月喚過去的時候,女孩兒嘴裡正唱到:“……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女孩兒唱得不見得有多好,嗓音還有點點發顫,但一字一句卻都清清楚楚。月喚細細品這唱詞,在心裡一個字一個字的複述出來。心想,不知是什麼樣的妙人兒,才能寫出這樣繾綣的唱詞出來?這女孩兒功力明顯不到家,爲何叫人聽着心口有些發疼,疼後卻又發軟?
細細看那唱曲兒與拉琴的兩個人,這兩個人看着像是師兄妹,也有些像是師徒。只是,女孩兒看向眼前盲人的眼神卻又似是在看心愛的情郎,莫非兩個人之間,有什麼不欲爲人所知的故事麼?否則,別的人都在戲臺子周圍練功,他們爲何要遠遠地躲到這裡來?
看着面前的一站一坐的男女,不知怎麼,心裡就想起鳳樓來了,恨不能立刻就跑到他面前去,和他說:切記酒不能多飲,不要忙起來忘了用飯。若是無人在跟前,還要耳語問他一聲:哎,早上才分開,卻又有些想你了,你想我了不曾?
躲在花叢後,聽着這纏綿的小曲兒,心裡想着鳳樓,便覺得有股淡淡纏綿相思之意,在心間慢慢蔓延開來。
老太太的屋子裡,許夫人一到,就沒有小滿什麼事情了。許夫人帶來的一堆孫子孫女兒把老太太團團圍住,磕頭的磕頭,喚人的喚人。正笑着鬧着,鳳樓親自來請老太太及一衆女客移足後花園聽戲。
後花園內,酒席擺好,戲班子也都穿戴妝扮停當,只等老太太點戲了。老太太入了席,把《麻姑獻壽》、《龍鳳呈祥》、《天女散花》、《貴妃醉酒》等熱鬧戲文點了幾齣,又把戲單子交給一堆女眷,叫諸人撿愛聽的點。戲單子傳到小滿手上時,她不認得上頭的字,便笑道:“老太太點的我都愛聽,就無需另點了。”
許夫人到此時方纔察覺有小滿這個人似的,忙指着她問旁邊伺候的人:“這位姑娘是?”
人家就說:“是三姨娘的孃家親戚,與三姨娘是表姐妹。適才與三姨娘一同給小姐見了禮的,小姐忙着說話,大約沒留神。”
許夫人哦了一聲,拉過小滿的手,手心手背看了一看,笑眯眯道:“真是好模樣兒,不過,我家裡養着的幾個,比你也不差。”
幾個伺候的婦人婆子紛紛掩嘴而笑。小滿不知許夫人這沒頭沒腦的“我家裡也養着幾個”是爲何意,但見人家發笑,便知不是好話,面上笑笑的,端坐着並不出聲。
戲臺子上愈來愈熱鬧,各路神仙穿梭往來,你方唱罷我登場。鳳樓帶着小廝過來時,一個臉塗抹得雪雪白的戲子正唱到:“
……瑤池領了聖母訓,回身取過酒一樽。進前忙把仙姑敬,金壺玉液仔細斟。飲一杯能增福命,飲一杯能延壽齡。願祝仙師萬年慶,願祝仙師壽比那南極天星。霎時瓊漿都飲盡,願年年如此日不老長生……”
鳳樓靜等這一大段祝詞唱完,方纔與老太太道:“老爺叫我來問問老太太這裡可有什麼吩咐。”和老太太隨意說笑幾句,哄得老太太眉花眼笑,又問了問戲文如何,菜品可還合口味,又拉把椅子過來,在許夫人旁邊坐下。
和老太太及許夫人坐一桌的都是時常走動的親眷,這些人雖知道鳳樓爲人最是放蕩,但見他吊兒郎當地往當中一坐,紛紛一旁躲,繼而掩嘴偷笑起來。
老太太聽戲聽得入迷,也沒空管他。許夫人就用自己的酒杯親自斟了滿滿一杯遞給他,他忙站起來,雙手接過,二話不說,一口飲盡,方笑道:“謝姑母賞。”
許夫人笑吟吟的,也不言語,又斟一杯,鳳樓依舊站着飲盡。許夫人連斟三杯,鳳樓連飲三杯。許夫人還要再斟第四杯時,鳳樓忙按住酒壺,笑嘻嘻地告饒道:“外頭還有一堆客人要招待,若是叫老爺知道我比客人先吃醉,又少不了一頓訓,求姑母高擡貴手。”
許夫人擡眼將他一瞧,道:“怎麼,你怕你父親,就不怕我?”
鳳樓諂笑:“姑母對我最好,怎麼會捨得我捱罵受訓?”
許夫人一根指頭戳上他額頭,嗔道:“這會兒知道滿口的甜言蜜語來哄你姑母了!上兩回來,連人影子都不見,躲到哪裡去了?虧你小時候我那樣疼你護你。不做虧心事,你躲我做什麼?”
鳳樓哂笑:“怎麼不知道?若不是姑母,我小時候不知要多挨老爺多少頓打。”
“知道就好!”許夫人恨恨乜他一眼,左右看看,忽然問道,“咦,月喚呢,適才在老太太屋裡還和我說過兩句話的,怎麼聽戲倒不見她來?”
鳳樓神色微微一變,隨即笑道:“她這人笨,聽不懂戲文裡的唱詞,又怕吵,給老太太磕了頭後就回去躲清靜去了,待聽完戲,我再叫她過來陪姑母說話。”
許夫人道:“正是,我見着她,心裡喜歡得不得了,還想着得空要找她說說話呢。”
鳳樓笑道:“那有什麼,姑母不若晚上住在家裡,別回去了,我叫她去伺候你洗腳。”
許夫人抽出帕子作勢往他身上一掃,他趁機站起身來,和老太太說了一聲,帶上人又跑了。戲臺子上,一出《麻姑獻壽》終於唱完,班主領着一羣大小神仙齊齊跪倒給老太太叩頭,口中喊:“恭祝老太太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老太太大悅,吩咐道:“賞!”
家下人端着早就備好的銅錢往臺子上撒去,一羣神仙喜笑顏開,趕緊蹲地撿錢,你奪我搶,亂成一團。臺下衆女眷個個笑得前仰後合。老太太直樂:“這哪裡有個神仙樣子?個個見了錢不要命似的,真是要笑掉我老太太的大牙。”
許夫人笑道:“神仙們不過是故意做出這猴樣兒逗母親高興呢。”
小滿前後看看,終於立起身,悄悄退了出去。
靜好帶着四春擠在人羣裡,看麻姑在臺子上和王母兩個搶錢搶得有趣,嘰嘰咯咯笑作一團,正樂着,眼角突然瞥到竟然不見了小滿的身影,登時嚇了一跳。忙問四春:“人呢?”
四春眼睛不離戲臺子:“莫不是去了淨房?”
靜好道:“你去淨房瞧一瞧。”
四春道:“等過一時,她不回來我再去。”
靜好將她的耳朵一擰:“敢不聽我的話了?我把你耳朵擰下來信不信?”
四春捂着耳朵:“我去就是,我去就是。”
蹬蹬蹬跑去淨房裡瞧了一瞧,不見小滿,四周也找了一找,仍然不見,跑回來和靜好一說,靜好心下一慌,道:“不好了,叫她跑到哪裡去了?李大娘若是知道,不把我罵死纔怪。”
搶錢的諸神仙退下,第二齣《天女散花》開場,臺上鑼鼓響成一片。
四春癡癡迷迷地看着臺上,道:“她能跑到哪裡去?府裡頭到處都是人,她又能做什麼?看完這一出,我和你一起找去。”
靜好斥道:“就曉得看熱鬧!快隨了我去,再敢多嘴一句,大耳刮子伺候!”
小滿悄悄從酒席上退了下來,慢慢循着鳳樓的去路追了上去,只是鳳樓腳步太快,一轉眼就不見了影子,她站在花園口的一個岔路口上,不知往哪個方向去。一時間左右爲難,扶着一株老榆樹站了許久,心裡砰砰直跳,不由得打起了退堂鼓,正待要轉身回去聽戲。卻見那頭來了一羣人,爲首的那個,正是二姨娘香梨。
香梨看見她,笑問:“喲,這不是龍姑娘麼,怎麼不聽戲了?”
小滿笑道:“我聽不懂人家唱些什麼,鑼鼓喧天的,吵得我腦仁疼,索性出來走一走,透口氣。”又笑着奉承她道,“倒是姐姐,從早到晚,忙個不停,真真是辛苦。”
香梨道:“可不是,從早上到現在,忙得連喘口氣兒、喝口水的工夫都沒有!夫人病着,還要帶着卿姐兒,向來萬事不問的,你月喚姐姐麼,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沒法子,誰叫我是操勞命。”
小滿抿嘴笑道:“好歹還有五爺幫着姐姐些。”
香梨一聲哼:“不提他我不來氣,外頭客人一堆,他倒躲起懶來了,往小書房裡一躺,說喝醉了,怕老爺知道,要我趕緊給他送醒酒湯去呢。也不看看我,兩條腿都跑斷了。外院裡院一堆的事情我都顧不過來,還要巴巴地去伺候他!”
小滿的眼睛往她身後碧瑾手裡的食盒瞄了一瞄,低眉垂目道:“姐姐辛苦成這個樣子,我這裡卻閒得東晃西晃,無處可去……想想,真叫人不好意思。”
香梨笑嘻嘻道:“可惜妹妹是客,要不然,我老早就請你幫我的忙了。”
小滿忙道:“姐姐快別這樣說,我們這樣的窮親戚,哪來這麼大的臉,敢當自己是客?我左右無事,姐姐有什麼事情,儘管吩咐我去做。橫豎府裡頭的各處地方我都認得,內院的人也都見過,跑個腿兒傳個話兒這樣的事情,儘管放心交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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