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喚帶着靜好四春回了孃家, 阿孃最先瞧見,一把扔掉毛豆,一路小跑上前, 把下轎的月喚抱在懷中,嗚嗚嗚哭了起來:“妹妹喲, 你可來了!阿孃還以爲到死也見不着你的面了, 你個狠心鬼, 阿孃都快要想死你嘍!”
鍾家人才剛吃完早飯, 都還在家, 聽見外頭的動靜,紛紛跑出來。月喚娘左右看看, 上去拽阿孃:“快進來, 快進來說話, 叫人看見不得了!”
月喚爹不做聲, 等月喚進了家門後, 連一眼都不瞧她,揹着兩手,出門溜達去了。阿孃氣得直跺腳, 生恐月喚記仇, 忙踮腳尖, 在她耳朵邊上小聲說:“你爹是怕你不自在呢, 可不許生他的氣。”
月喚回孃家,鍾家這下炸了窩。阿孃和月喚娘拉着月喚又哭又說,大哥二哥兩個大男人跟在旁邊淌眼抹淚的。大嫂二嫂坐在竈頭小聲嘀咕。
大嫂道:“莫不是不願跟去桐城過苦日子, 半道上逃回來,今後就吃住在孃家、讓孃家人還像以前那樣伺候她吧?”
二嫂沉吟道:“來了兩頂轎子,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大嫂往竈裡添柴燒火:“咱們家的日子已經夠難的了,哪裡還養得活閒人?一來就是三個,還真當自己是人家有錢人家的姨娘呢。她敢留下來,明天我就敢叫她下田去割稻子、給我兒子洗尿布。”
二嫂一聽她這話,恐怕家裡又要吵翻天,兼之心底多多少少有些可憐小姑子,忙道:“大嫂呀,她都過到這個地步了,比你我都不如了,還跟她一般見識做什麼?你什麼都不用做,去把小滿接來,讓小滿往她面前一站,不用別人說,她自己就要羞愧得不得了了。”
大嫂兩手一拍,喜悅道:“對呀,我怎麼就沒有想到這一茬?等我傍晚得了閒,就去鎮上一趟,接小滿來過上兩天,看她還有沒有臉見我們小滿,最好把小滿女婿也一道喊來。”
阿孃和月喚娘拉着月喚問東問西,月喚花了好半天才把溫鳳台獲罪的緣由說清楚,她娘和阿孃一邊聽,一邊不住吸氣,唏噓不已。講完,天已近中午,大嫂和二嫂在竈房裡做中飯。
中午包餛飩吃。餡兒是大嫂剁的,皮子是二嫂擀的。二嫂一邊擀麪,一邊在心裡罵妯娌,太刁鑽陰險。
月喚這人是妥妥的吃貨一個,天底下就沒有她不愛吃的東西,但有一樣,她卻從來不碰,就是餛飩。菜她也愛吃,肉她也愛吃,一混在一起剁成餡兒,她就吃不來了。偏她爹孃最愛吃這個,一饞了,就去割個二兩肉回來包一頓,一到這個時候,她就備受煎熬,餡兒不碰,就光喝湯,吃幾個麪皮子。
既然包了菜肉餛飩,菜就不必燒了,每人一碗餛飩便成。大嫂二嫂盛好端上來,阿孃一看,忙道:“妹妹,阿孃去給你煮一碗水鋪蛋來。”
月喚道:“肚子餓了,等不及。”把碗拉過來,吹一吹,一口一個,香得不像話。不一時,一碗大餛飩下了肚。還不夠,把碗推給她娘,“再來一碗,還沒吃飽。”她娘得令,也顧不上詫異了,端上碗忙跑去竈房給她盛。
阿孃又哭了:“我的兒,連這個你都能吃下去,可見是餓狠了,是不是這麼多天都沒有吃過飽飯了?”
兩大碗餛飩吃下去,月喚擦了擦嘴,擡頭看看天,同阿孃道:“阿孃,我是來接你的,你跟我走麼?”
月喚她爹出去溜達半天,肚子餓了,沒處去,只好回來,因月喚在屋子裡,他就不進屋子了,端着一碗餛飩蹲在院子裡吃。聽見月喚的話,一驚,嘴裡一隻餛飩囫圇吞下了肚。
阿孃得意瞥一眼兒媳,方纔與月喚道:“妹妹啊,人家常說,看小的日日鮮,看老的日日嫌,我年老無用了,你還接我去做什麼?”心裡頭實在歡喜,忍不住又拿眼去看兒媳的臉色。
月喚娘受不了,當時就氣哭了。
正屋裡月喚與阿孃的話,竈房裡的大嫂二嫂也聽見了,又嘀咕起來。
大嫂道:“她要去哪裡?我聽孩子他爹說,溫家宅子賣了,溫家人也跑光了,從前的親戚朋友也都不敢和他們家人來往了……她還能去哪裡?”
二嫂左右看看,悄聲道:“有句話,我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大嫂轉了轉眼珠子:“你不會和我想到一處去了吧?”
二嫂道:“我看她氣定神閒,若無其事的,不會找好下家了吧?”
大嫂連連撇嘴,作出個鄙夷萬分的樣兒來:“連我們鄉下人都知道:婦道人家,要從一而終!這個道理,大概她生來就沒聽說過。公公婆婆也是倒黴,養了這樣一個女兒出來,真真是,叫人不知道說什麼好。大約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好日子過慣了,寧願去做一輩子的小星,也不願回家來吃苦受累了。”
大嫂霜降是一直看不慣月喚的,月喚好也罷壞也罷,她都一個嘴臉。二嫂見月喚落魄,起先還是滿心的同情和可憐,後又見她不是來投靠孃家,而是來接阿孃走的,心裡就有點不怎麼舒服了,酸溜溜的說道:“人家一張臉美,有的是人接手,溫家才落魄幾天?這就找好下家了,有什麼法子呢。”又悄聲道,“羅秀才到現在都不願意說親,看情形,大約還在惦記我們小姑子呢。”
大嫂又是搖頭又是嘆氣:“我們鍾家人的臉也要被她丟光了,唉。怎麼就攤上這樣一個小姑子,一文錢的忙幫不上孃家,淨幹些丟祖先臉的事情。用我孃的話來說,不就是……”看見自家男人過來,忙把“水性楊花”幾個字給嚥下。
那邊廂,阿孃已做出了決定,她要跟月喚走。
阿孃原本是打算留月喚在孃家長住的,但又恐兩個孫媳會給月喚氣受,和月喚分開了這麼久,日思夜唸的,差點沒把她一條老命搭上。她固然捨不得兒子孫子,還有幾個三世孫,但這些人加起來,還是沒有一個孫女月喚的分量重,所以思來想去,還是跟孫女走。
阿孃乘上青頂小轎之前,踮腳與月喚道:“我們這個家裡頭,壞的是霜降,笨的是你爹。你爹人笨,良心卻不壞,他心裡還是向着你的,只是礙着霜降,不好說罷了……他是一家之主,要是不願意,我即便再想,也沒辦法跟你走的。你看他,沒攔我,也沒問一句話,心裡必然是擔心你,想叫我去陪着你的,你想一想,阿是這個道理?”
月喚道:“曉得了,不要再說了。”回頭看她爹一眼,她爹蹲在院中,耷拉着眼皮,悶不作聲。
月喚娘飯也不吃,坐在門檻上撒穀子喂小雞,一邊喂,一邊哭着罵:“給你們這些死沒良心的吃這麼好,有什麼用場?你說說,有什麼用場?喂大了,連親孃是誰都不知道了,死沒良心的,死邊去,不要啄了!阿是沒聽見?再啄一下,一竿子打死你!”
大嫂二嫂目送青頂小轎遠去,一個說:“妹妹這下家看來找的不錯,比溫家強多了,買一搭一,連老的都給養。”
一個懊惱道:“我還沒來得及去接小滿和她女婿來呢。”
月喚自接了阿孃去,美嬋等一行人也向安徽而行,走了一天,尚未出浙江地界,到得傍晚,尋着客棧打尖,諸人在車上坐得久了,紛紛外出走動,鬆鬆筋骨。香梨帶上碧瑾走得遠了些,問起來,說是去集鎮上採買些女子用的物事。美嬋隨她去,並不管她。
香梨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香梨走後的第二天,美嬋不過叫人去集鎮上轉了一轉,並未認真打聽。用過早飯,一刻也沒有耽擱,領着家下人等繼續上路。纔出浙江地界,便被許夫人遣來的人馬追上,領頭的是她的大哥。她大哥話不多說,只道:“母親得了急病,像是中了邪的樣子,如今躺在牀上,水米難進,口中只不住地喊你的小名。”
只此一句話,美嬋便被哄了回去,到得嘉興,即被許夫人強行帶往湖州去了。
嘉興城,羅家弄的弄堂口,這一日傍晚,天將黑未黑之際,忽然來了兩頂小轎。轎子停下,四春走到弄堂裡,找到一家一面牆上爬滿了紫藤的人家,叩了叩門。過了一時,羅秀才出來應門。他身後,一個年老婦人的聲音問:“少伯,外頭是誰啊?”
羅秀才回身答:“娘,你快回去歇息,沒有誰。”
四春與他見禮,將手中點心禮物捧給他,他並不客氣,伸手接了,說道:“且等一等。”言罷,拎上東西,快步回去,再出來時,手上多了一個小小匣子。
羅秀才跟着四春走到巷口,將手上的小匣子遞給轎中月喚,輕聲道:“地方都已經收拾乾淨了,院中花樹都是現成的,只是沒有櫻桃樹,我便自作主張,找人栽了兩株,猜想你會喜歡……”
月喚將小匣子收好,向他道謝,又道:“這裡人多眼雜,我不便下來,下回得了空……”
阿孃在後面一頂小轎中聽得一清二楚,急得不得了,連忙叫喚:“妹妹,妹妹,妹妹——”
羅秀才一聽,忙道:“這裡不便說話,你們快些去罷。你們女子,不便拋頭露面的,今後若是有什麼事情,叫人來說一聲便是,我都在家中的。”
月喚微笑頷首,道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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