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節

前是青海特有的巨大神魚,左後方有洪荒異獸青蛟;碧綠的海水,涌起了狂瀾。

十三艘小舟上的少男少女,全驚得變成了木偶。

遠處的舟筏,皆悄然急退。

野人突然沉聲道:“大家靜下來,不可移動,我去引那些怪物。”

接着是一聲震天長嘯,他躍下了碧綠湛藍的海面,人在海面踏波而行,快如流矢。

近了,他已到了神魚迴游之處。他大吼一聲,右手兩根鏢槍破空而飛,聲如殷雷,飛近最近的一頭神魚。

鎳槍長有六尺,齊根沒入魚脊。

霎時,海水壁立,巨浪滔天,浪花象千頓巨瀑下墜,風雲變色。

野人不住狂嘯,在巨浪中騰躍隱沒。兩條神魚一負重傷,另一條已發現有人,把海水擾得轟然澎湃,噴出激厲的水柱,要找這膽敢和它們所斗的人。

可是它們的軀體太大,野人又往來如電,始終沒有機會讓它們如意。

野人覷破好機,突然浴下水中,直射受傷神魚腹下。

神魚通靈。突然將頭下沉,張開長有兒臂粗兩三排巨齒的大口,向疾射而上的人影猛吸。

野人乘機射到,鏢槍去勢如電,直貫入神魚咽喉,手向旁拍出一掌,擺脫了奇大的吸力,人向左一閃。

“噗”一聲響,他並未完全擺脫了萬鈞吸力,撞在滑膩膩的魚腹上。

晶芒一閃,神奇的小劍出鞘,三尺晶芒一閃即沒,魚腹裂了一條丈長大縫,肝腸外流。

野人身形向左急射,迎向疾衝而來的另一條神色。他右手已綽了兩支鏢槍,連人帶槍向前飛撞。

將近大口邊,兩手四支鏢槍同時上下急張。雙方來勢皆急如星火,野人竟向口內衝入。

槍沒人魚口,兩支穿透上頷,兩支貫穿下頷。魚嘴一合,將野人吸入口中。

在這千鈞一髮中,晶芒又閃,野人正處身在魚舌上,小劍急旋中,神魚前半部口吻悠然沉下海底。

他急泳而出,直上海面,隨手拔下兩支鏢槍,踏着狂濤迎向行將衝到舟羣左近的青蛟。

青蛟距舟羣不足半里,那兒不能搏鬥,不然舟羣無一倖免,舟上人無一能活。

神魚雙雙下沉,海面巨浪漸斂,他必須將青蛟引開舟羣,方能放手誅它。

他發出一聲震天巨吼,先吸引青墳注意,人去如飛,相距三十丈,再不出手便遲了。

槍挾段雷,兩支電芒飛射青蛟頭部。

青蛟突發牛吼,巨爪突起,“嘩啦”一聲巨響,丈大的四隻租腳爪一收,兩支鏢搶碎成百十段。

海水一陣翻涌,十二隻小丹象浮萍般飄散了,幸好船上的人已認了命,全都趴伏艙底,不敢移動,小舟便不會翻覆,算是大幸。

青蛟發現了踏波發槍之人,再發一聲可傳數十里的牛吼,掀起巨浪,猛撲遠處的野人。

野人回身踏波飛掠,奔向已變赤色的海面。那兒是他力斃巨魚之處,魚血已將兩裡方圓的海水染成紅色。

他一面走,一面逐一發槍,引青蛟來追,激得青蛟憤怒如狂。野人發槍皆注人神力,可是一近青蛟便毫無作用,宛如以卵擊石,近身立碎。

他心中悚然,暗叫不妙,除了仗小劍冒險近身相搏之外,奈何不了這畜牲。

他寄望在小劍上,如果小劍也傷不了這孽畜,他自己相信還跑得了,但百餘名少男少女休矣!

海水沸騰,巨浪滔天,響聲驚天動地,青蛟張鬣鼓浪而至。野人爲了珍惜精力,不再踏波而行,人浮水面,渺小如粟。

他手中還有一根鏢槍,專等機會行雷霆一擊。洶涌的波濤壓力奇大,腥膳之氣中人慾嘔,他隨波起伏,迅疾地騰躍竄閃,尋覓好機。

蛟長十丈,粗逾三人合抱,四足如柱,爪象巨錨,渾身有青色而帶金邊的尺寬鱗甲護住,腹下灰色間有白條。乍看去,牛首、蛇身、雞足、魚皮,正是傳聞中的“龍”。

唯一不同的是,它只有一角,且僅有骨突而無丫角,所以算不了龍,而稱爲“蛟”。

青蛟發威,張牙舞爪飛騰撲擊,在洶涌的巨浪中捕捉渺小的野人,口中吞吐間,水柱沖天而起,澎湃聲震天。可是野人象一條狡獪的魚,時隱時沒,抓不到吞不着,把青蛟逗得怒吼如雷。

羣舟遠距三裡外,在海濤中漂盪,舟上的男女,全在向天膜拜,求他們的神靈庇佑,嘴中喃喃,雙目卻向人蛟相鬥處驚怖地死盯。他們臉無人色,死的恐怖震懾住他們了,絕望的神色爬上了他們的臉面,看了那廝鬥的情景,誰又相信渺小的一個人,能夠抗拒那神一般的巨龍呢?那是不可能的。

遠處兩羣羊皮筏,這時已經不再划動,所有的人全都驚得渾身發軟,跪在筏上向天呼號膜拜。

激鬥良久,野人的鏢槍三次擊中青蛟身軀,可是冒險卻白費勁,槍中鱗甲如中百鍊精鋼,連火花也未冒半顆,不但堅硬而且滑不留槍。

最後一槍擊中青蛟背鰭前端尺餘,這一記力道沉重,槍向夯一滑,嗤一聲人向下一傾。

青蛟一聲巨吼,猛地回頭翻軀,左爪迎頭便抓,呼一聲一道萬斤水柱狂蓋而下,象一座山猛壓而至、

野人也大吼一聲,雙足一點蛟背,人騰空而起,鏢槍破空而飛,去勢如電,從爪縫水柱中一貫而入。

這一槍,他已運足了神力,志在必得,眨眼間便到了青蛟臉部。

青蛟驟不及防,百忙中閉目低頭。“錚”-聲響,槍中青蛟角根,槍尖立折,杆飛三丈。

這一瞬間,野人在半空拔劍在手,晶芒一閃,三尺芒光,映日生寒,身劍合一飛刺蛟首,凌空下撲。

劍芒距蛟首還有三丈,突然暴漲丈餘,劍嘯突變殷殷巨雷狂震,海水爲之幻化萬道光華。

神劍通靈,相生相剋,被蛟氣一引,突現異象。

青蛟恰在此時張目,突然渾身顫動,厲吼一聲向下沉,海水形成一個巨大無比的旋渦,向下猛吸。

野人身形夠快,在青蛟潛沉的瞬間,猛地脫手飛劍,他用上了以氣馭劍術。

劍如閃電,一觸蛟首便回頭反飛。

青蛟通靈,臨危自救,在翻身的瞬間,忍痛將角撞向小劍,身軀急劇下沉。

蛟角觸劍即折,斷了尺餘角尖,鮮血狂噴中,蛟身已沉入水中。

野人豈肯罷休?隨着急劇的旋流,奮身撲入水中,銜尾急迫不捨。

他身形快,但快不過海中的蛟龍;海水壁立,巨浪滔天,青蛟向北急逃,那是最深之處。據說有二百丈以上。

野人見在水底追不上青蛟,摸清了它的去向,突然浮上水面,運起絕世神功,踏波飛射,攔截青驚去向。

青蛟軀體龐大,在水底急泳,水面隱現波紋,極易辨認。野人超前裡餘,相度形勢準備入水。

碧波之上,但見一道五彩光華,和一個淡淡人影,在水面飛射。三方面舟筏上的人皆已看見這兒的異象,駭然大驚。

野人直沉海底,半途果然迎上了青蛟。孽畜一看到五彩光華,火速上升。

水面上,重又掀起巨浪。野人一聲巨吼,穿上水面。

青蛟大概知道大劫將臨,厲吼不已,面對野人倒退而遊,威風全失。

野人心中一動,突然仗劍大吼道:“今後不許傷人,不許浮上水面,饒你不死。”

青蛟巨首亂點,不住輕吼,浮在水面不再掙扎。

“海中生物極多,足夠汝果腹,何必驚世駭俗?如再驚擾世人,我必殺你。”

青蛟不住頓首,野人不禁暗暗驚奇。當他飄前兩丈時,青蛟那巨大的眼睛,驚怖地盯住他手上光華熾盛的小劍,渾身顫抖。

野人收劍入鞘,光華倏斂,他大聲說:“記住,不許傷人,不許浮上水面,去吧!”

青蛟輕吼三聲,點首三次,水紋微泛,徐徐下沉。

野人一聲長嘯,箭似掠向遠處的舟羣。相距還有半里,上百男女歡呼之聲直震雲霄。

他一躍上舟,笑着道:“串舟,準備啓航。”

小舟上的男女匍伏羅拜,有人嬌喚:“神,這纔是真神,恩公是庫庫淖爾的保護神……”

“世間沒有神,事在人爲,我是人。快!明晨我們必須趕回東岸。”

船一一掛上,向前急駛,他向嗡嗡議論的人大聲說:“兩條神色死了,神龍受了傷,今後不再傷人了。以後你們可以在海中漁獵,不必再怕魚龍了!”

蒙族大漢喜悅地叫道:“海心山兇魔已遁,三害俱除。今後我們可以安居樂業了。

感謝我們的恩人,庫庫淖爾的保護神,海上之王!”

“海上之王!”

“海上之王!”

百十人的叫聲,應和着大槳破水之聲。野人說:“要安居樂業,全在你們是否團結相安,但願你們返家之後,能勸服你們的族長,方能成事。”

“海上之王,我相信可以辦到的。”回族少年由衷地說。

“但願如此。”

不久,舟羣將與緩緩迎來的筏羣會合,笳聲鼓聲號角聲齊鳴,漸漸接近。

“聽我吩咐,不可妄動;先替我收集鏢槍。”野人叫。

舟羣終於接近,野人叫:“大家站起,先讓他們看清我們。諸位認出親人,可以招呼。”

人全都站起了,野人停下槳,手執鏢槍,一躍下海,身形似電,由海面掠向筏羣之中,一面叫:“漢回兩族聽清楚了,我是東岸野人,趕走了海心山的惡魔,救出島上百餘名男女。你們可以靠舟尋找親人,但不許生事,誰敢不遵,我要他死。”

笳聲倏靜,海面突趨沉寂。半晌,小舟上突然響起尖聲的嬌喚,隨即人聲鼎沸。筏羣三面一合,全向小舟羣集中,哭泣聲倏揚。

不久,中間是小舟羣,舟上換上了健壯的大漢操槳。有些少女已分到筏上去了。左是木筏,右是羊皮筏,齊向東岸航去。

只有兩條筏轉轉頭,帶着訊息回航。

海面上,響起了高吭整齊的歌聲,用他們族中的語言,唱出了他們的心聲,唱出了他們古老的歌謠。有時,聲調悲涼,他們一個個熱淚盈眶。有時,聲調高吭雄壯,又一個個意氣昂揚。在單調而悲涼的笳鼓合奏,令人突思古之幽情。

航行途中,不時會合了沿岸各族的筏子,在海上展開了未來各族大團結的序幕。

第二天午間,在東海岸會合了出迎的蒙族舟羣;海面上,聚集了三百艘以上的各種舟筏,浩浩蕩蕩直駛海岸。

海岸上,篝火更旺,全村的男女,皆香花頂禮在岸上恭候。

小舟和皮筏一靠岸,歡聲雷動,幾百人瘋了似的向灘岸上擁來。

灘岸上,兩個蒙族少女,象小鳥兒一般,撲向縱上岸來的野人。

當他雙手剛接住兩女的瞬間,突然腦中轟然一聲,只覺一陣昏眩,氣血翻騰,似乎眼前模糊;人聲、鼓聲、呼叫聲、火花爆烈聲……他只覺一陣迷亂,呼吸急迫,突然發出一聲長嘯,以手蒙面發足狂奔,去勢如電,向遠處山林中飛射而去。

村落中一座木屋中,突然傳出數聲豹吼,一頭八尺長的巨大斑豹,破屋竄出,一聲巨吼,飛似的向野人去向奔去,瞬即失蹤。

此後,庫庫淖爾各族間,破天荒地團結共濟,各安生理,平安了許多年。

“山海之王”的名號,從此傳播在邊陲海角。

山海之王在以後兩年中,象神龍般出沒在山巒和海濱,沿海各族的人,偶或可以看到他的蹤跡,他的脣上鬍子逐漸濃黑,但臉上的容色依舊;他那常掛的謎樣笑容,心存善意的人,感到那是善意的笑;如果是心存惡意的人,便感到那笑容是惡意的笑。

總之,沿海的人不分種族,對他是敬若神明,可是,他並不和他們親近,見人點頭一笑,驀爾失蹤。

這期間,他曾多次與仙海人屠相遇。人屠失去海心山老巢,遷匿在東岸一帶叢山峻嶺中,伺機報仇。可是他的功力相差太遠,而山海之王也在盯緊着他,不許他爲惡。

和仙海人屠共行止的人,還有豬婆曹五娘、金鷲赫連西海。偶或拉卜活佛也會現身,但並不敢糾衆尋仇,他們在等候機緣,要一舉置山海之王於死地。

山海之王已摸清了老魔們的匿居所在,並無將他們逐走的意思,反正他們不再爲惡,他也就懶得管閒事。

他的輕功已出神入化,來去如幽靈幻影,平時留大豹守洞,他自己追蹤幾個老魔爲樂;這也是他練輕功的一種好辦法,神出鬼沒,幾個老魔把他恨得牙癢癢地,卻又無可奈何;想離開庫庫淖爾心中難捨,想擊死野人卻又力所不逮,真個是度日如年。

終於,在山海之王邂逅葉若虹主僕倆時,不久之後,在海心山含恨而去的老道,糾合了崆峒派的幾位名宿,前來會合仙海人屠,要找山海之王洗雪海心山受辱之恥。

這是一個豔陽天,湟水上源叢山峻嶺中,羌人所闢的上山小道中,四名身穿青便袍的高年老道,正緊跟在海心山出現過的老道,以迅捷的輕功向嶺上趕。

四老道的輕功身法,用的是“閃”字訣,分明是崆峒的輕功絕學“浮光掠影”,一種登峰造極名震武林的絕藝。

用輕功趕長途,十分吃力,極損元氣,功力不到家的人不敢妄用,除非有十萬火急的事待辦,不然免談。

五個老道用輕功趕山路,可見他們真不等閒。五個人脅下掛着包裹,背系長劍。劍不是興妖作法的桃木劍,而是不折不扣的殺人傢伙。

登上山巔,舉目四望,四周百里內景況一覽無遺。東北南三方,山連山山山不盡,有黑色的山巒,也有白皚皚的插天奇峰。正面,是一望無際的仙海,看去是一片藍黑,十數座小島點綴其間,象小豆子一般大小。

五老道在山巔坐下,中間那白眉虎目,象貌威猛的老道,突然冷哼一聲,用手遙指着海心山,恨恨地說:“矮神荼死了,貧道真想到海心山一走,探看島上還有何人盤據。

羅浮道友,這一帶的消息,道友定知其詳了。”

在海心山受挫的老道,正是羅浮真人,俗名姓武名康,早年在南疆羅浮落腳,自號羅浮真人。他是個酒色方外人,惡跡如山,兇橫惡毒,流毒南疆。

俗語說:走多夜路多會碰着鬼;終於被官府出動大批高手,把他趕出了南疆。

他亡命天涯,各地的海捕文書皆有他的圖形畫影。最後他到了西疆。三十年前路經大散關,救了一名傷中要害,奄奄一息的老道爺。

這受傷的老道,正是崆峒派中崆峒下院的氣極老道,也就是崆峒掌門乞塵的師弟。

兩人經此相識,奠定了他們的交情。

後來羅浮真人不甘寂寞,竟然投人海心山仙誨人屠和矮神荼的老巢人夥。不過他並未將此事告知氣極老道。崆峒派被龍首上人和祁連陰魔牽住了腿,進不了中原,矮神荼也曾經助龍首上人色空搗亂崆峒山,羅浮真人當然知道內情,只是不揭破而已。

崆峒派也知道有海心山的人在旁燒火,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無暇到海心山去找公道。

龍首上人死了,祁連陰魔也嗚呼哀哉,矮神荼也完蛋大吉,與金面狂梟同時喪命太白山莊。但海心山的仙海人屠並未進入中原,因爲神劍伽藍已經葬身火海之中,沒有報仇的必要了。

而羅浮真人隱伏在海心山之事,崆峒派卻毫無所聞。老雜毛這次受傷遁走崆峒,就是敦請氣極老道替他報仇。也未將在海心山受挫之事說出,僅說自己進遊仙海,被昔日的一個仇家所創,要老道替他出口惡氣。

恰好崆峒派正準備到中原重振雄風,無暇助他,氣極是掌門的師弟,事務更忙,答應他俗務一了,要伴他踏遍天涯出一口怨氣。

崆峒派的門人,良莠不齊,他們所奉的祖師爺,是神話中的廣成子,創派的時間,遠溯漢唐,可說源遠流長,不讓少林。

論正統,崆峒派確可稱“內家拳”的始祖;但由於他們久處邊荒,在中原默默無聞。

直至張三丰崛起武林,功在大明,曾助朱皇帝打江山,事後朱元璋重修武當,興建北極玄天大帝殿,宇內聞名,聲譽鵲起,三元宮的絕學,反而後來居上,成了內家拳的始祖,幸與不幸,於此可見。

此後,崆峒即奮起直追,廣收門人,結果廣收即濫,打起“老”字號招牌,武林紛擾亦起。

當他們揭出老字號時,崑崙派亦已進入中原,他們的字號更老,因爲他們的祖師爺是元始天尊,鴻鈞老祖的首徒,不比廣成子更神氣嗎?

玄門弟子勾心鬥角,最後牽上了少林蛾眉的佛門弟子,以致興起佛道同源之爭。最後的一具僧道金像,引出了“霸海風雲”的情節。

太白山莊一場盛會,神劍伽藍火海自投,人死了,但餘波盪漾,暗潮未已。

羅浮真人蟄伏中崆峒兩年,終於把氣極請來了。

看到了仙海中的海心山,氣極指着那兒恨恨地發話。

羅浮真人老奸巨猾,神色絲毫未變,道:“海心山已經無人盤據,可能已經成爲藩民豢養龍駒之地了。”

“矮神荼難道沒有黨羽了?他的師兄仙海人屠容若真呢?”氣極不信地問。

“仙海人屠早就離開仙海了。”

“怪!我怎麼沒得到消息?”

“貴派全力致意於中原,忽略了仙海的緣故。”

氣極長吁一口氣道:“這確是實情,只願前而不源後,倒是敝派的疏忽哪,”

“道兄這次可以先踩察仙海形勢,向這裡發展,將喇嘛和回教驅出,取而代之,豈不甚好?”

“仙海太荒僻了,敝派無意於此。”

“如再有人盤據,府貴派之脅,豈不是隱尤大患嗎?”

“要想搖動敝派根本,亦非易事。”氣極老道自負地說。

“貴派高手如雲,追風劍法天下無雙,根深蒂固,撼動確非易事。”羅浮真人奉承地稱讚。

氣極淡淡一笑,甚爲愜意,轉變話題道:“道兄,事隔兩年,那野人並不一定仍在仙海附近呢?咱們如何找法?”

“道兄放心,那傢伙就匿居在東面山野裡,我曾在附近逗留十日,故而知道。”

“那就快走,日落前便可趕到海濱了。”

五人整衣站起,向山下如飛而去。

仙海,是我國最大的內海,四周羣峰羅列,附近的河流往海內灌,都不太長,峰外的河流,卻無法向海內流注,更無法外流,可見四周的峰巒,是如何的多和峻陡。在這一帶山區找一個人,確不是易事。

一連三天,五個老道踏遍了東面十餘座奇峰,可是毫無頭緒,象是在大海里撈針。

這天一早,朝陽還沒從地平線上升起;時屆盛夏,可是晚間氣溫極低,冷得象江南的初冬。

在近東南面湖濱的一座插天奇峰腰部,一株形如華蓋的古木下,五個老道繞樹而坐,面向外喃喃有詞,在做他們的早課。

例課已完,他們深深吸入一口氣,先後緩緩站起,氣極老道抖落袍上點點象已凝結了的露珠,道:“羅浮道兄,咱們不必徒勞心力了,何不到村舍中找土人問問?”

羅浮真人怎敢到村舍去問人?故作不經意地說:“野人功力奇高,不會與那些蕃民往來,更不會住在山下民家。再找一天,如仍無消息,咱們可到北岸大通山去找。”

氣極老道緩緩轉身道:“野人真有那麼渾厚的功力嗎,”

“半點不假,貧道接不下他三招。”

“道兄的造詣,在中原可算得上上之選,能在三招內傷得了道兄之人,得未曾有,道兄何必危言聳聽!”

“貧道絕不妄語,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那傢伙確是可怕,神力天生,勇悍如獅,不然豈敢勞動道兄的法駕!”

氣極老道仍不以爲然,淡淡一笑道:“真要如道兄所說,貧道恐亦難有所作爲了。”

“呵呵,誰不知道崆峒派拳劍天下獨尊,名列玄門三大劍派之首?那傢伙畢竟是蠻荒草野之人,怎麼逃出追風劍法快速猛攻之下?”

“道兄過獎了。這麼說來,貧道倒必須見見這位草野奇人。”

一直沒開口的一名老道突然接口道:“師兄,咱們是否要取野人的性命?”

“理所當然。羅浮道兄在大散關救我一命,我自應替羅浮道兄一盡心力。”氣極老道泰然地答。

“不問對方爲人如何嗎?”老道繼續問。

“羅浮道救我之時,也末問我爲人如何。”

老道嘆口長氣,閉口不說了。另兩位老道象兩個沒口子的葫蘆,神態冷然,從沒開口,保持着沉默,似乎天下之間,沒有任何事值得他倆開口,也象是啞巴。

“我們該開始搜索了,到東南那坐奇峰下進早餐。”

五人掛起包裹,拾奪上路,展開輕功由東南方掠下,向山谷裡降落搜尋蹤跡。

他們走後不久,二十丈外一叢灌木矮林中,緩緩升起一個披髮的人頭,一雙神光湛湛的俊目,流露着凝重的神色,窺視着五人隱去的方向。他正是山海之王。

他用手分開枝葉,走出林緣,身後,幽靈似的跟着一條八尺長的金錢大豹。

山海之王手上持着一根標槍,赤着上身,仍是那一身野人般裝束。

他拍拍大豹腦袋,輕聲說:“回去,不可出來。”

大豹用頭在他掌中親呢地揉動,輕哮一聲,徐徐轉身入林,一閃不見。

他身形倏動,快逾閃電,追蹤五人去向,一閃而沒。

東南那座插天奇峰,正是日月山,山西南有一座絕谷,就是葉若虹主僕遇天蠍的洪荒絕谷;看去甚近,但實際上不下六十里之遙。

山海之王象鬼魅般在後緊盯不捨,相距約有二十丈;他知道這些老道們身手了得,不敢太過接近。

逐漸接近了奇峰之下,越過一從矮林,老道身形奇快,象五頭大鳥“唰唰……”躍登前面一座密林頂梢。

山海之王不能縱躍而行,那將會暴露形跡,他象條伺食的怪蟒,輕靈地閃人矮林中。

真巧,茂草之下,正盤伏着一條金鱗大蟒。人到,大蟒受驚,閃電似的一甩海碗大的蟒尾,向山海之王腰間捲到,草木爲之撼動。

初晨之際,氣寒風凜,蛇類不到已牌時分,是不敢活動的。西北蟒類罕見,如果有,絕不是普通善類,金鱗大蟒就是異種毒蟒之一,極爲罕見。

大蟒受驚,猝然自衛,但因它剛剛醒來,行動未免稍慢了些兒。山海之王功臻化境,大蟒在他日中算不了什麼,尾到急似迅雷,正好落人山海之王巨鉗般的強壯手掌裡,五指直扣入鱗中。

人蟒一接觸,草木暴響,剛躍上林梢的五名老道,突然警覺。氣極老道倏然轉身,沉聲說:“有人跟蹤我們,搜?”

五人左右一分,兩下里一抄,直撲矮林。

山海之王已跟了五老道三天,已在他們口中,得知他們的圖謀,對羅浮真人他更熟悉。他目前還不願意現身,他要等五老道和仙誨人屠會合之後,再出面趕他們走路。

大蟒巨尾被扣,還來不及用口進襲,身軀已被山海之王凌空扔起。

正面撲到的是氣極老道,相距還有八九丈,巨蟒從矮林中破空飛到,三百餘斤的沉重身軀,竟然直射五六丈。

金芒一閃,大蟒已向下疾落。

氣極老道驚咦一聲,火速拔劍,身形倏止。

另四名老道已看到金光閃閃的巨蟒飛起,同聲大喝,一聲劍嘯,分四面猛撲金鱗大蟒。

巨蟒衝勢已止,“嘩啦”一聲跌下矮林。氣極老道來勢太急,競然衝過了頭。

一名老道猛竄入林中,突然一聲大叫,“砰”一聲跌倒在地,他的一隻左眼已被巨蟒捲住。

老道臨危拼命,在倒下的瞬間,一劍猛砍。“錚”的一聲響,劍中蟒身,劍彈起老高,巨蟒象是金銅所造,毫不在乎,劍僅將草木揮斷了不少枝葉。

巨蟒一再受襲,激怒如狂,巨尾不收,把老道纏了三匝,張開巨口朝老道腦袋猛地蓋下。

兩枚巨大的彎曲溝牙,半匣之差便將觸到老道的的臉面了。老道沒戴道冠,腦袋比蟒小,眼看要變成巨蟒口中之食。

蟒覓食的絕招,一是纏,一是吞,猛虎也被纏死;但它吞不下之物卻不屑一顧,蛇類牙齒脆硬,極易折斷,所以除以毒牙攻擊之外,不會用口撕咬食物。老道的個兒雖大,但巨蟒吞下他是不會太費勁的。

羅浮真人和氣極老道已經撲到了,驚得頂門上走了真魂,想救已來不及了。

氣極老道心膽皆裂,師兄如同手足,師弟膏了蟒吻,他怎不心疼?

“孽畜該死,”他厲吼,前奮身撲,精芒暴射的寶劍疾射,指向蟒首。

“錚”一聲劍吟,劍如觸金剛,由蟒頭後頂滑出釘入地中,巨蟒雖未受傷,但被渾雄的內力猛撞,向地面略晃,溝牙擦過老道額前,金色的毒汁立滲肌膚。

氣極一劍失手,身軀前撲,雙手一扣,握緊了蟒首,滾倒在地。

他雙手有千斤神力,渾雄的內力驟發,將蟒首直按下地中,咬牙切齒緊扣不捨。

被纏着的老道,先前運功護身,要從無窮的緊收勁道中脫身,雙手扣住渾身掙扎。

但溝牙在他額上留下一條血槽,只覺渾身一軟,力道立泄,蟒身不住揉動,愈纏愈緊,他感到肋骨將要折斷了,逐漸陷入暈眩的境地。

羅浮真人和兩名老道,大吼一聲舍劍用手,扣住蟒尾拼命拉開,要解脫被纏老道。

金鱗大蟒刀槍難傷,神力驚人,雖被氣極老道將頭按入土中,不久卻又逐漸將頭向上擡起三寸了。

四個老道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象狗咬烏龜,無處着口;劍砍不傷巨蟒,用內力扼殺又不可能,時間一久,被纏的人豈有命在?

正手忙腳亂中,密林中突然響起數聲豹吼,低沉而懾人心魄,令人毛骨悚然。

氣極老道慘然叫道:“天絕我也!”

他一叫,蟒首又擡起半尺、已離開坑穴了。

羅浮真人趕忙放手,拾起寶劍戒備。他仗劍在手,舉目一看,只覺心中一涼,暗中大事不好。

矮林不高,枝捎僅與肩齊,可似看清外界的景況。遠處密林中,竄出六條斑紋奇異的大豹,正向這面竄來,陰森森的冷厲怪眼,正射向他這一面。

這是西北青康一帶的特產“獵豹”,斑紋是方塊而不是金錢。這東西兇猛陰險一如金錢豹,掌大如盤,行跳飄忽,動如鬼魅。但頭腦比金錢豹靈活,體形卻沒有金錢豹大,而且通靈,如果從小加以豢養,可作狩獵之用,所以叫獵豹。在西北近南一帶邊陲,王公酋長土蕃們,經常豢有此物,不但用它狩獵,更可作爲警衛。但在未馴服之前,兇猛殘忍十分可怕。

獵豹共六頭,它們的聽覺極爲靈敏,已聽到這兒有人,嗅到了人的氣息,齊聲咆哮,猛撲而來。

另一名老道也匆匆拾劍轉身,他大喝道:“師兄,扼緊那孽畜,我先趕豹。”

氣極枉有一身蓋世奇功,卻扼不死刀槍不入的異種金鱗大蟒,且由於一位師弟被制,心血浮動,竟連蟒頭也壓制不住了,蟒頭愈擡愈高,可令人魅惑的大眼,在老道前晃動,蟒口張開了,黑色的分丫長信伸出了,臭腥之氣撲鼻而至。

豹羣已至,哮聲如雷,矮樹瑟瑟作響。

“完了!”他心中在狂叫。

隱伏在旁的山海之王,他本可俏然離開,但卻又不忍衆老道喪命在蟒口豹爪之下。

雖則他明白衆老道是爲他而來,但聽另一老道言中之意,分明有點不以爲然,並非窮兇惡極之輩。

他不是本性殘忍之人;人與人之間,在對獸類廝殺中,人的自然傾向令他不能不出面。

蟒首猛地一擡,巨大的身軀一陣扔轉,蟒尾將在後絞拉的一名老道掀倒,一拂之下,也將他繞住了。

老道一聲驚叫,氣極又是一驚,手上又失去兩分勁,陷入危境。

蟒口一張,長信已到了氣極的臉面,冷冰冰,溼膩膩,腥氣令人頭腦昏眩,勁道奇大,徑往氣極右目伸到。

正在千鈞一髮中,褐影一閃,鬼魅似的出現了山海之王,寒芒閃閃的槍尖,半分不差貫入巨蟒口中。

氣極只覺雙手向外一張,隨即感到向外漲的潛勁倏然消失。他擡頭一看心中一凜。

接着,一聲震天長嘯從山海之王口中發出的天動地搖,草木亦爲之搖撼。

六頭獵豹距羅浮真人與另一名老道,雙方不到一丈,眼看要撲上狠拼,嘯聲乍起。

獵豹突向下一伏,低首輕吼,渾身顫慄着步步向後倒退,突然巨吼一聲,一閃便竄入草木叢中,溜了。

羅浮真人一聽嘯聲,只覺腦中如中巨槌,倏然轉身,大喝一聲,身劍合一撲向山海之王。

“慢來!”另一名老道恰好轉身,一劍截出併發聲大喝。

可是他晚了一步,羅浮真人就怕野人出聲發話,點破他的身份,故而出劍極快,並未被截住。

氣極老道也剛放手,還未站起。

山海之王手法迅捷絕倫,一腳踏往蟒頭,閃電似抽出標槍,右手一伸,槍尖迎向羅浮真人,冷然屹立,俊目中神光電射。

“道兄住手。”氣極老道脫口大叫,一躍而起。

可是仍阻不住羅浮真人,他瘋虎般衝到。

山海之王輕哼一聲,槍尖貼劍人,一擡腕,信手便絞。

“嗆啷”一聲,槍劍相交。山海之王屹立如山;羅浮真人卻向左暴退,壓倒了一片矮樹,虎口血如泉涌,總算沒有將劍丟掉。

山海之王俊目一瞪,沉聲道:“老道,你再胡來,我要你死得最慘。”

說完,擲下標槍,不理衆老道,伸手扣住蟒屍,用力解開纏結,將兩名老道放出。

氣極一看山海之王的形態,便知是羅浮真人所說的野人,正是他們要找的人。他怔怔地站在山海之王身畔,茫然地看他那兩條鐵腕將蟒蛇解開。

最先被纏的老道,頭腫色青,只有一絲遊氣,可能內腑和骨骼也受到了致命之傷。

另一名老道也軟弱地倒下,勉強運功調息。

山海之王將中毒老道平放於地,方緩緩站起,向身旁的氣極老道淡淡一笑,問:

“老道,你爲何不乘機向我下手?”

氣極老道是個恩怨分明的人;不錯,他一直在山海之王身側,如果要暗算,不過是舉手之勞;但他不是這種人,連想也不敢想,山海之王誤解他了。

他泰然搖頭,臉現苦笑,沒做聲。

山海之王點點頭,又道:“你的同伴救晚了些。”

氣極慘然點頭,道:“貧道明白,金鱗大蟒之毒,無人可解。”

“你們可有傷藥?我指的是貴同伴的內傷,他胸骨被纏斷數根,內腑亦受損。”

“任何嚴重內傷皆難不倒貧道,可是這異種解毒……。”

話未完,山海之王在小劍囊旁一個小袋中,掏出一顆鴿卵大明珠,伸遞到老道面前,道:“把它捏碎吞下。”

氣極一怔,道“這……是什麼?”

“天蠍珠。”

氣極吃了一驚,駭叫道:“嘎,天蠍珠?”

他猛地伸手去奪,但又不好意思地縮手,臉上一紅。

山海之王神色不變。道:“是的,天蠍珠,可解百毒。捏碎它的功力你該有,接着!”珠輕輕一拋。

氣極象頭貪婪的狼,怕珠子要飛走了似的,抓得死緊,“噗”一聲趴伏在師弟身旁,慌忙去捏他的牙關。

另一名老道趕忙打開水囊,先倒些水灌入同伴口中,向持水囊的老道說:“五師弟,你替老四引氣歸元,不可動他。”說完緩緩站起。

山海之王靜靜地站在一旁,若無其事地用手剝開大蟒之皮,誰也沒有注意他是怎樣將刀劍不傷的蟒皮割開的,他捉着雪白的蟒身,竟然象野獸般大口咬着蟒肉大嚼,鮮血染紅了他一雙鐵腕,他旁若無人地吃得津津有味。

羅浮真人已經不見了。這傢伙鬼靈精,一見山海之王救了崆峒的老道,必定交談,泄了他的底,他再不走豈不太傻?

氣極一怔,怎麼他竟走了?不象話嘛,便向山海之王看去,只覺一陣噁心,那吃相與野獸何異?

“真是個野人?”他心中暗叫。

山海之王突向他一笑,將沉重的蟒身向他一遞,道:“老道,吃些兒,鮮美着哩!”

氣極只覺胸口發脹,慌不迭後退,苦笑道:“對不起,敬謝敬謝,我那位道友呢?”

山海之王用手向東南一指,道:“走了。”說完自顧自大嚼。

“走了?他竟不交代一聲!””老道不解地自語。

山海之王嚥下一口蟒肉,道:“是的,他走了,去找仙海人屠,也許不久便會轉來的。”

“什麼:你說他去找仙海人屠?”氣極詫然問。

“是的,他是仙海人屠的左右手,仙海人屠就在這一帶匿伏。兩年前我把他們趕出海心山,至今他們念念不忘,要等機會算計我。他把你們招來,是要找我一斗嗎?你先救同伴,我會令你如願以償的。”說完,又嚼他的蟒肉,毫不在乎。

氣極氣得臉上發青,只覺心中一陣絞痛,尖聲問:“施主,你是說那傢伙是仙海人屠的黨羽?”

“你要不信,可到仙海附近去問。不僅是他,還有好幾個呢!什麼拉卜活佛,什麼金鷲赫連西海;什麼豬婆龍曹五娘,是個母的。他們肆虐仙海,壞事做盡,兩年前全給我趕跑了。”

“罷了!無恥之徒!”氣極氣恨大叫。

山海之王將蟒屍盤在身上,道:“這裡猛獸極多,出沒無常,不是善地。背起他們,我帶你們出山,護送你們一程。”

氣極抱起重傷的師弟。另一個也背起因頓的同伴,口中不住喃咕道;“看那傢伙的長相,就不是個好東西;日後見了他,哼,我戮他一百零八劍。”

氣極突然說:“五師弟,請記住,饒他一次,以了愚兄心願,兩不相虧,我不負他。”又向野人道:“請問施主尊姓大名?”

“山海之王。”野人信口答。

山海之王踏步領先,他身上盤着剝了一小段的金鱗大蟒皮,蟒腹最粗處大有三圈,他身材本就夠唬人,雄壯高大赤着上身,長髮披肩,活生生象頭猛獸,身上再着一條重有三百斤的金鱗大蟒,想想看,那多唬人?

他盤好巨蟒頭尾,手持標槍分林而進,向西北而行,走的是谷左山麓。

氣極在後緊跟。這時朝陽已升上山巔,寒冷已經逐漸消逝,山中奇禽異獸開始活動,清鳴中央着厲吼,令人心絃爲之悸動。他懷中的師弟,頭上的青紫與浮腫已經消失,已經可以使用耳目了,只是傷勢太重,不能動彈。

氣極捉摸不定這奇異的名號有何涵義,往下說:“貧道氣極,乃是崆峒派門人,在氣字輩中排行第三;同伴乃是貧道師弟。四師弟氣真,五師弟氣虛,六師弟氣罡。貧道被羅浮真人所愚,不自量妄動無名,竟然要與施主較量,無比慚愧。那海心山有一個兇魔叫做矮神荼屈平涼,專向敝派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算來該是貧道的死對頭,羅浮真人此舉,未免太過無情,乃是貧道一大恥辱。施主臨危援手,不計冒瀆之罪,可算得人中大丈夫,貧道永銘五衷,請教施主尊姓大名,出於內心至誠,尚請見告。”

山海之王一面走一面說:“好教道長失望,其實我自己也不知自己姓甚名誰,身世如謎,不說也罷,仙海附近的人皆叫我山海之王,你們也如此叫我就成。”

衆老道一怔,看山海之王語氣誠懇,不象存心隱瞞身世之人,年紀輕輕,相貌英俊,更不象遁隱邊荒的兇魔惡險,豈有不知自己身世之理?此中必有內情。氣極爲人恩怨分明,在崆峒派中算得上響噹噹的好漢,發動了替山海之王探求如謎身世之心,便正色道:

“看施主儀表非俗,絕代風標,斷非蠻荒野人,定然是中原人氏。請教施主在這兒多久了?”

“三年。”

“三年以前呢?”

“不知道”。

“施主再想想。”

“想也枉然,不知道。”

“沒有絲毫印象?記憶消失了,”

“也許是的,我只知道這三年來的事。”

“沒有旁人知道?譬如說當時的人和物。”

“倒有一個人,可是他已老病而死。”

“你該到中原一走,也許有人會認識你。”

話未完,山海之王突然雙手一張,阻住去路叫道:“慢!猛獸來了。”

氣極抱着老四氣真,騰不出手。老五氣虛揹着老六氣罡,空着一手,趕忙向旁一閃,掩護着師兄氣極,火速撤劍,神色緊張地向前眺望。

山坡下密草邊沿,竄出兩頭不算小的異獸,其形有八分似狼,頭部赤紅,眼小如鼠,射出陰森森的綠光,軀體毛色蒼黑,泛着藍光,長尾垂地,毗着白森森的兩排尖齒,伸着紅舌頭,狀極可怖;不算尾部,全長八尺以上,重量不少於五百斤。

兩頭異獸屈前爪低首作勢,繞兩側潛行,不住低吼,聲如豬號。

“好大的狼!”氣極驚叫。

“不是狼,是狻狙。”山海之王低聲說。

“天!北號山的狻狙?”

“是的,正是狡狙,兇猛如獅,陰險如狼,狡猾如狐,殘忍如豹。小心了?”

狻狙向前一衝,突又轉折一統,低號一聲,停止不動,向五人毗牙瞪眼。

山海之王將金鱗大蟒徐徐解下,雙目緊盯着兩頭異獸,標槍斜指,沉着地說道:

“孽畜已經飽餐,想折磨我們。記住,不可妄動,少用劍多用閃,等我收拾它們。”

老六在老五背上輕說道:“師兄,放我下來。”

“不成,”老五斷然說。

山海之王突然輕聲說道:“放下他。”

老五乖乖聽命,放下了人。山海之王踏前一步,一聲長嘯,標槍作勢擲出。

兩頭狻狙向旁一閃,好快,槍並未擲出,異獸發覺受愚,同發怒號,分左右猛撲而上。

山海之王一聲怒吼,槍出如電,在右面狻狙撲到咽喉的瞬間,貫入狻狙頸下紅黑毛相分之處,槍尖直入心肺,巨大的衝力,帶得狻狙凌空後倒。

同一瞬間,山海之王旋身出掌,拍向左面撲向老五氣虛的另一頭狻狙,無聲無息的無窮潛勁猛吐。

也在同一瞬間,氣虛一劍砍中異獸項門,“錚”一聲長劍崩起,狻狙絲毫未傷,巨爪已半釐之差,搭上了老五的雙肩,巨嘴將咬到天靈蓋了,腥臭觸鼻。

無儔的掌勁在間不容髮中襲到,狻狙吼了一聲,向後便倒,迅捷地向旁滾開。

老五氣虛驚出一身冷汗,耳畔響起山海之王低喝道:“退!護人。”

“好厲害!這洪荒孽畜。”老五驚叫着退下。

山海之王一掌將狻狙擊退,火速拔槍,閃電似向前迫近,彎身挺槍作勢前撲。

狻狙這時不號叫了,渾身鋼毛聳立,毗牙噴氣,在山海之王身前左右急竄,也伺機前撲。

人獸左奔右截,周旋了半刻,狻狙始終低着頭,掩住頸下紅黑毛交接處致命之要害,竄走如風。

山海之王步步迫近,不許狻狙由左右竄入傷人,槍尖疾如電忙,擊中獸身十餘槍,但無法刺入,攻不進要害所在。他火起,突然一聲長嘯,左掌加入狂攻,他用上了剛勁,每一掌風雷俱發,恍若殷殷雷鳴,地面草石飛翻,似被狂飈所掃。

狻狙禁不起掌力襲擊,在地面滾翻狂號,逐漸不支。

山海之王連擊八掌,這八掌連綿不絕,罡風怒號,勁道駭人聽聞。最後一掌他已用了全力,將狻狙震得連翻兩次身,機會已到。

“着!”他大吼,槍出如電,“嗤”一聲貫人狻狙頸下要害,把異獸釘在地下了;他緩步上前,拔出槍仔細察看異獸屍體。

在激鬥中,老五倒開了眼界,被山海之王的駭人掌力驚得張口結舌。困頓的老六氣罡輕聲道:“那個山海之王救了我們,如果和他動手,咱們誰也難逃一劫。”

氣極似有所思,低聲說道:“師弟們,他這八掌我似乎有點眼熟。”

奄奄一息的老四氣真軟弱地說道:“掌聲有殷殷雷鳴,倒象是梵音掌。”

“不!梵音與風雷不同,難道說,他與死鬼朗月撣師有淵源,是普陀風雷僧門下嗎?”老六也接口。

“都不是,我指的是他出掌的手法。凡是練陽剛掌力之人,練到家,掌帶風雷並非易事。他這出掌手法,有點象龍吟尊者老前輩的奔雷八掌。”氣極慎重地說。

“尊者老前輩是風雷僧的嫡傳大弟子。”老六說。

“所以這就怪了,看他年紀輕輕,怎會練有如此霸道的奔雷八掌?普陀到此相去萬里迢迢,不可能的。”氣極搖頭惑然,不敢置信。

老五氣虛接口道:“師兄,那葬身太白山莊火海的神劍伽藍華大俠,年歲比山海之王更小呢!功力並不比他差。”

正說着,遠處的山海之王突然站起,向這裡沉聲喝道:“快,上路,大批豹羣即將到來,咱們寡不敵衆,走!”他奔回老道身邊,盤起大蟒,展開輕功向上狂奔。

老道們又抱又背,展開絕學緊跟。等他們登上山脊,下面咆哮之聲,震耳欲聾,不知到底有多少頭大豹,在那兒爭奪狻狙遺屍。

衆人一陣急趕,一個時辰後,到了仙海東面一座山峰的嶺脊上。山海之王停下腳步,回身向東一指,說道:“諸位可由那兒走湟河出中原,請多珍重。仙海沿岸十餘簇土民,自從仙海人屠被我趕走後,已經和衷共濟平安相處,任何人如果再想在這兒惹事生非,必將葬身仙海餵了神色。”

說完,人去如電,只三五起落,驀然失蹤。

四老道想出聲說話,但卻被他那令人難以置信的駭人輕功所驚,將話咽回腹中;等他們驚魂甫定,空山寂寂,人影早已杳然。

“這人委實已修至仙凡之間的境界了,如果咱們貿然和他動手,後果甚虞,活着離開的機會微乎其微。師弟們,走吧!咱們欠了他一份情義,日後希望能有償還的一天。

無量壽佛!”氣極說完,向山海之王消失之處稽首一禮,轉身向東疾奔而去。

轉眼又是三天。這天,麗日當空,仙海的灘岸開始炎熱,氣溫直線上升。這鬼地方,一年只有不到三個月的好天氣,雖在盛夏,仍是早穿皮襖午穿紗。

南海濱的一座山蜂下,瀕海的一座長形巨石伸人海中,石尖端,距碧綠的海水只有三尺高,那兒有幾塊平坦的大石,平滑光亮。

最前面一塊大石上,山海之王躺了個四仰八叉,懶洋洋地在曬太陽。

水邊,金錢大豹趴伏在石上,靜靜地舉起巨掌,緊盯着不時浮沉的仙海特產無鱗黃魚。

無鱗黃魚是仙海的特產,極爲鮮美,土民稱爲神色,相戒不敢食用;尤其是蒙回兩族,禁吃這種仙海神魚。這種魚沒有鱗,最大的有十餘斤之重,專吃人畜屍體,所以土民不敢食用。每當盛夏,山峰冰雪溶解,溪流的水灌注海中,魚羣即溯溪上游,千千萬萬一片金黃,蔚成奇觀,人立水中,隨手俯拾即是。附近土民在河口張網,捕得後剖腹曬乾,賣與東岸蒙羌諸族,運至南州一帶販賣,自己卻不敢果腹。在西北邊陲,仙海和鹽,是唯一大量供應之地。所以仙海自古以來,太平不會太久,準有流血戰爭發生,三十年一小亂,六十年一大亂,屢試不爽。

大豹真有耐心,等待着魚兒浮上水面,“啪”一聲暴響、水花四濺。大豹一聲歡哮,爪中抓了一條四斤餘重的神魚,一蹦而起,縱到山海之王身邊。爪一鬆,神魚在地下亂蹦亂跳。神魚渾身滑膩,大豹竟能在水中抓起,真不簡單。

山海之王支起上身,微笑着揉了揉豹頭,抓起神魚,撕下一條脊肉放入口中大嚼,將其餘的塞人大豹口中;一人一豹嚼着生魚,吃得頂滿意。

他吃完生魚,在虎皮短褲上擦淨手,又躺下了。大豹也吞下整條魚,象一頭大貓,在山海之王身邊也懶洋洋地躺下了。

山海之王仰望着天空飄浮着的白雲,陷入沉思之中。

良久,他喃喃地自語道:“你該到中原一走,也許會有人認識你。”

氣極老道對他說的話,他竟信口說出了。

氣極老道的話,象暮鼓晨鐘,在他耳邊響起,象一陣薰風,吹動了他的心湖,涌起陣陣漣漪。語聲隱隱又響道:“看施主儀表非俗,絕代風標,斷非蠻荒野人,定然是中原人氏……”

他突然挺身坐起,脫口輕聲說道:“是的,我該到中原一走,也許有人會認識我。

至少,我該知道我的身世。還有,夜靜更闌之時,那些依稀的怪夢,那些迷亂的景象,老是干擾着我,離開這兒,也許會好些,我該走,”

他站起了,清晰地說道:“是的,我該走,”

他俊目頓現異彩,大聲地說道:“走?到中原,看中原是怎樣的世界。”

他仰天長嘯,聲震九霄。海中十餘里處,有十餘條小筏在碧波中盪漾,筏上的人聞到嘯聲,全站起來舉起雙手,脫口大叫道:“山海之王,”

“庫庫淖爾的保護神,”

山海之王向海中揮手,再長嘯一聲,帶着大豹走了。

三天之後,南州城來了一個猛獅般的怪人。

南州,這邊陲重鎮,是西出流沙的必經之路。

這城因後有皋南山而得名,是禹貢雍州之域。

先秦,蒙恬北逐戒狄,這兒是西隴郡的“金城”。

漢朝,是金城郡,轄十三縣,光武十三年又併入隴西郡,回覆舊制。

晉朝,仍爲金城郡,只管五縣。義熙三年,陷落入吐谷渾之手。

隋朝,初設南州總管府。唐朝改設南州郡。

本朝初,南州降爲縣。成化十三年,又升爲州,只管轄金縣,疆域愈來愈小了。

本朝初年,十四皇子朱英,初封漢王,洪武二十年,改封肅王,帶着大批移民和官吏家僕,就藩甘州。但他看中了南州,在洪武二十一年移節南州,在城中近河一面,建立一座宏麗的肅王府。這傢伙真沒出息,不往西北發展而向後溜,以至後來明末流寇攻人南州,他的子孫幾乎死亡殆盡,府後花園的大井,王紀帶着那些命婦投井而死,井爲之塞滿。有兩個宮人無法“塞”入,便以首觸碑而死。時至今日,那碑上的血跡仍在,抹不掉洗不褪,所以叫做“碧血碑”;碑旁後人還替她們建了“貞烈冢”。祖籍南州的朋友,想必見過這兩座古蹟,深以爲榮。

一早,白塔山下來了一個雄壯的野人,通過了金城關,泰然走向北岸浮橋頭。

說他是野人,卻又不太象,身材超過八尺,肩寬膀圓,一頭光可監人的黑髮胡亂挽在頂端,上脣黑色八字鬍兩端上翹,可是臉色晶瑩,不象中年人。長眉入發略如新月,俊目大而黑白分明。鼻如玉雕,脣紅齒白。他幹嘛要裝成這窩囊象?瞧,一身土灰直掇,同質的燈籠褲,腰帶也是最差勁的褐色布帶兒,腳下是半統子生牛皮直統靴,揹着一個破綻不堪的大包裹,裡面不知裝了些什麼東西,看樣子,不工不商,四不象倒象個叫花子。

腰帶下端直掇之內,鼓鼓地,定然帶着啥玩意,難道說他還帶有錢囊,真人不露相?

他就是仙海的山海之王。

他臉上掛着那令人奇怪的笑容,大踏步趕路,遠遠地,已經可以看到浮橋了。

一隊駱駝緩緩過了橋,駝鈴兒叮噹,慢慢沿官道西走。駱駝這玩意也真怪,一條小繩一個領隊的駝鈴,便可領着大羣龐然巨物走長途越大漠;要是馬,早跑光了,那條小繩子拴烏龜也拴不住。

南州浮橋,是黃河那時唯一的一座橋,乃是洪武十八年守備指揮楊廉所建造,共有木船二十八艘,平時只用二十五艘,水漲再加船,每船相距一丈五,用石鰲系船,上鋪木板,兩邊還加上欄厝,兩岸各有一根大鐵柱和六根大木拄,用大繩貫橋。人在上面走,搖晃半沉,蠻夠味的。每年二月到十一月,這條橋方行架起,其餘兩個月沒有橋,但有更大的橋代替,那就是冰橋;黃河結了冰,隨便你高興在那兒過就在那兒過。

山海之王沒見過駱駝,看見這一羣龐然大物迎面過來,立生戒心。他右手持着一根六尺木棍兒,猛地伸起戒備,一不對勁他可要搬弄木棍兒了。

領駱駝的是個大個兒,他偷懶,不走前面反而躲在駱駝後面,這時一蹦而出;叉腰瞪眼叫道:“大個兒,怎麼?想搗蛋?”

山海之王一怔,咦!敢情是這些大傢伙不咬人,是豢養的哩!他收回棍,陪笑道:

“沒什麼,老兄,我沒見過這玩意,大驚小怪。”

大漢氣往上衝,破口大罵道:“混蛋:在西北沒見過駱駝,騙誰!分明是找我王老七開玩笑。你知道這是誰的駱駝?西關陽三爺的,你瞎了眼也該打聽打聽,敢打主意嗎?”

山海之王剛到人煙輻輳,大部份是漢人的城市,便捱了臭罵,怒火倏發,掌出如閃電,“啪”一聲脆響,一耳光摑個正着,人倒下了。

王老七這一記捱得不輕,只覺星斗滿天,天旋地轉,口中發鹹,大牙往外跳,“咕冬”一聲,直挺挺地倒了。

山海之王野性突發,將王老七一掌擊倒,自己也吃了一驚,這傢伙個兒不小,怎麼一掌便暈了?

駝羣后來的人,一見領駝王老七被人擊倒,齊聲吶喊,拔出護身單刀向前衝來。

駝羣受驚,最先那頭向前奔了兩步,大腦袋伸到山海之王頭側,羶氣直衝鼻端。

山海之王只道它要咬人,猛地出手;他人高八尺,手一伸一丈有餘,比駱駝還高,勾住駝頸只一扳一扭,“砰”一聲暴響,龐大的駱駝象座小山向側掀倒。

爲首駱駝一倒,背上的駝鈴一陣暴響,駝繩帶動後面的駱駝,立時一陣大亂。

山海之王一聲長嘯,人影一閃,象是驀爾失蹤,奔向浮橋頭;他懶得和這些不堪一擊的人動手,犯不着生氣。

浮橋行人不多,誰也不敢攔他,也不想攔他。皆因這些駝羣,乃是西關土霸陽三爺陽定西的,被人打了,大家都心中大快。橋上的人皆駐足而觀,面露喜色,全對飛步而過的山海之王,輕聲喝彩。

那時,大南州並不大,但城牆特高,將近六丈,寬也有四丈餘,東西南三面有護城深池,北臨黃河,四座城門宏麗壯觀。後來增築承恩門外閣,稱爲新關,建有九座關門;但這時還未建造,僅三十年前指揮戴德和金事卜謙,建了一道外郭,東面叫東關,南西叫南關西關。

過了浮橋便到了西關,關門上許多身穿鴛鴦戰襖的官兵,正居高臨下譁笑不已。

山海之王心中一動,只道他們要找麻煩,腳上突然加快,只二五急閃,已投入關內人叢之中。

到了市內,他心中大定,三轉兩轉便進了永濟門,順西大街直走肅王府。

街道甚寬,市面熱鬧,大輪子的車,雄駿的健馬,各式各樣的人,這是一座複雜的城市。

他處身在市肆中,茫然不知所從,心裡在呼叫道:“山海之王,你在這兒做什麼?

能做什麼,又可做些什麼!”

“尋求我的身世,尋找我土生土長的地方。”他替自己回答,卻又有點遲疑。

肚中有點餓了,糟,這城市除了人,還有人豢養的馬,沒有飛禽走獸可獵,包裹裡的獸肉已經吃光了,到那兒去找食物?

他在彷徨,這喧囂的城市中,竟沒有他立足之地,首先肚中的威脅就無法解除。

他想起了蒙人的帳幕,鮮美的手抓肉,香噴噴的烤肉,還是找蒙人找些熟肉充飢吧,豪邁的蒙人極爲好客,只消跨入帳篷,主人便象會老朋友一般招待一頓,如同家人;是的,且找他們打擾一頓。

舉目一看,天,到那兒去找帳篷?大街上全是四合式平房,每一家的店面都擠滿了人,沒有一處空地,那兒來的帳篷?

“這裡大多是漢人,我也是;河不親水親,我何不找他們試試?”他心中在想。

正好,右首正有一座吃食店,門旁懸着一塊酒招兒,木牌上漆了四個大字:“風翔老店。”

他大踏步走進,酒招兒他不認識;字嘛,他倒有點印象。從小讀書十餘年,雖做了三年野人,斗大的字豈有忘掉之理?

到了門旁,哩:真找對了,酒肉香真逗人,饞蟲快被引出來啦。瞧!廳中十來付座頭,倒有七八桌滿了漢人,全都據案大嚼;主人真好客,這一頓吃定了。

未進門,迎出一個身穿直裰,腰圍布裙的店夥計,笑容滿面。當他一看到山海之王那高大雄偉的身材,和那落拓的裝束時,心中暗叫道:“喝!好雄壯的小夥子,到這兒趕牲口,正是好人材。”心中在想,口中卻在招呼道:“鄉親,裡面請,請!”

山海之王滿面堆笑,心道:“這人的口音還清晰易懂,待客的熱情可感,到底咱們都是漢人,人情味值得稱道。”

“大哥,真不好意思,叨擾你們一頓。”他一面說,一面踏進店門。

店夥計將他領到桌邊,笑道:“要酒萊但請吩咐,小店有的是純正陝西風味好酒菜,微!聽客官口音,定然是江南人;在咱們這兒,江南人確是少見,少見。客官吃些什麼?

請吩咐。”

山海之王心中大樂,真妙!主人問客人吃什麼給什麼,難得?他說道:“多謝大哥,只要是能吃的食物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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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夥計一怔,心道:“這大個身上大概銀子不多,捨不得吃哩!”但口中卻說道:

“成,小可立即送上。客官可要酒?”

“酒?請來一碗足矣。”在蒙人那兒,酒的味道不太好,他雖有海量,可不感興趣,所以只要一碗。

片刻,夥計送來一壺高梁燒酒,一盤熟羊肉,一盤牛蹄筋,半隻滷肥雞,全是下酒菜。

“多謝大哥。”山海之王說。咕哈哈喝了幾口酒,伸手便向盤中抓,說道:“好酒,果然咱們漢人的酒大大的不同。”

店夥轉身一笑,自去了,不住喃咕道:“這大個兒口中夠客氣,但用手抓食,可不是咱們漢人的習慣,定然是與夷狄相處太久,變野啦?”

在西關一座大府第中,西關土霸陽定西陽三爺,正怒髮衝冠在分派人馬,要找那吃了豹子心膽大包天的大個兒。不久,大街上雖表面上平靜,但暗流潛伏,緊張的氣氛,有心人一看便知。

山海之王卻在鳳翔老店愜意地據案大嚼,對店外的事毫無所知。他酒足飯飽,站起來背起包裹,持起柺杖,向前來收拾杯盤的店夥笑道:“多蒙盛情款待,感銘五衷,日後有緣,當行圖報。”

店夥計怔,說道:“客官,酒資合計三百六十文,請付帳!”

山海之王吃了一驚,天:這兒不是款待客人,而是要付帳的哩!錢,他身無分文;在仙海根本無需用錢,土民以物易手,金銀他倒見過。可是他沒有。便說道:“三百六十文7對不起,銀我沒有。”

“可有銀鈔?咱們這兒銀鈔十足計算。”

銀鈔就是大明通行寶鈔,用來代替金銀作用,山海之王到那兒去找銀鈔?他說道:

“銀鈔也沒有。”

“可有金銀?”

“金銀要來何用?”

“付酒資。”

“沒有。”他答得頂乾脆。

這時,店中所有的人全站起來了。店夥計氣往上衝說道:“怎麼?你是吃白食的?”

“什麼叫吃白食?”

“吃了酒菜不付錢,便叫吃白食。哼?你小子吃白食吃到鳳翔老店來了,你膽子可不小。”

“咦!是你請我進來的,老兄。”山海之王詫異地說。

“呸,請客人上店並不是叫你不付賬,你簡直暈了頭,你付不付?”另一個高大店夥搶前厲聲喝問,緊腰擄袖,來勢洶洶。

山海之王怔住了,仔細一想確是理屈嘛,這兒不象山林中可以弱肉強食,身上沒錢如何是好?

他怔在那兒,大個兒店夥可忍不住了,欺近喝道:“好小子,你無錢敢吃白食,官司你打定了,咱們到知州大人法堂上理諭去。”

聲落,劈胸伸手便抓。他這一抓,可抓出禍事來了。山海之王生活在窮荒絕域中,強存弱亡,物競天擇,隨時皆有死亡的威脅,絕不能讓含有敵意的畜近身,這是唯一求生的金科玉律。店夥計氣勢洶洶近身擒人,犯了大忌,他手一出便引發了山海之王的自衛本能,左手一伸,抓住店夥的腰帶,喝聲“起!”

店夥敢不起?山海之王將他高舉過頂,在食客們驚叫聲中,向店櫃上一拋。

“砰”一巨響聲,人跌在櫃檯上,向內一滾,壓到了帳房先生,櫃上什物一掃而光。

山海之王將人拋出,三十六着走爲上着,走!他向店外闖,誰也不敢阻攔,所有的人全失聲驚叫。

剛到門邊,門外看熱鬧的人,看了他那雄偉的身材,和單手拋人的神力,誰敢管閒事?齊向左右閃開正路。

正亂間,搶進了五名彪形大漢,青色緊身,青巾纏頭,腰帶上插着腰刀,迎門一攔。

街心一陣亂,人衆紛集,這一帶人種複雜,地域觀念濃厚,各地的人都有他們自己的大團體,而以陝西幫的人數最多,勢力也最大。鳳翔老店是陝西人所開,街上的老陝們齊齊吶喊,喝打之聲雷動。

五大漢迎門一攔,中間那人厲聲大喝道:“大家讓開,他跑不了。”

山海之王一看來了帶刀的人,反而定下了心,他心中在想:“有人動刀,好說話,我可找到藉口了。”便淡笑着不走了。

這時,大街上到了一人穿灰色直掇,系灰頭巾,腰插單刀鐵尺的人,有人叫道:

“是他,就是這小子,可找到了。”這傢伙是與王老七一起趕駱駝的人。

爲首一個豹頭環眼,敞着衣襟露出毛茸茸胸毛的大漢,排衆直入。

人聲一靜,有人輕語道:“這小子完了,陽三爺的教師爺出面,那還會有命在?惹了陝西幫已經不得了,加上陽三爺,見閻王見定了。”

豹頭環眼大漢匆匆闖入,五名青衣大漢不由一怔,兩面一分,中間大漢抱拳一禮,陪笑道:“楊二哥,你好。這大個兒是府上的人嗎?”

楊二哥嚕嘴一笑,用老公鴨嗓子說道:“非也。在下魯莽,有事與魯大哥商量,尚望俯允。”

“二哥請吩咐,魯某力所能逮,不敢推辭。”

“呵呵?小事一件,就是這大個兒的事。晨間在河北橋頭,他打了咱們的駝隊領班王老七,重傷了一頭駱駝。三爺目下責怪下來,要找這小出氣。所以嘛,請魯大哥讓在下帶走。”

魯大哥一皺眉,說道:“這傢伙在店裡吃白食……”

“多少錢?在下墊上。”

“錢是小事,只是……只是可否先讓他離開?小店擔不起風險;事出在小店,萬一官府追究下來……”

“魯大哥,你未免太小心眼,萬事有三爺承當,請放心啦?”不管魯大哥肯是不肯,向門內直闖。

魯大哥伸手一攔,說道:“二哥且慢,三爺固然與肅王府有交情,天大關係挑得起放得下,可是小店卻是本分人,知州大人傳話不敢不到。萬一這大個兒另有親朋戚友,告上衙門,小店可麻煩得很。對不起,請讓他離店;老規矩,離店百步,以便店脫去牽連。”

楊大哥環眼一翻,厲聲說道:“魯老大,你把眼睛睜大些,你開店是本分人,陽府難道是江洋大盜?哼!你想將他縱走?”

魯老大冷笑一聲,也大聲說道:“姓楊的,別擡出陽三爺的門第唬人,這人在敝店生事,在下自有權放留。哼!閣下帶了十餘名打手,他走得了?定要敝店分擔責任,未免欺人太甚。告訴你,離店百步,不然先衝魯某說話。”

楊二哥怪眼連翻,伸手按住刀柄,大吼道:“反了!這還象話?姓楊的不信邪,衝你也未嘗不可……”

一旁搶上一個獐頭鼠目的大漢,在楊二哥耳旁咕喃了好半晌。楊二哥陰陰一笑,怒火似乎全消,改口道:“好?咱們走着瞧,退!”

十餘名打手應聲後撤,但並不離開百步,趕開了閒人,在店外圍成半環,一個個怒目而視,手按刀柄,雄揪揪嚴陣以待。

山海之王屹立門內,臉含微笑,對這事感到好笑,泰然地跨出店門。

魯大哥伸手一攔,輕聲問道:“閣下尊姓大名?”

山海之王象一頭面獵物的猛獅,臉上一寒,沉聲說道:“我無名無姓,人稱我山海之王。”

“山海之王?”

“是的,山海之王。我剛下山,身上無錢,我不懂中原的規矩,但我可以告訴你,日後我會付清欠賬。”

魯大哥搖搖頭,低聲說道:“算了,銀錢事小,在下不再放在心上。你既稱山海之王,定然手上不弱。請記住,在下無法助你。你可衝出南面崇文門走南關,奔上皋藍山便可脫險。那兒有在下的朋友,也許我會接應你。走吧:珍重。”

“謝謝你,魯大哥,我會珍重。”他跨出了店門。

魯大哥又接近一步,用更低的聲音說道:“兄弟,還有,藍州的肅王府就在前面不遠,千萬不可往那兒闖。你的綽號,今後千萬不可在大庭廣衆間說出。”

“爲什麼?”

“這兒既然有一位世襲王爺,你怎能稱王?落入官府耳中,你豈不成了反叛?”

山海之王笑笑,沒做聲,點點頭,點着大棍兒,擡頭挺胸走出街心,他根本沒有逃避的意思。

楊二哥正在等,他看了山海之王的偉岸身材,和從容沉着的神情,心裡不無顧忌,手按刀柄,一步步向前迎來。

街心兩端,聚集了一兩百人,只有微小的嗡嗡聲,一個個將心提到了口腔。

人叢內層是十餘名灰衣大漢,嚴陣以待。

姓楊的迎向山海之王,雙方一步步近。

在街心雙方終於照面,相距一丈同時止步。

“河北岸的事犯了,剛纔你已經聽清了?”姓楊的厲聲說。

“是的,我聽清了。你想怎樣?”

“你是跟我走呢?抑或要我擒你?”

“你瞧着辦好了。”

“大街上爲免驚動別人,我認爲你乖乖跟着走好些。”

“如果我不願意呢?”

“哼!不願意?你想咱們的人揹你走?”

“哈哈:你們的人誰也揹我不動。”

“你是要二爺我動手了?”

“我倒得見識見識。”

“你姓甚名誰?”

“山海之王。”他大聲回答。

“你說什麼?”

“我說我是山海之王。”聲如巨雷,字字清晰。

人羣起一陣**,人聲吵雜。店門口的魯二哥嘆口氣直搖頭,喃喃地說道:“這傻憨大個兒,太魯莽了!我害了他。”他轉身向手下吩咐,那人向東如飛而去。

突然東面人聲倏止,紛紛急讓,搶入五六名皁衣公人,“嘩啦啦”抖開鐵鏈,拔出鐵尺。爲首那人叫道:“何人斗膽,在這兒稱王?”

“我山海之王。”山海之王大聲答。

“拿下他!”公人們大喝。

“五哥請稍等。”楊二哥亮聲叫,又道:“殺雞焉用牛刀?待小弟擒下他。”

聲落。人已飛撲而出,他並末撤刀,求空手擒人。

山海之王知道自己手上份量重,不敢注入內力:大街上衆目睽睽,打死人到底不見得光采,所以不用真力,任由姓楊的搶人。

姓楊的雖知山海之王必不等閒,但自恃身手了得,放膽搶入,右手一出,扣住山海之王的左手曲池穴,左手健進,“撲”一聲沉響,一劈掌擊在他的左肩窩,左腳一伸,身形右旋,手腳齊出,喝聲“躺!”

山海之王屹立如山,若無其事說道:“躺!”左手一擡,五指箕張,按在姓楊的左肩上,向下一按,姓楊的本已轉身,想把對方摔倒,豈知肩上象壓上了一座山,山他當然背不動,腿一軟,乖乖躺倒。

兩三百人同聲譁叫,吃驚非小。楊三爺的教師爺在這一帶手腳不馬虎,平時窮兇極惡稱霸道英雄,號稱拳如風掌如刃,怎麼一照面便躺下了?

在譁叫聲中,響起山海之王清晰的語音道:“老兄,不算,起來起來,再試試。”

姓楊的飛躍而起,羞憤地大怒道;“小子,楊爺跟你拼了。”

吼聲中,單刀出鞘,虎跳而前,“力劈華山”斜劈而下,刀光霍霍風聲虎虎。

山海之王站在那兒絲紋不動,淡淡一笑。刀到如閃電,眼看到了肩頭。他仍用左手,只一閃,誰也沒看清他的手是怎樣伸的竟象一把大鐵鉗,扣住了刀身,連刀口一把抓,鉗得死緊。他說道:“劈柴嗎?豈有此理!”

姓楊的身形前衝,刀被鉗住人亦倏止,只覺腦門子轟的一聲,驚走了三魂。

他反應還算快,火速棄刀,斜身切人,伸右手戰雙指來一記“雙龍戲珠”疾取雙目,右腿亦同時飛起,飛挑對方下陰,又急又快又狠,手腳確是上乘之選。

他快,可是快過山海之王的人,有是有,可是還沒出世哩:“得”一聲,刀柄敲在他的手背上;刀柄象在同一瞬間向下落,敲在迎面骨上。

“哎!”姓楊的尖叫,“撲”一聲坐倒,再一聲“痛死我了!”倒在地下起不來啦。

他的掌背骨全碎了,右小腿迎面骨血肉模糊,可能也碎啦?

十餘名灰衣大漢同聲吶喊,紛紛撤兵刃上。

五個公人高明些,兩下里一分,搶在最先,銬鍊鐵尺直響。爲首公人叱道:“好傢伙!人敢拒捕?”

“什麼拒捕?你滾開些,”山海之王臉色冷了。

“哥兒們,鎖上。”

五個人向上一圍,煉套兒兜頭而上,鐵尺生風直奔下盤,敲向腳骨,上下齊到。

山海之王野性突發,右手大棍兒候飛,但是褐影疾射,象是十餘根木棍同時點出,不知孰真孰假。

“哎……”狂叫之聲倏揚,“撲叭叭”五個人全倒了,“嘩啦叮噹”煉子鐵尺滿街散。

山海之王並未移動半步,雙手支棍,哈哈大笑道:“憑你們這些廢料,也敢和我山海之王動手?不象話,給我爬起來滾!”

這瞬間,十餘名灰衣人同時撲到。山海之王一聲長嘯,象頭雄獅撲入人叢,木棍兒如同神龍施威,滿天飛舞。只片刻間,狂叫之聲此起彼落。

街中一陣大亂,人羣狼奔豕突,紛紛走避,店門一一關上了。

蘭州陷入混亂中,官軍出動了,肅王府的衛騎集合了,知州衙門鑼聲響起了。

山海之王擊倒了所有的人,他下手不重,讓他們叫號,他自己大踏步走向南大街,直奔祟文門。

蘭州城城小衙門大,東西寬僅裡半左右,南北更小,僅一里零二十二丈,周圍合計不過六裡多些兒,即使算上了外廓,也不過十四里多點兒。而肅王府的殿宇宮室,加上朝房和東西后三座花園,卻佔了內城的三分之二。想想看,真正的市區還有多大。

也難怪,這兒是西北的軍事重鎮,對商業的寄望不大,凡是未歸化在案的少數民族,是不許進入內城的。城高壘深,兵比民多,這就是那時的蘭州。

山海之王大踏步而行,速度並不快,他不在乎。而“蘭州城內來了個自稱山海之王的野人”的消息,早已傳遍了蘭州城。四面八方的軍馬捕役,全往他這兒匯聚。

風翔老店東魯二哥,頓足叫道:“不好?這事鬧大了。收拾傢伙,我得替他盡力。”

他展開飛毛腿,奮身猛追。繞過了肅王府方南抄出,追上了。他欺近身邊。輕聲說道:“兄弟,你會高來高去?”

山海之王見是他,並不停步,說道:“不太會。”

“那就快逃。老天,你慢吞吞地等死嗎?”

“胡說!誰等死?”

“不等死等什麼?等會見鐵騎追到,箭如飛蝗,即使會高來高去也走不脫,死路一條。”

“不打緊。”

“快走吧!犯不着哩。”

“你走,免得連累你。”

“唉!你這人真是無可救藥。記住:留得命在,我在皋藍山等你。”說完,匆匆便走。

“且慢,皋藍山我不認識。”

“這樣吧,城南兩裡是五泉山,好找,咱們那兒見。”

“相見時間?”

“明日正午。”

“好,我準到。”

“珍重!你最好躲上一躲。”

“明日正午見,我用不着躲。”說完,大步便踏走。

將近祟文門,身後腳聲如雷。街市死寂,城門已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