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白姬許久未睡了,這一睡倒夢見了過去。
天色像被染了血般淒厲濃重,大殿很靜,一絲風也透不進來。連同白姬,一連十數名帝姬都團成團,背靠背抱坐在一起,精心修飾的面龐不乏倉惶,可見是走得匆忙,鬢髮衣裳都沾了不少灰塵。就在半個時辰前,西羌攻入皇城最後一道防線,這些蠻子在城裡打砸搶燒,更放言要將琅嬛帝都夷爲平地。局勢早已註定,雖然乾貞帝還堅守在光明殿內,但也只是最後的徒勞。禁衛軍加上守在宮外的一些殘兵,剩餘兵力根本不足萬人,不出幾個時辰,整個琅嬛帝國便將覆滅。
山河失守,國破家亡,又有多少人流離失所家破人亡。對於平日裡養尊處優的帝姬而言,這更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她們間不乏容色出衆者,妙齡窈窕。而在亂世裡,漂亮女子大多淪爲玩物,毫無半分尊嚴可言。這樣令人心悸的恐懼像只大手緊緊攥住所有的人,突然,人羣中迸發出一陣細碎啜泣,儘管刻意壓低,然在這樣沉重敏感的時刻,卻顯得格外的無助和絕望。她的哭聲迎來了一片細碎壓抑的哭聲。白姬繃緊下頷,雖不似旁人那般無措,可眼圈到底還是紅了。
腦海裡只餘下一個念頭——活下去!
“吵死了!都給我閉上嘴,不許哭!”
墜露在丫鬟的攙扶下起身,眼前的困頓難掩她眉宇間那積年累月下養尊處優的傲氣。她積威已久,其餘人素來怕她,即便如今也不例外。不少人止了哭,強行將淚嚥下。殿內一下安靜下來,墜露捏着阿音的手微微顫抖,事到如今,早該聽從舅母的話,快快逃出帝都纔是!如今西羌都已攻到護城河外,即便她背生兩翼,亦插翅難逃……
就在這時,轟地一聲巨響成爲壓垮衆人的最後一根稻草,殿內如同炸油鍋,頓時哭喊聲不絕。
白姬一個箭步竄至窗下,看見滾滾黑煙自西門冒開,遠處傳來兵呼馬踏,兵刃交接之聲。走廊裡靜悄悄的,除了少數在近前服侍的侍監宮女之外,其餘人都被拉壯丁去抵禦外敵。突然,“西門破了!西門破了!”一聲淒厲嘶啞的吼聲撕破了這假象般的平靜……白姬瞳孔顫抖着,西羌人攻進來了!
爲今之計,若不想遭人凌/辱,就只能……她摸索着從靴筒裡掏出一把匕首悄悄藏在背後。卻忽略了墜露和阿音在這一霎那交換了的眼神,飽含陰謀和算計。
十數個侍衛奉皇帝之命護送她們離開,然後誰都知道,僅憑這幾名殘兵剩將又豈能抵擋得了那西羌的十萬鐵騎?!這不過是無謂的掙扎。平日裡嬌生慣養的帝姬們走上幾步不是崴腳便是摔傷,手下的侍女都已各自逃命,哪還有人來管。白姬咬咬牙,左手扶一個,右手拽一個,腳底是鑽心的刺痛。
遙遙望見光明殿,穿過御花園有條小道直通東門,原本是宮女侍衛私相授受的地方,誰知陰差陽錯,卻成爲帝姬們的逃生之路。眼看東門即在眼前,白姬卻看見阿音鬆開墜露的手轉身朝自己衝過來,她後退一步,未來得及躲閃就被阿音和隨同侍衛圍住。望着不遠處抱臂而立神色自如的墜露,她心漸漸往下沉,濃重的不祥之兆籠罩全身。
墜露的聲音不遠不近地傳來:“把她的衣服給我扒了!”
七八雙手同時伸過來,白姬死死抱住自己不放,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勁,幾個人半天只扯下一件外袍來。
“一羣沒用的東西!罷了!”墜露褪下自己身上那件鳳羅羽衣,腳步輕盈至白姬面前,彎腰罩在她身上,“我親愛的妹妹,從小到大母后不是一直教誨你我要和睦相處嗎?如今姐姐有難,當妹妹的總不能袖手旁觀吧?”自白姬記事以來,這是墜露對自己笑得最親切的時刻,此時她嬌豔欲滴的脣卻似毒蛇一般吐出猩紅的芯子,叫人不寒而慄。
“這根鳳釵還是父皇在世時恩賜於我,如今送與你,也算一表你我多年姊妹情分了。”墜露將釵子細細簪入白姬鬢間,揚眉一打量,卻見她一雙黑澈見底的眸子冷冷盯着自己,即便如此,卻還是一聲不吭。
“賤人!”墜露不知怎的來了怒氣,揚手要打,卻被阿音攔住,“帝姬,馬車都準備好了,再不走便來不及了……”墜露適才冷哼一聲,轉身,剩下幾名帝姬瑟瑟發抖目睹了全過程。
她冷笑:“想活命就都給我做啞巴!”
至此,再無人敢看白姬一眼。
一行人登上馬車,唯有她在兩位侍衛的挾持下站着。
“帝姬,對不住……我們也是聽命行事。”
早春三月,風裡猶帶寒涼。年輕的帝姬只着一件單衣立在寒風中,烏髮肆意飄揚,她低垂的雙目陡然一擡,竟帶着幾分不怒自威的氣勢。彎腰拾起那鳳羅羽衣披在身上,她轉身往回走。兩名侍衛互換眼色,竟也沒有跟上去。
白姬是往光明殿方向去,在這兵荒馬亂之際,唯有光明殿前不改昔日威嚴,有兩對禁衛軍駐守。她一路通行無阻,所有人的口徑一致,喚她大公主。
她面無表情地推開那扇金漆銀粉雕龍畫鳳的大門,看見年輕的帝王端坐於龍椅上,麗妃死後他日漸消瘦,而連日來的操勞更他形容枯槁,身板佝僂,完全不復往昔俊郎挺拔。
“你來了。”不等白姬說話,他便自顧自道:“朕知道你心裡恨,你和墜露都是朕的妹妹,憑什麼朕要犧牲你來保全她?”乾貞帝深吸一口氣,“你比她堅強,更容易適應這亂世。墜露她自小養尊處優,沒受什麼苦,朕不放心。”他擡了擡手,暗處有名老太監端着碗藥過來。
“你是個聰明人,該懂得如何明哲保身。只要你代替墜露,西羌人便不會對你怎樣。”
白姬垂眸,看着藥碗越送越前。乾貞帝的聲音似乎變得很遙遠:“身爲琅嬛的皇女,爲國捐軀乃是你的榮耀。”
天色突然大亮。
白姬睜眼,鼻尖尚還縈繞着那藥的苦味,澀到她舌尖都泛酸。
“醒了?”
屋中央那張梨花木製的小几兩端,百里青鋣和一灰衣青年相對而坐。他一手撐頰,嘴邊噙着漫不經心的笑,“稍等片刻,我和仲源有點事要談。”
仲源?白姬愣住。
青年側頭,朝她勉力一笑。整個人顯得清秀端正,灰衫方巾,打扮得像是名書生。雖無百里那種動人心魄雌雄難辨之美,舉手投足間卻透出種不加掩飾的爽朗和天真。他兩手握膝盤坐在地,眼眶發紅,嘴角下耷,頗有幾分委屈的架勢。
怎麼看,都像是被百里欺負了……
白姬定了定神,秉持着不管閒事的宗旨,開始打量整間屋子。
陽光透過窗牑落在空曠的地上,室內只有一張几案,一牀榻和一個蒲團,再無他物。牆上還掛了一把琴,顯然不常用,琴絃上蒙了一層薄灰。
期間,百里和仲源兩人的對話時不時地響起。
“天狸一族自古都是蛇類的天敵,而你表兄又是年輕一輩的佼佼者。此番若能請他出山,對我們而言定是如虎添翼,事半功倍。”
“可我表兄性情孤僻,素來不問族外事物,恐怕他不會答應。再說……我、我很是怕他!”仲源一臉不情願。
白姬覺得屋中沒甚好看,便把視線投向自己。眼下,她正坐在一個白玉鉢中,人似乎是縮小許多,於是看屋中一切都如放大一般。
百里微笑,胸有成竹道:“非也,若你出面,你表兄定會同意。”
他笑得時候眼角微微揚起,仔細一瞧,眼下那枚與其說是淚痣倒更像是被人用銳器烙下的一點疤痕,宛若一滴血淚,蜿蜒留在面頰上。
正瞧着,百里忽然有所察覺,側頭一瞥眼神轉了過來。白姬愣住,隨即猶如偷吃糖被抓包的小孩般心虛地挪開了眼,卻遺漏了某人眼裡稍縱即逝的作弄。
一旁,仲源並未注意到二人私底下的眼神交流。
表兄對他素來不喜,若是派他去做說客,只怕會適得其反。雖這麼想着,卻也不好直接拂了百里面子,只好硬着頭皮答應好,回去再做打算。
他起身道別,消失在門後的背影頗有幾分悵惘。
仲源這一走,氣氛有幾分凝滯。
百里還是坐在小几邊,伸手用銅鏟撥了撥香灰。白姬注意到,從方纔起,屋中就飄着一股若有似無的香氣,這會子便更濃了。
百里側頭:“現在感覺如何?”
白姬低頭打量自己,身上已然好得差不多了,儘管那等烈焰焚身險遭灰飛煙滅的感覺仍像夢靨般揮之不去。
“此物叫做養魂鉢,是我從一個魂修身上要來的法寶,無論是養傷還是修煉,都極適合你。”
“這怎麼好意思……”白姬蹙眉,覺得百里青鋣對自己的轉變委實太快,有些招架不住。
莫非他還是疑心於我,假意接近好讓我卸下僞裝不攻自破?!
她正胡亂猜測着,未注意到腳步聲臨近。
直到一雙手將白玉鉢捧起,白姬才一驚,發現百里的臉近在咫尺:“傷雖已好。可元氣虧損卻非一日兩日便能補回來的。不如這樣,月圓之前你便待在此處,儘量不要出去。”他視線狀似不經意地掃至窗外,低聲道:“最近外面可不太安全。”
白姬看着他陡然放大的俊臉,那眼睫毛跟兩把蒲扇似的,眼底的光細細密密地投射過來,像是一片羽毛輕輕掃過心底,微癢,偏生還不能撓。
“……好。”
也、也罷,放着便宜誰不撿……白姬在心裡這樣說服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作爲一個強迫症,我第五章的內容提要居然破壞陣型了,我好!難!受!你們快來安慰安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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