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嶽上仙知洛芊顏素來喜歡食肉，特意令人弄了一大桌子葷菜。
東嶽上仙去了東海，不在仙府內，仙鳳兒是鳳鳥，只食五穀，於是巨大的飯桌旁，只有洛芊顏和無憶兩個人。
酒足飯飽，洛芊顏掏出一塊光滑晶瑩並且刻有梨花印記的石頭，遞給無憶，道：“這是阿碧留下的東西，之前是你大哥的，一直忘了交給你。”
無憶接過來端詳一會，忽聽頭頂傳來聲音。
“梨花石？”
雲華上仙不知何時走了進來，無憶起身，問：“師父，您認識這石頭？”
雲華上仙接過石頭，握在掌心不置一詞，閉上雙目，一股淡淡的金芒幽幽纏繞上雲華上仙右臂。
洛芊顏與無憶對視一眼。
片刻，雲華上仙睜開眼，平淡冷漠的眸子裡露出一絲悲憫，又轉瞬即逝。
雲華上仙瞥一眼洛芊顏，嘲笑道：“原來，洛大仙是走來東嶽仙府的，整整三天，真真辛苦了。”
這塊梨花石並非尋常石頭，而是一塊擁有記憶功能的靈石。梨花石一直由洛芊顏保管，方纔雲華上仙握住它時，便看見洛芊顏這三天是如何遊山玩水，以至於把正事拋諸腦後了。
洛芊顏臉一紅，嘴硬道：“還說，你怎麼不提醒我天界和人界時間同步的事，害我竟然錯過了清明的婚禮，想想就生氣。”
雲華上仙萬年冰塊臉上閃過一絲無奈：“這還都怨爲師了不成？”
“不怨你怨誰？”洛芊顏抱起胳膊，嘟着嘴，白雲華上仙一眼。
雲華上仙知洛芊顏向來蠻不講理，也無意與之爭辯，只道：“你也不用太遺憾，因爲婚禮並沒有如期舉行。”
洛芊顏驚訝。
雲華上仙解釋說：“因爲柳清明逃婚了。”
“清明逃婚！”洛芊顏訝異，妙風仙女是天界有名的大美人，清明那小子逃婚，是眼睛長腳底了還是腦袋被門擠了？
洛芊顏還想問什麼，雲華上仙對無憶說：“你母親到了，要見你。”
無憶眼睛一亮。
雲華上仙道：“就在前廳，隨我來吧。”
偌大的飯桌旁只剩下洛芊顏和一攤狼藉的杯盤。
洛芊顏神色一黯。無憶這二十多年雖然過得辛苦，卻始終有母親陪在身邊，即使父親無情，卻終究還在人世，想見還是能見到的。而自己呢，爹和娘早在兩千年前那場神魔大戰中雙雙去世，他們不過是兩名最普通不過的魔族人，何其無辜。如今，時光荏苒，她甚至不知道他們是轉世成了仙還是魔，又或者早已作爲六界之中最渺小卻也最偉大的人類，經歷了幾世輪迴。
有時候，她真恨透了當年的魔皇九羅睺，若非他生□□殺，發動神魔兩界的大戰，她的父母也不會離開她。也許終此一生，幾萬年的時間，她都是魔界一名普普通通的小饕餮，不會像現在，連父母的容貌樣子都忘記。若不是師父，恐怕還不知流落何處吧？
月上中天，洛芊顏獨自趴在湖心亭的石桌上，不知怎麼睡着了。
不遠處，身背墮仙劍，白衣銀髮的男子走近，顛倒衆生的容貌孤傲而冷豔。
雲華上仙輕輕推了推洛芊顏，喚道：“顏顏，顏顏。”聲音溫柔寵溺。
洛芊顏只是輕微一動，沒有迴應。 шωш✿ тtκan✿ ￠o
雲華上仙搖搖頭，無奈笑笑，小心翼翼抱起少女輕巧的身體，生怕弄醒了她。然而，少女還是睜開了眼，朦朦朧朧對上雲華上仙幽深漆黑的眸子，迷迷糊糊說了句：“爹爹，顏顏好想你。”隨即又倒在對方溫暖寬闊的懷裡沉沉睡去。
雲華上仙將洛芊顏抱回臥房，蓋好被子，掖實被角，正要離開，卻聽少女發出一聲細微的哽咽聲，細長蜷曲的睫毛微微一顫，一滴清淚劃過緊閉的眼角。
雲華上仙一怔，擡手，輕輕拭去少女眼角的淚水，聽她咽咽喊了句“孃親”。
記憶如潮水襲來，驀地，雲華上仙的眼神變得奇怪而複雜：“阿音，我越來越不確定這麼做，到底是對還是錯。”
雲華上仙回到自己房間時，北川無憶正等在門口。
雲華上仙看徒兒一眼，並沒有多少驚訝，徑直推門進屋：“你母親同意了？”
“恩。”無憶跟進來。
雲華上仙背對着他，負手站在窗邊，夜風透窗，吹起他柔軟如綢緞的銀白長髮。無憶掏出梨花石，問：“師父，這塊兒石頭，您是認得的吧。”
雲華上仙看着徒兒手中的東西，知道無憶雖外表柔弱，卻心性睿智，眼神犀利，想必已經從自己見到梨花石的反應中，猜測出什麼，便不再隱瞞，淡淡道：“是的，這塊兒梨花石本是鳳仙山的東西。”
雲華上仙還記得，二十年前的一天，那一年，是他遇見無憶並收之爲徒的第二年。那段日子他因事陪在天帝身邊，接連半月沒空。等從九重天闕返回時，才掐算到身在璃國深宮的無憶徒兒舊疾復發，有性命之危。
火速趕到徒兒身邊時，才知是無憶的大哥用五靈術法護住徒兒性命，一直撐到他來。
雲華上仙問：“你叫什麼名字。”
對方拱手，恭恭敬敬，不卑不亢道：“北川胤見過雲華上仙。”
雲華上仙道：“多謝，若非你無憶性命難保。”
北川胤道：“上仙救了七弟性命，該是北川胤謝謝您纔是。”
雲華上仙道：“看你五靈不弱，又極具仙緣，勤加修煉必成大器，若不嫌棄，可願拜我爲師，隨我修仙？”
北川胤淡淡一笑，擡眼望向桃園城的方向：“上仙青眼有加，北川胤自是感激不盡，只不過，有兩個心愛的女子在家中等待，又怎捨得離開？”
仲春時節，庭中桃花飛旋，紛紛揚揚，合着薄薄淺淺的陽光灑在男子琥珀色眼眸裡，溫暖如花開。
雲華上仙愣了愣，漠無表情的臉上竟露出一絲羨慕。他拿出一塊兒石頭，光滑晶瑩，刻有精緻的梨花印記。雲華上仙說：“左右你也救了無憶，這塊兒梨花石你收下，若哪一日你遇上了麻煩或者需要幫助，便拿着它來鳳仙山找我，以此爲據，我定傾盡心力完成你一樁心願。”
兩個心愛的女子，哈，果然，大哥是愛着阿碧的。
無憶問：“師父，大哥將梨花石交給阿碧時，到底說了什麼？”
雲華上仙沒有說話，稍稍用力，梨花石化爲齏粉，飛揚的粉末中，無憶聽見大哥掙扎不捨的嗓音。
“算了，還是忘了我，雖雲華上仙成仙去吧。”
不過短短數十字。
無憶眼前彷彿跳出一組畫面。
瀲灩的桃花從裡，一名與沈碧瓷容貌相同，卻生着一雙天真卻略帶妖氣的眼睛的女子斜倚在北川胤懷裡，羨慕道：“你擁有這麼深厚的仙根，難道不想成仙嗎？”
北川胤笑：“你想成仙？”
女子點點頭：“當然了，做夢都想呢。”
北川胤怔了怔，從身後抱住她，貼在她耳邊，輕聲道：“這輩子容我做一世凡人，下輩子再來陪你修仙，好嗎？”
無憶終於知道，原來大哥真正想說的話是：這輩子容我陪碧瓷做一世凡人，下輩子再來陪阿碧修仙，好嗎？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只是，當時，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