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吹雨到青山,遙望宮門柳色鮮。
家在夢中何日到,昆明池畔有人閒。
渭原繚繞浮雲外,仙闕參差夕照間。
誰念爲人逢世難,獨將年少客秦關。
陸英離了禹山,馬行舟渡,旬日來至長安城。這長安屢經戰火,人丁凋零,北漢主蒲剛雖多遷中原之民實之,仍遠不及先漢時興盛。當此之時,諸夷雜處,匈奴、鮮卑、氐、羌各族盡有,胡人久居中國,心慕華夏,多有漢服衣冠、通曉經籍的百姓。
當今漢主少年時即開蒙讀書,渾不似其族人狩獵粗蠻之俗。平生禮賢下士,崇尚儒教,尊佛重道,更設立太學書館,令國民讀書向化,遵從禮義。
蒲剛以正統自居,立志混一九州,平定天下,自以爲真命天子。待人接物一求寬簡,雖謀逆之罪亦多加赦宥,其本族氐族與諸胡一視同仁。身登大寶二十餘年,志驕意滿以爲天下垂拱可定。
曾當朝笑言:平吳之後將封吳國天子孫玞爲左僕射,太傅謝和爲吏部尚書,荊州刺史桓仲子爲侍中。料定百萬大軍旌旗南指之日,吳國君臣必望風而降。
月前其弟陽平公蒲戎被吳人刺殺,漢主大怒,直欲即刻御駕親征。只因丞相病重,蒲剛心神憂亂,才暫且作罷。如今無人總揆朝政,庶務繁瑣,又兼愛弟信臣相繼遭難,心內燥惱不寧,朝中大臣戰戰兢兢,生怕引來雷霆之怒。
丞相陳景略輔佐蒲剛二十年,內政修明,外主征伐,平涼滅趙,實爲北漢朝廷第一柱石。終於積勞成疾,病臥府中已二旬有餘,漢主延請名醫,求仿高士,卻無力迴天,眼見日重一日,不久於人世矣。
陸英一襲道袍入長安城,寄居京中道觀之內。日間與觀中道士辯論老莊之學,或談及丹砂之術,得空遊逛內外城池,熟識路徑。如此四五日,將至端午節,朝廷各衙官吏休沐,夜間宵禁漸鬆。
是夜,朔月如鉤,萬籟俱寂,星光不甚明亮。陸英趁夜色潛行至丞相府後牆,望那高牆森森,地處僻靜,猛提一口氣,縱身躍上牆頭,探目向內觀瞧。但見樹影橫斜,花木嫣然,壘石假山,曲廊環抱,卻是府中後園,內眷遊賞之所。
陸英翻身悄然落地,借樹影行過園中。穿廊過戶又經兩進院落,見前方樓閣矗立,重檐疊牖,必是主人居處。他見院中並無侍衛值守,於是來至階前,抱拳朗聲道:“鄴都故友,請見丞相。”
聽聞室內侍女驚詫失聲,顯然料不到深夜有人到此。少頃,卻並未呼喝示警,反而添燈開門,請其入內。
陸英入得內廂,撲鼻藥草味甚濃。見榻上仰臥一人,五十多歲年紀,形容枯槁,鬚髮稀白,體態孱瘦,雙目無神,茫然打量自己。
此人正是北漢丞相、大將軍、冀州牧陳威陳景略。陳景略揮手屏退寢中侍女,幾人默然施禮退至外堂。
陳景略道:“小友是誰家俊彥,老夫識得你家長輩否?何以稱鄴中故友?想是冀州族望……”
陸英聽他聲音喑啞,氣息不足,但好像心神健爽,似乎想起生平往事,顯得極爲愉悅。深施一禮答道:“晚輩並非冀州人士,自幼生長於中原,十三年前在鄴都城外,隨父謁見丞相……後來家父在途中死於亂兵之手。晚輩爲恩師所救,南下江東,隱於山間修道至今。”
陸英說的平靜,陳景略聽了卻極爲震驚,張目盯着陸英道:“你是陸氏子孫?尊父已然亡故了嗎?”陸英見他記起往事,
只微微點頭,沉默以對。
陳景略一陣悵然,繼而嘆道:“天下大亂,人不如狗。多少中原漢民死於刀兵、饑饉,多少簪纓之家流亡異鄉?老夫今生無法完成統一天下之大業,乃唯一憾事也。令尊當年聞我滅除趙國,不遠千里來與我論道談辯,我雖不能如他所言……心中實敬其志慮忠純,學識淵博,惜乎未能揚名天下,一展胸中所學。命也運也!”
原來陸英之父當年聽聞陳景略帥大軍掃平鮮卑,遂從中原跋涉至鄴城,求見陳丞相,兩人論辯良久,互堪敵手。陸父勸陳景略趁此滅國之功,倡舉義旗,恢復漢人故土,號召燕趙豪傑揭竿而起驅除胡虜,歸順大吳。甚或陳景略自立爲王,反攻長安,在中原河北重建衣冠制度,勿要披髮左衽,爲氐漢忠臣孝子,屈辱祖宗。
但陳景略受蒲剛知遇之恩,且以漢主雄才大略,是一位難得的英主,義不肯背叛。兩人不歡而散,陸父偕子憤然離去,在歸鄉途中遇到幾個亂兵,因身無財物,死於非命。幸而長廣山道士李玄陽途經當地,救下陸英,二人結伴南行,至三茅山隱居。
陸英答言道:“家父生平只愛讀書,書生意氣,常哀憐百姓,以天下興亡爲己任。然時運不濟,罹難殞身。陸英今日來此,只爲求問丞相一事。家父從不與旁人言祖宗鄉籍,以爲窮居於世,辱沒先人。因而陸英想問丞相,是否知我郡望何處,祖上何人?因何散居中原?”
因爲他年幼時與父親一同見過陳景略,猶記得當時陳景略對父親說過,君祖上世代名臣等語。父親死的猝然,是以陸英至今不知自己祖宗家世。
只聽陳景略悠悠言道:“三國之時,前吳國大都督陸伯言火燒劉備聯營七百里,大破蜀軍,總領朝政二十年,官至丞相、上大將軍。其子陸抗官拜大司馬荊州牧,與晉朝羊祜太傅南北相持經年,留下‘羊陸之交’的佳話。
“陸抗有六子,中以陸機、陸雲名聲最顯,文章蓋世,時人稱之爲‘太康之英’。吳亡後,二陸入洛,聲名鵲起,天下人無不愛其才。
“後來二陸兄弟被楚王所殺,世人皆以爲絕嗣,不料陸雲姬妾悄然誕下遺腹子,此子成人後,埋名隱姓居於中原,只以耕讀持家。你父陸仲禮即爲其嫡子,自幼聰明好學,有志天下。立誓不名揚九州絕不認祖歸宗。豈知天意弄人,竟英年早逝……”
陸英聞言呆立半晌,不想自己竟是陸遜陸抗之後,師父爲自己取字華亭,難道也早就知曉。之前自己雖亦有猜測,今日方始證其真僞。
但是爲何師父不說明真相,也好讓自己認祖歸宗,得個好的出身,何至於如現在這般!
他心中無限感慨,父親不願寂寂無聞,辱沒先祖,是以從未對人言及,自己亦不知曉。
又聽陳景略道:“老夫不久於人世,天下大事唯有依靠你等青年才俊了。二百年間,中國戰亂不止,十室九空,生靈塗炭。陸賢侄定當自勉,繼承你父遺志。輔佐明君一統天下,結束這亂世……唉,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賢侄放心,老夫絕不會對你不利。在這長安城中,如有難處,儘管提我名號,只要我在,沒人敢爲難於你。你去吧,做你想做的事,老夫將死之人,幫不了你許多了。”
陸英聽他話中似有未盡之意,但見他神情蕭索,也不願多言,只得告辭離去。本來陸英還想問自己生母是何族何姓,但又想母親早亡,父親也從來不許自己打聽,外人哪裡能夠知曉,只得作罷。
他尋原路而返,出得相府,將回觀內歇宿。行至巷尾,遙見街中有一人身披大氅,斗篷遮面,鬼祟獨行。陸英心下怪異,如今時正初夏,天氣漸熱,雖夜間亦不甚涼爽。此人遮蓋嚴實,深夜獨行,必有不可告人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