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喚在牀沿落座, 對着搖曳的燭火出起了神:“你在我眼裡和所有人都不同,所以我理所當然地以爲我在你心中和別的人也不一樣……”垂下頭去, 露出一截溫潤如玉的脖頸出來,鳳樓探手去摸, 被她一把推開,“雖做了你的姨娘,我卻一直以爲, 即便是姨娘, 只要能與喜歡的人在一起,姨娘便姨娘好了……我心裡不曾看低自己過, 也從不認爲自己是姨娘便低人一等。我是這般想的, 以爲你也同樣如此。”慘然一笑,復又道, “不過, 我剛剛終於明白了, 我和香梨, 和你二哥家的六個姨娘並無不同。原來在你們眼裡, 我們這些做姨娘的, 不過都是不必理會的餘者。唉, 我真是傻到了家。”
鳳樓暗暗後悔, 卻又不願認錯, 只蹙眉道:“又這樣陰陽怪氣的做什麼?我不過是酒醉說錯了一句話,便被你揪住錯處不放,說了這一大通, 半夜三更的,好有趣麼?”
月喚卻像是沒有聽見他的話,微微笑道:“別人口中說出爛泥、貨色這樣的話也罷了,偏偏你也這樣說。你這樣說,會傷到我的心,知道麼?若不是你,我現今還是我爹孃捧在手掌心裡的妹妹,好好的做着羅家的正頭娘子,又怎麼會成爲別人口中的餘者?”
鳳樓長途跋涉,本已疲累,又飲多了酒,已困得眼皮都快要睜不開,她偏還要揪住自己的口誤不放,因此又是生氣,又是急躁:“過去的事情,還要提它做什麼!都說了是我說錯了話,你待要怎樣!”
“你並沒有說錯,你說的都是你心中所想,都是實話。”月喚緩緩搖頭,說道,“我也不要怎麼樣,只是從前我傻乎乎的,每天只想着吃喝玩耍,只知道能夠守着你便足夠了。直到到今天才算真真正正弄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一時忍不住有些感慨而已。”
鳳樓問:“感慨什麼?”
“我從前總想,不論出什麼事,總有你可以依靠,總有你會愛我護我,如今看來,只怕都是我一廂情願、自作多情罷了。”出神地笑了一笑,“不過,現在明白也還不晚。”
鳳樓發怒瞪她:“鍾月喚,有哪一次我沒有愛你護你了?倒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般!你這樣愛計較的性子很不討人喜歡,知道麼?”
“那要怎樣,你纔會喜歡?像香梨和你二哥家的幾個姨娘就行了麼?”
風樓冷笑:“叫你學,你便能學得會麼?”
月喚眼眶兒忽然就紅了,望着他不語。鳳樓最怕看她哭,一見她眼中有淚水打轉,心一軟,氣便也跟着消了大半,嘆了口氣,柔聲問道:“什麼時候心思變得這樣重了?總是愛想東想西,你累不累?我也不要你去學別人,只要你做回從前那個無憂無慮、愛說愛笑的妹妹就好了。和我說,這陣子是不是哪裡受了什麼委屈?”
她輕輕搖頭:“並沒有。”
“那便罷了,今後不許再這樣了。”
她低低垂下頭,輕聲應了一個是。
鳳樓見她這般聽話,微微一笑,向她伸手:“不早了,上來睡吧。”
她乖巧把手遞給他:“嗯,睡了。”
鳳樓睨她:“明天起來接着和我計較,和我使小性子?”
她復又搖頭:“不會,一覺睡醒,今晚說過的話都會忘記掉。”
“當真?”
“當真。”
睡到半夜,鳳樓口渴醒來,恍惚見窗前似乎坐着個人影,再摸枕邊,卻是空無一人。原來是月喚披衣在窗前坐着。鳳樓不禁一怔,開口問道:“你在做什麼?”
她答:“沒做什麼,只是在想我阿孃。”
他問:“在牀上不能想麼?”
她說:“我還要看看月亮。”
“你阿孃在月亮裡住着麼!”鳳樓伸頭一瞧斥責她一句,向外一瞧,窗外夜色深沉,並不見一絲亮光,遂問,“月亮呢。”
“升起來又沉下去了。”
鳳樓好笑又好氣:“別看了,快回來。”
“我想家了,想回嘉興城,咱們明天回去好不好。”
鳳樓氣得笑了:“纔到京城頭一天!不是你要跟我來京城的麼!”
她低下頭去:“我一直聽人家說起二嫂的名字,心裡對她很是好奇,總想見她一見,親眼瞧一瞧她是什麼樣的人物……遊山玩水只是附帶而已。”
鳳樓捶牀:“給我回來!”
鳳樓一聲喝,她急忙跑過來。鳳樓摸她的手,冰冰冷,無一絲暖氣,不禁嘆一口氣:“等回去以後,我哪天有空,就去小燈鎮把阿孃接過來給你做伴。”
黑暗中,她忍不住低低笑了一笑:“又靠搶麼?”
鳳樓哂笑:“實在不行,也只好動手搶了。”推了推她,“還不都是爲了你,爲了你,簡直操碎了我的一顆心,可惜總是好心沒好報。”半天,不聽她說話,低頭再一看,她已在身畔沉沉睡去。
次日,鳳樓留意看她神色,見她懶懶的,話不怎麼說,飯卻沒少吃一口,偶爾也和靜好四春兩個說笑幾句,對於要回嘉興城去的事情隻字不提,竟似忘了昨晚爭吵一事。鳳樓與她說道:“今天再好好歇息歇息,養養精神,後天我帶你出去逛一逛。”
月喚道:“好。”
待用完早飯,月喚去與東哥兒處坐了一坐,又道明天要跟着鳳樓去外頭玩耍。東哥兒笑道:“你是客人,今後不必早晚來與我請安問好的,想去哪裡便去,想要什麼,也只要叫人來與我說一聲就是了,不必這樣受拘束。”又道,“我本該陪你一道去外頭逛逛,但這幾天家裡頭事情多,榮哥兒又有點受了寒,我委實離不開。待過一陣子,榮哥兒養好了,咱們娘兒們再去外頭找樂子去。”
月喚連聲道謝,與她客氣了兩句,陪她吃了一盞茶。不過一盞茶的工夫,東哥兒竟問起榮哥兒兩三回,可見是把兩個兒子看做了心頭肉。正吃着茶,卻見銀喜捧着肚子,身後帶着個小丫環一路小跑過來,進門便喘着粗氣笑道:“今天起來得遲了,兩個死丫頭也忘了喊我,嚇得我連臉都沒敢洗就跑來了。”
金三姑取笑道:“果然,口水印子還在。”
東哥兒拿茶碗蓋撇去碗中浮沫,緩緩道:“有身子的人,最是能吃能睡。我也是生養過的人,如何不知道?你平常侍奉我最是用心,偶爾遲了一趟也沒什麼,沒人去和你計較。不要當着客人的面兒故意作出這個樣兒來,好像我是老虎,會吃了你似的。”
其餘幾個姨娘忙附和着笑,意思是這個笑話委實好笑。銀喜也跟着乾笑兩聲,笑畢,又喜滋滋道:“我昨夜做了個胎夢,夢裡頭,有個白鬍子老頭跟我說:銀喜,你肚子裡懷着的,是個白胖哥兒,可要仔細些。”
金三姑道:“這話你同二爺說去,二爺喜歡聽。”
東哥兒眉心跳了跳:“哦,是麼。神仙都來給你託夢了,若真是個哥兒,必是個有福氣的。”
銀喜忙道:“託生在我一個姨娘的肚皮裡,能有什麼福氣?像桐哥兒、榮哥兒那樣才叫有福呢。”
她這話一出口,其餘五個姨娘神色俱都變了變,有的冷笑,有的撇嘴,有的微笑不語。只半弦一個垂下頭去,看不清神色如何。
東哥兒擱下茶盞,拿眼梢瞄了瞄半弦,與銀喜笑道:“且看罷,如今光是帶着他們哥兒倆,就叫我心力交瘁了。”
金三姑又接話道:“我們二爺是甩手掌櫃,夫人忙裡忙外,一個人拉扯着兩個哥兒並如姐兒,要我說,也太辛苦,就是有三頭六臂也不見得能忙得過來!給哥兒做衣裳鞋襪這等小事情就交給半弦做就好了,她針線活兒頂頂好,又樂意幫忙,我昨天還看見她在屋子裡縫小衣裳,想來是給兩個哥兒做的。”
東哥兒目光釘在半弦身上,半天,才問出一句話來:“哦,是麼?又縫了什麼了?”
半弦紅着臉,慌慌張張道:“也沒什麼,就是閒來無事,做了件小夾襖,尋思着等開春時送給兩個哥兒穿。”
東哥兒緩緩道:“我給你說了多少遍,你非不聽。哥兒的事情,不勞你一個……”見月喚在座,姨娘二字不便說出,遂改口道,“哥兒們有我,也都有奶孃,一屋子服侍的人,就不勞你操這份閒心了。去罷,回去多想想,沒我的話,不必過來請安了。”除卻月喚,其餘衆人皆明白,這就是叫她閉門自省,不許出來走動的意思了。
鳳樓早上與月喚一同起身,又一道用完早飯,因這天鳳台當值,早早出府去了。鳳樓一時無事,便去園子裡轉了一轉,看看風景。
看着院子裡的新修築的亭臺閣樓,新建造出來的假山魚池,鳳樓暗暗搖頭:“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二哥真是太不像話。”
他孤身一人在園子裡走動了一時,便有一二個妖妖嬈嬈的女子跑到他面前晃盪,與他偶遇,嬌嬌滴滴地喚他一聲:“喲,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不是五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