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那裡,喉間嗚咽,卻不敢發出一絲聲音,嘴巴腥鹹,血漬還殘留在脣齒之間。月光如洗,透過天窗傾瀉下來,照在女子驚恐而慌亂的眼睛裡。眼前是十二師姐血肉模糊的身體。她聽見師兄弟們的罵聲,無數柄銀劍指着她,喊道:魔物!魔物!她捂着耳朵拼命搖頭,大顆的淚珠被甩落下來。
“愫君。”
她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那般熟悉溫暖。緩緩擡眼,一襲素淨的白衣便那樣穿越重重人海,踏歌而來。柳清明緩緩向她伸出手,語氣輕而緩:“愫君,我相信你。”
夢境戛然而止。
這是愫君反反覆覆做了兩千年的夢,只是,她知道,夢境終究只是虛幻。
兩千年前,他疑她,傷她,她本該心如死灰,甚至恨他入骨,可爲何,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的夢境裡仍然全是他的好,原來,自己是這般下賤的女子嗎?
她記得崑崙上仙說過,天地爲爐兮,造化爲工;陰陽爲炭兮,萬物爲銅,人是無論如何都逃不過命的。
她苦笑,或許,這就是命吧。
愫君記得第一次遇見柳清明,不過五十歲,柳清明也不過剛滿一百歲,剛變成成人的模樣。
愫君出生的時候正逢神魔之戰,父母皆在戰亂中身亡。後來,她流落到人界,被一對年輕夫婦收養。夫婦給她吃最好的,穿最暖的,即使在那樣饑荒嚴重的年歲裡,她還是長得白白胖胖。不像姐姐,那對夫婦親生的孩子,面黃肌瘦的,已經十五六歲卻仍像十來歲的孩子。
當時,愫君年紀尚小,不知道人界十五六歲的女子已經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紀,當然更想不通爲什麼這對夫婦對自己比對親生女兒還要好,如果想通了,她大概會偷偷逃走吧,那樣也不會遇到柳清明瞭。
不過,後來想想,天命難違,即使當時不相遇,那一定也會在未來的某一日、某個地點,以另外一種方式相遇吧。
第二年開春的時候,她才知道,自己是被夫婦買來頂替他們的女兒作爲獻給天神的祭品。
那日,烈陽灼灼。她被村民綁在一根柱子上,四周、腳下是淋了烈酒的乾柴,再往前,是大碗大碗的雞鴨魚肉。她看見許多人站在高臺下面看着這些食物直流口水。她不明白,爲什麼要把東西放在這裡,她不明白,爲什麼不拿下去,大家一起分着吃。
直到所有村民齊刷刷跪在自己腳邊,直到有人拿着火把點燃乾柴,直到火舌舔舐上自己的臉頰,她才隱約想起這是許多年前,爹孃跟她說過的,人界特有的“人祭”。
她開始大哭,卻沒有人理會。就在她的衣服快被燒起來的時候,她看見雲端似站了個白色的人影,再一恍惚,竟朝這邊飛來,狂風呼嘯而過,她聽到村民的驚呼聲,感覺被人抱了起來,再睜開眼,已經到了崑崙山腳下。
崑崙仙山,四季如春。
少年白衣,墨發披肩,劍眉星目。
他說:“我叫柳清明。”
她呆呆望着面前長身玉立的大哥哥,心想:這就是神仙嗎?似乎沒有爹孃說的可怕呢。
後來,她才知道柳清明是九重天闕紫薇宮主的小兒子,天生仙胎,不到兩歲時就遠離父母,拜在崑崙上仙門下。柳清明喜愛人間,此次便是偷偷溜下人界玩耍,無意中撞見人祭,心下一軟,纔出手相救。
他說:“若無處可去,便隨我拜入崑崙山吧。”
她愣了愣,笑着點頭,崑崙山春光瀲灩,細碎的陽光含在女孩火紅的瞳仁中,美麗不可方物。
事情並沒有那麼順利。
崑崙上仙看出愫君是魔族之人,怎麼也不許愫君拜入門下。
柳清明退一步求崑崙上仙允許愫君留在崑崙山。
崑崙上仙道:“清明,你是爲師最得意的弟子,天資聰穎,若假以時日,便可光耀我崑崙師門,莫爲了一隻魔物,毀了你的未來啊。”
柳清明第一次忤逆崑崙上仙:“師父若不同意,徒兒就長跪不起。”
崑崙上仙怒:“好,要跪就去後山思過崖!”
崑崙山以修仙盛名,門徒廣泛,來此求仙者大部分是人界的□□凡胎,思過崖便是給犯了錯的弟子反省的地方。思過崖處於崑崙山頂,冰寒異常,平日弟子們在這待上兩個時辰都受不住寒冷,身體僵硬,痛楚難忍。柳清明此時也不過是名野仙,徒有仙胎,未得仙身,除了擁有長一些的壽命外,與衆弟子無甚差別,此回卻足足一天一夜未離開思過崖半步。崑崙上仙到思過崖時,柳清明已經神志模糊,卻斷斷續續道:“求師父收下愫君。”
崑崙上仙捨不得徒兒受這般苦楚,無奈之下,點頭答應。
愫君成了崑崙上仙第一百零七個弟子。
入門儀式完成的那天,愫君蹦跳着來到柳清明面前,道:“清明哥,我現在也是崑崙山弟子了呢。”
柳清明揉揉她的小腦袋,道:“以後要改叫大師兄了。”
愫君歪頭,不解道:“爲什麼要改,清明哥不就是清明哥嗎?”
柳清明不說話,寵溺地笑笑。
百歲之前的愫君是一副孩童的模樣,總是喜歡跟在柳清明身後,抓着他白色的袍角,不放手,直到攥出一片褶子。
愫君不記得那天是聽哪個師兄說了一句,娶一個人,就可以生生世世和她在一起。
她默默記下。
於是,那晚,餐桌旁,當愫君說清明哥,讓我娶你吧的時候,柳清明嗆得差點背過氣去,連喝了好幾壺水,才止住劇烈的咳嗽。
柳清明笑道:“好,我等你滿一百歲,成人的時候,來娶我過門。”
她說:“好,一言爲定。”
後來,愫君慢慢長大,漸漸知道原來只有男孩子纔可以說娶,女孩子只能嫁人。不過,她還是把柳清明那句不知是不是玩笑的話當做許給自己的誓言。
一百歲以後,愫君不再跟在柳清明身後,而是牽着他的手,站在他身邊。柳清明喜歡吹笛,最愛的便是一曲《忘仙調》。每次,愫君總是靜靜聽着,然後默默落淚。
他知道她在想什麼,愫君的瞳仁是火紅色的,那是純血統的標誌,而純血統的魔是不可能修成仙的。自古神魔不能結合,他們之間有着此生難以逾越的種族界限。
只是,彼時,時光靜好,少年白衣。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目光堅定。
他說:“心之所往,情之所向,無懼無怖,無怨無悔。”
她含淚,點頭。
又過了幾年,柳清明修有所成,晉升仙籍,成了一名下仙。愫君記得柳清明的父母還爲了這事前來探望兒子。那時,柳清明開心極了。他說來崑崙山這麼多年,除了五十年前,給師父賀生辰大壽的時候,父親和母親來過一次,就再也沒見過他們了。他總覺着父親似乎不太喜歡自己。
愫君安慰他,你別瞎想,哪有父母不疼愛自己的孩子的。
可,第二天,真的見到紫微宮宮主,柳清明的父親的時候,愫君也愣了。
柳清明的母親是個氣質非凡卻慈眉善目的女子,見到小兒子,一下子便衝過來緊緊抱住,淚止不住地往下落。紫微宮主見狀急忙跑過來,拉開兩人,用力瞪了柳清明的母親一眼,似是在提醒她什麼。
衆人訝異,紫微宮主圓場道:“也不看什麼場合,哭哭啼啼,成何體統。”
柳清明的母親深深望一眼兒子,不再多說。
愫君覺着柳清明的父母似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柳清明的父母在崑崙山住了幾天纔回紫微宮。
有一天晚上,愫君看見柳清明從父母房裡走出來,神情有些不對勁,愫君問他怎麼了,他卻什麼都不說。
愫君跑去房間找他,卻見柳清明一個人躲在房裡一壺又一壺地喝酒,柳清明醉眼迷濛地望着她:“愫君,你相信天命嗎?難道神也躲不過天命嗎?”
他說:“愫君,我們放手吧,你跟我在一起,不會有好結果的。”
那一瞬間,愫君害怕極了,她再也不能從少年澄澈的眉眼裡找到昔日的堅定與叛逆,她不知道是什麼讓他改變,她只是握着他的手,一遍遍搖頭:“不會的,清明哥。”
她說:“愫君不怕天譴,能在一起一天便是一天,哪怕魂飛魄散,總算愛過,癡狂過,也好過平平淡淡苟活萬年,不是嗎?”
她仰頭,輕輕覆上他溼潤的沾滿酒氣的雙脣。
柳清明一怔,伸出手,緩緩抱住女子瘦弱顫抖的身體。
酒氣瀰漫的屋子裡,牀帷低垂,他青絲披背,她瞳如劫火。
桌上,酒壺半倒,裡面的酒幾乎空了,餘下幾滴順着桌沿,滴答滴答落在地上,濺起細小的水花後,慢慢積成小小一灘,和着月光,氳成一室春光。
那夜之後,柳清明再度變得堅定。
又過了不久,柳清明收到一個來自紫微宮的消息。彼時,神魔之戰如火如荼,幾日前天帝派紫微宮增援駐紮在魔界的軍隊,沒想到魔界設下圈套,紫薇宮主與宮主夫人皆在那場戰役中犧牲了。
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柳清明沒有哭,只是站在窗邊,背對着她,不知在想些什麼。
她喊了一聲:“清明哥。”
他回頭,只對她淡淡一笑。那笑與以前似有不同,多了猶豫,多了憂慮,再沒有少年生無所懼的堅定與執着。
往後的時日,柳清明開始和她保持距離,即使上早課,也儘量不坐在一起。
那一日,她攔住柳清明。然而,不等她開口發問,他便轉身又走。她想追,卻被十二師姐攔住。愫君知道十二師姐本是凡人,師父說她天資駑鈍,終其一生都難有所成。在崑崙山,許多人直到白髮蒼蒼仍未能修成仙骨。然而,十二師姐卻不惜廢寢忘食,苦修三十年,終脫離凡胎,載入仙籍。
沒有人知道,十二師姐的那些努力都只是爲了能夠永遠守在柳清明身邊,哪怕不被知曉,默默地,直到滄海盡頭。
可她終究是嫉妒愫君的。
她嫉妒愫君與生俱來的長久壽命,她嫉妒愫君對大師兄親暱的稱呼,更加嫉妒大師兄對愫君寵溺的笑。
她攔住愫君,諷刺道:“整日跟在男人後面不放,魔物就是魔物,下賤。”
愫君道:“你說什麼?”
十二師姐道:“大師兄是仙,你是魔,你們根本不可能在一起,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愫君本就內心煩悶,聽她這麼一說更加氣憤,當下便與十二師姐動起手來,二人纏鬥了半個時辰,最終被罰到弟子房抄書一千頁。
以往這個時候,柳清明總會匆匆跑來跟師父求情,這次卻破天荒得沒有。崑崙上仙派人送來的飯菜,愫君只胡亂吃了幾口,便不再動了。
禁閉的弟子房內,十二師姐正認認真真地抄書。
月光透過天窗傾瀉下來。
驀地,愫君感覺身體突然一熱,牙齒奇癢無比,一時間,竟有種想吃人的衝動。她衝到緊鎖的大門旁,大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然而,除了十二師姐回頭罵她幾句,再無人迴應。
那一刻,十二師姐的嘴臉被無數倍地放大,令她厭煩,嫉妒。她是魔,十二師姐是仙,她和清明哥纔是一類人,她和清明哥纔是能夠名正言順在一起的人。
愫君的腦袋裡一直迴響着一個聲音,殺了她,殺了她。
愫君被崑崙上仙攔下來的時候,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看到師姐血肉模糊的身體和大批大批的師兄弟涌過來。她看到無數雙或驚恐或憎恨的眼神。她看到她的清明哥一襲白衣,火速趕來,不可思議地望着她。
崑崙上仙看着柳清明,怒道:“清明,我當初說什麼了,魔物就是魔物,殘忍好殺是他們的本性,當初你就是不同爲師的話,纔有今日的惡果!”
柳清明望着愫君,張張嘴想爭辯什麼。
崑崙上仙道:“清明,眼下我給你兩個選擇,一邊是爲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女放棄大好前程,一邊是潛心修行終成正果,你,如何抉擇?”
柳清明猶豫良久,最終跪下來,垂了頭,低低道一句:“徒兒知錯了。”
他擡眼,看向愫君的眼神變得躲閃猶豫。
他說:“愫君,對不起。”
他說:“愫君,你,太讓我失望了。”
她爭辯:“不是我,清明哥你聽我解釋。”
柳清明不信她,誰都不信她。直到被罰去囚獸島,直到崑崙上仙告訴她,她是柳清明修仙路上的劫難時,她才知道原來這一切都是崑崙上仙爲了柳清明的未來,除去她,而安排的一場好戲,那晚,是崑崙上仙在自己飯菜裡下了符咒。
她說:“你就不怕我告訴清明。”
崑崙上仙笑:“你覺着清明還會信你嗎?如若信你,爲何對此事不置一詞,又爲何從你被抓到現在,總共一百二十七天的時間,他從未露過面?”
她無言以對,她的聲音與表達能力被崑崙上仙強行拿走的時候,她知道或許這輩子再無機會將真相告訴柳清明。
這,就是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