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到蘇州,請符老先生上了車, 表姨和表姨夫跟哼哈二將似的, 一左一右, 緊緊跟隨左右。三個人在後排座坐好, 符老先生用柺杖指着林蘭妃問:“開車的這個是誰?”
林蘭妃怕起爭端,剛剛沒敢下車,這時就回過來頭,笑道:“二舅公,是我呀, 蘭妃。”
表姨沒好氣說:“就你這記性,還能去上海給人家看病?阿爹了娘。”
她唾沫星子濺了老爺子一臉,老爺子默不作聲地擡手擦掉, 和林蘭妃說:“我中午約了老朋友去周家嘴路吃崇明私房菜, 你送我去。”
林蘭妃點頭哈腰:“閒話一句,我請客!”
老爺子又說:“我晚上要去城隍廟鬆月樓吃素菜包, 你送我去。”
林蘭妃滿臉是笑:“一句閒話,還是我請客,二舅公!”
表姨咕噥:“吃, 吃, 就曉得吃!”
兩個小時後,上午十點左右, 一行人在瑞金醫院門口下車,乘電梯上樓,電梯門一打開, 就看見張醫生領着澤居晉的理療師和中醫科的醫生等一羣人候在門口了。看見電梯裡的符老先生,一羣人彎腰鞠躬,中醫科的那個醫生伸手,捉住符老先生笑說:“老師,好久不見。”
符老先生拄着柺杖走出來,略一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左右看看,跟領導視察地方工作一樣拿着柺杖指點:“醫院變化很大嘛,跟我幾十年前過來時完全兩樣了。”
“可不是,老師上次來的時候,我還在科裡實習。”中醫科的醫生在前面帶路,一邊說笑,一邊把他引往澤居晉的病房。張醫生親自拉了椅子,請他坐下後,那邊連副院長也過來了,握着符老先生的手,又是一通說笑寒暄。
有小護士泡了茶端來,張醫生一看,馬上訓話道:“怎麼用紙杯?不雅觀。去我辦公室裡拿玻璃杯,桌上有鐵觀音,去泡鐵觀音端來。”小護士飛跑去了。
請了老中醫過來診治一事,澤居晉昨天就聽五月說了,只當她是病急亂投醫,不忍拂她好意,嘴上沒說什麼,心裡卻並未當做一回事。今天一見,竟然鬧出這麼大陣仗出來,一房間都擠滿了人,連副院長都出動了。而請來的這個老先生年歲非常之老,架子非常之大,整個房間裡,就他一個人坐着,張醫生等人都站着說話,不覺詫異非常,不知道這老先生是什麼來頭。
林蘭妃悄悄戳五月的腰,笑道:“原來是這等姿色,怪不得連房子都不要,也要幫人家,老實交代,有奸-情沒有?”
五月今天得償所願,心裡喜悅到十二萬分去,就算被人家開和澤居晉的玩笑,也全然不放在心上,只說:“別瞎說,怎麼可能?他是我老闆,平時對我比較關照,僅此而已。真有□□的話,我會窮成這個樣子?哎,等一下,我去外面給大家買咖啡。”轉身出去了。
小護士泡了鐵觀音,一路飛跑送過來。符老先生接過去,吹了一口氣,手抖抖霍霍的,有點端不太穩。周圍人的眼睛緊緊盯着他的手,心跟着七上八下的,恐怕他手中茶杯落地摔碎。
符老先生喝茶的時候,中醫科的醫生指着拉門出去的五月背影,笑說:“小姑娘說請老師過來的時候,我還當有人敢冒充老師的名頭行騙,沒想到竟然真是老師本尊,哈哈哈。”
醫生這邊纔開了個頭,那邊表姨馬上倒起苦水來,拿手指頭點着門口方向,毫不客氣地控訴五月說:“都是她呀,那個叫五月的小姑娘呀!這幾個星期,一週不拉,一到週末就跑到我們家去!知道我們是崇明人,就一堆一堆的往我們家送崇明土產,不收就不走,堵在你門口!上個星期還要誇張類,坐在我們家門口看書做題,後來乾脆坐地上睡着了!前天呢,我生日,正在家裡唱生日歌,她又拖着東西跑去我們家送禮,不睬她,她就哭,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看着傷心死人。碰巧她手受傷了,豎着一根受傷的手指頭,站在我們家客廳裡淌眼抹淚的,害得我生日都沒過好!要不是看她這麼可憐,跟粘牙拉絲糖一樣難纏,我們會答應老爺子來上海伐!九十三了,都!”
表姨再怎麼兇,也終究是女人,本來還有一籮筐的話要說的,看看傷員澤居晉的那張臉,只說了十分之一,餘下的生生嚥下去了。
表姨這話一出口,一房間的人感慨不已。澤居晉聽明白的同時,先是愣怔,繼而擡手去捋頭髮,手指有些顫抖,心口最柔軟的那塊地方莫名發痛,像是在毫無提防時被人捶打了一下似的,“咚”的一下。痛疼來得猝不及防,心潮隨之起伏不定,捋了兩下頭髮,才稍稍平靜下來一點。
五月去一樓買了幾杯咖啡,嘴裡唱着“lunlunlun——”,乘電梯回到14樓來,才推開病房門,就看見一房間的人的頭“刷”地齊齊轉過來,神色各異地盯着她看。表姨拿着報紙不停扇風,很火大的樣子,張醫生則點着頭衝她微笑,最奇怪的是澤居晉,望向她的目光說不清是溫柔還是埋怨,還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她完全看不懂的複雜情緒在裡面。
五月被許多人盯着,感覺有點莫名其妙。很多人裡面,她只留神觀察表姨一個人的臉色,因爲她最怕表姨的那張嘴。憑她對錶姨的瞭解,這個正處於更年期的小老太太不是正在發火,就是準備發火,爲了明哲保身,也爲了避免刺激她老人家,悄悄縮回腦袋,溜了。
符老先生喝好茶,柺杖交給表姨夫拿着,表姨從隨身的手提包裡取出一副老花眼鏡來,符老先生戴上,聽了張醫生介紹完澤居晉的病情後,和澤居晉說:“把褲管拉上去,讓我看看。”左右腿都看了看,把了會脈,讓他下地走了走,簡單問了幾句話後,就起身走了。全程不到十分鐘。走前開了個方子,叫按照方子抓藥煎藥喝上一週,又叫病人下週去蘇州去看看效果如何,順便去取黑膏藥。
整個五月份,澤居晉除了日常的功能鍛鍊以外,又多出來一件事情,就是每天早晚兩次喝煎藥。除此以外,每週還要去蘇州符家一趟,符老先生會根據他的恢復狀況調整藥方,並給他配一週的黑膏藥。他每天煎藥喝着,符家獨門膏藥敷着,瑞金醫院的理療堅持做着,到了六月頭上,左腿關節炎明顯好轉,最後一支柺杖終於擺脫掉了。
六月中旬,理療還在做,膏藥也依舊敷着,但煎藥停了。
六月下旬,已住院近半年的澤居晉終於得以出院回家。他出院後,澤居家來人不斷,據說還來了一個專門爲他煮菜燒飯的歐巴桑。公司裡去探望的人也是絡繹不絕,可說門庭若市,五月就沒有去錦上添花了,施總後來又組織了兩次送溫暖活動,都被她以要準備畢業論文和論文答辯爲由推脫了。
六月底,也是一年中最熱的那幾天,澤居晉回國。
至於澤居晉今後是否還會再回上海,五月雖然沒有問過,但看萬部長混得風生水起,每天都情緒高漲地兇這個罵那個,並沒有被澤居晉出院這個消息影響到一分半毫,想來,他今後應該不會再回來了吧。
澤居晉回國的那一天,施總和呂課長又組織了送機活動。公司裡領導都跑光了,小巴辣子們渾水摸魚,聊天的聊天,上網的上網,五月趁機請了一天假,不過,她不是去送行,而是搬家。
自從澤居晉出院後,她獨自住在瑞金醫院旁邊,就有點不尷不尬起來。這裡距公司有十公里以上的距離,以前都是出租車,並不覺得辛苦,現在地鐵要轉兩部,通勤時間在一小時以上。而且房間小,還養着貓狗,室友雖然從未抱怨過,但自己心裡卻始終過意不去。據金秀拉說,這幾個月,在宿舍附近都沒有遇到什麼可疑人物及可疑事件了,所以她決定搬回浦東宿舍去。
才幾個月的時間,東西就比搬來時多出幾倍,她自己的還是那一些,多出來的,都是貓和狗的,這一次出租車搬不了了,就叫了一部大衆搬場的車子來,一趟勉強拉完。
早上搬回浦東,房間打掃收拾好,中飯吃好,也纔到下午一點,她下樓去丟了兩趟垃圾,順便去花店買了幾盆多肉回來,擺放到陽臺上。原先的花草都被金秀拉給她養死了,一盆不剩。她擺放花盆的時候,星期五和花小姐就躺在她腳下的毯子上睡午覺。貓把腦袋擱在狗腿上,爪子也搭在狗身上,狗則打着幸福的小呼嚕,睡夢當中也露出微笑,不知道夢見了什麼。
她拍拍手上泥土,蹲下去,伸手把花小姐輕輕推醒。花小姐睜開眼睛,一雙烏溜溜的黑眼珠懵懵懂懂地看着她。她拿了只草帽戴到頭上,向它招招手:“跟我來,帶你去一個地方。”
花小姐睏意未消,跟在她身後慢慢走着。夏日靜謐的午後,陽光透過參差的樹葉灑下斑駁的光影,落在一人一狗的身上,拉出長長的影子來。
五月帶着花小姐一前一後出了小區,乘上一部出租車,來到了浦東機場。
她和花小姐到達二號航站樓門口的時候,剛好看見公司裡送機的大和田、施總等一羣人迎面走出來,她忙把遮陽草帽往下拉了拉,拽着花小姐避到一旁,等那羣人上了車後,她才帶着花小姐往裡走。
她到底還是來晚了,安檢口附近轉了一圈,都沒有看見澤居晉的人影,他是下午三點半的航班,現在纔剛到兩點三刻,飛機肯定還沒飛,但裡面她是進不去的。心內一陣惆悵,但更多的卻是輕鬆,只是對花小姐有些過意不去,替它順了順毛,說:“我們回去好了。”從包裡取出一粒牛肉乾,剝開包裝紙,原本蹲坐在地的花小姐聽見牛肉乾包裝紙的聲響時突然激動起來,“蹭”地站起來。
她把剝好的牛肉乾遞過去,花小姐激動得呼吸急促,尾巴亂搖,卻沒有像往常那樣張嘴等着,而是向她身後的方向猛地躥了出去。它躥出去的那一下子,狗繩從她手裡掙脫,她整個人被帶了個趔趄。
她喊:“花小姐,花小姐——”轉過身,就看見
作者有話要說: 了從洗手間方向走過來的澤居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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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語“一句閒話”=一句話,一句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