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龍之屬也。池魚,滿三千六百,蛟來爲之長,能率魚飛置笱水中,即蛟去。
行雲是一條蛟龍,蛟龍遇雷電暴雨方可渡劫爲龍,可惜的是,他永遠也成不了龍,因爲他的一條腿是廢了的。兩百年前,他用他的一條腿,跟珈藍做了一筆交易,珈藍用怨氣養活了木念珠,也讓她得以以人形活在這世上,可惜的是,木念珠並不知道珍惜,相反還平添殺戮。
人都說初戀是最美好最難忘的,對行雲這條到處發情的大色龍來說,這個道理也同樣適用。只不過有些可笑的是,他到處發情了那麼多年,竟然會把後來才遇到的木念珠歸類爲初戀那一塊。
行雲第一次見到木念珠是在木念珠的婚房外頭。那會兒的他欠了一屁股情債,跑到人間來躲避情債,哪知陰差陽錯下就路過了木念珠的新房外頭,正巧看見一長得特別水靈的姑娘在磨刀霍霍一臉要英勇赴死的表情。那個姑娘就是木念珠,那會兒,她穿着紅色的嫁衣,臉上化着嬌豔明媚的新娘妝,卻絲毫看不出來有任何喜意。行雲就是因爲這一眼,用他的話來說,對這姑娘一見鍾情了。
於是,他也不走了,就走進了新房裡頭。
乍然看見一個陌生男子走進房間,木念珠嚇得刀都掉地上了。行雲看着她那驚慌失措的模樣,勾起嘴角笑道:“你看見個人就這麼緊張,還想着殺人呢?!”
“誰說我要殺人了啊?!”
下意識的,木念珠就反駁了回去。可話一出口,她就趕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瞪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行雲。
“不殺人,難道是要自殺?”行雲彎下腰來撿起那把刀,對着燭火左右看了一遍,然後一臉遺憾地說道:“唉,你要自殺的話也不找把鋒利點的刀,這把刀我看都砍不斷你的筋脈。到時候你還得拿着它在自己的手上磨啊磨的,沒死成還白受罪,哦對了,還白費力氣!”
“關你什麼事啊你誰啊?!”木念珠差點被他唬住,給了他一個白眼,伸手就要奪回刀,可行雲比她高了不止一個腦袋,他把刀舉起來,木念珠就算是用蹦的,也夠不到他的手臂。
氣急,她瞪着行雲,說道:“你到底想幹什麼啊?!”
“姑娘,人活着不易,你又何必要自尋死路呢?”
“你懂什麼?!與其活着做一個行屍走肉,不如死了倒也乾脆。”
木念珠這樣說道,見行雲高舉着那把刀不放,便也不再跟他糾纏,反正要死的方法也不止一個。她走到桌子旁邊,從衣袖裡掏出一包粉末倒進了茶壺裡,然後蓋上蓋子搖晃了幾下就給自己倒了一杯。
行雲心說哎呀糟糕,這姑娘是真心要尋死啊!
他一把將那刀扔出窗外,然後走過去奪下那姑娘手裡的酒杯還有酒壺勸道:“姑娘啊我說你怎麼就這麼想不開呢?好死不如賴活着,你有什麼不平的事情你說出來我給你開導開導啊,犯不着拿命去賭氣啊?”
“我不是在賭氣!我做人的時候鬥不過他們都家,那我就要做一個厲鬼,讓他們都家這輩子都不得安寧!你快把杯子還給我?快點!”
“姑娘你想法是挺好的,可這方法不對啊!這做鬼可不是你想做就能做的!哦對了,還有,這鬼啊,長得可醜了,不僅醜,身上還總是有一股味道,你說你一個長這麼好看的姑娘要不珍惜大好時光去做那醜的要死的鬼,這多浪費啊!”
行雲說着,也順手把那酒壺跟酒杯一起扔到了窗外,然後攔在了木念珠的身前,生怕她還會從身上掏出什麼東西來。
木念珠聽他這麼說,忽然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問:“你說鬼長得醜,你見過鬼?”
“咳,沒見過,我怎麼可能見過呢?!不過我倒是聽見過的人說起過。姑娘啊,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是一定要用死才能解決的。事在人爲啊!要是誰都跟你一樣遇到些難事就想要用死去解決,那這世上的人不早就死光了?”
“可我想報仇。他們都家害了我爹,害了我弟,害得我現在要嫁給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做妾,我不甘心,我想報仇啊,可是我鬥不過他們,我拿什麼去鬥?!”
木念珠哽咽地說道,她低下頭,蹲在了地上,眼淚無聲地滴下來,打溼了衣袖。
行雲也不是沒見過女孩子哭,但從沒見到一個女孩子哭得這麼讓人心疼。想了半天,文化水平不高的他腦中也就只蹦出了“梨花帶雨”這四個字。他猶豫着,也蹲了下來,想了半天,略微有些笨拙地掏出一方帕子遞給了木念珠。木念珠根本不看他一眼,也沒有伸手去接。行雲看不下去了,便主動伸手去幫她擦掉臉上的淚痕。有淚珠低落在他的手背,灼熱得他差一點就縮回了手。
“妝都花了,你這樣子倒是挺像個女鬼的,不過頂多算是那種最低級的鬼。那些鬼啊,越高級的長得越醜。你以爲做鬼可以報仇了,可無論是男鬼還是男人都只會看着那些漂亮妹子,所以說啊,好好地做個安靜的美妹子都好啊,想着做什麼鬼啊!”
行雲替她擦乾了眼淚,然後將那帕子硬塞進她的手裡,也不知怎麼想的居然開始給她出起了害人的點子:“你不是想報仇嗎?要報仇又不是隻有變成厲鬼這一個法子,你啊,可以給那老頭下慢性毒藥,到時候他死了別人也不知道是你乾的,哦,你還可以爬牆,到時候傳出去丟人的不還是他們都家?順便再給他們家生一個野種,這不更好了,你讓他們全家祖上都戴了綠帽子!”
行雲正說得盡興呢,原本安安靜靜不發一言的木念珠卻忽然湊近了他,將嘴脣貼在了他的嘴脣上,行雲立馬就閉了嘴。
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安靜得很。
行雲彷彿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臟一直在鼓譟着劇烈跳動。
隔了一會兒,木念珠將脣從行雲的脣上移開,然後擡眼看着行雲,說道:“你願意要我嗎?”
很久很久以後,行雲想起當初那一幕,還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就那麼稀裡糊塗的,他比都家那個老頭更早地做了當夜的新郎官。他也沒有想到,當日他爲了攔下自殺的木念珠而隨意說的那些胡話,都被木念珠一一記在了心上,並且一樣樣都做絕了。
後來,木念珠曾經來找過他,說她懷孕了,但不知道是誰的孩子。孩子,是在那個新婚之夜懷上的。行雲他自然知道是誰的,可他逃避了。用他現在老婆的話來說,就是種族不同怎麼談戀愛?更何況,那夜過後的木念珠一步步走向了黑暗邊緣,再不復他初見她時的那番模樣。行雲是個風流種,當時還年少,對這段感情,他選擇了逃避,並且逃避得理所當然。
木念珠死的時候行雲正在跟一隻小白鯨談情說愛,可兩個人正濃情蜜意之時,他手臂上纏着的那串念珠卻斷了。這是木念珠送給他的,因爲她的名字裡有念珠二字,她便親手做了一串這樣的珠子送給了他,那上頭每一顆珠子,都是她一刀一刀刻出來打磨好的。
珠子斷了,念珠也沒了。
行雲失魂落魄地拋下了小白鯨,再也沒了拈花惹草的心思,回到都家找木念珠。卻只看到了她的屍體,還有那個全身長滿了鱗片的孩子。孩子很可愛,如果放在他們家族裡,一定會是個人人喜愛的小寶貝,可他的母親是一個人,他身邊圍着的一圈人只會把他當成怪物。
行雲是不能插手人間之事的,生死有命,天道輪迴,若是插手了,便會遭受天劫。木念珠死後很長一段時間,他夜夜夢到她,還是穿着那一身紅嫁衣,夢裡反覆的,是那一日的情形。她強裝嚴肅正經,卻兩頰緋紅地問他:“你願意要我嗎?”
日復一日,美夢終於變成了夢魘。行雲考慮了很久,終於決定還是去找珈藍。他不能插手人間的事情,但珈藍卻可以。
珈藍向他開出了條件,行雲猶豫過,掙扎過,卻還是同意了。這是他欠木念珠的。他付出了一條腿,卻也多了珈藍這麼一個算是君子之交的朋友。
“你真的決定要將她從湖底救起來?你就不怕她遲早有一天知道真相會連你都不放過嗎?我可話先說在前頭了,這厲鬼的怨氣,有時候有可能連我們這些人都掌控不了。”
“救吧。這是我欠她的。”
這是當初珈藍同行雲的對話。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想到,他會一語成讖。
珈藍後來不是問他,對木念珠是不是真的一點感情都沒有嗎。怎麼可能沒有?要是沒有,他也不會找上珈藍,用自己的一隻腳,換了木念珠做鬼。因爲斷了這隻腳,他這輩子都不可能會幻化成龍。渡劫爲龍,是他們蛟龍一族每個人生下來就有的夢想。
再後來,行雲不想再插手到這些繁雜的事情中去,就躲到了深海之中,修身養性,就跟變了一條龍一樣。也是在深海之中,他遇到了現在的另一半。前塵往事,盡付昨日。人啊,還是要珍惜當下,吸取眼前人的啊!
念珠,她本早就該不屬於這個世界了。
他欠她的,也早就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