擡眸,對上太阿靜若深湖的雙眼,白姬的思緒飛快地旋轉着:太阿死後,神劍梵天傳於山神手中,然後司南離又施計教唆白鹿少公將神劍偷走,想不到一番輾轉最終竟藏於她的體內……只是這等流離曲折的經過卻不能告訴太阿,因爲離他神隕前夕尚有千年,若是將劍的來歷向他一說,豈不是變相地泄露了天機?!
白姬心中矛盾,又是素來口拙不善言辭之人,因而一時竟想不出任何旁的理由來搪塞他,只能微張着嘴,爲自己的口舌笨拙而感到心急。
太阿輕一拂袖,石桌上赫然冒出一張茶海,茶海上擺着拳頭大小的紫砂壺和幾盞青瓷杯,白煙繚繞,一股茶香盈入鼻尖。
餘光映着白姬那欲言又止一臉凝重的神情,他倒也不急着催,斂了眸子,取來一隻瓷杯,提着紫砂壺慢悠悠地往裡面倒茶。
“上神……”白姬思索半天,還是搖了搖頭,老老實實道:“這個,我不能說。”
太阿倒茶的手勢沒有半分停頓,碧澄澄的茶水盛在敞口的淺杯之中,猶如一汪碧綠純透的翡翠,恰到好處,沒有一絲溢出。
他將茶遞給白姬,好整以暇地問:“理由?”
理由……
當真有口難言,白姬接過茶,因緊張而變得冰涼的指尖在觸到溫熱的杯身後感到一陣妥帖的溫度涌了上來,她眉頭微微舒展,人暖和了些也更爲鎮定,對上太阿詢問的眼神,卻仍是搖頭:“請上神恕罪,關於劍的來歷和我的身份都不能說,但請您相信我,我並無惡意,倘若您心中尚存顧慮,大可將我抓起來搜查一番,我絕非魔族或者妖界派來的奸細。”她垂眸掃了一眼臂上發白的鱗片,笑容裡染上無奈:“我只是一個普通人。”
“我相信。”太阿打斷她的話,指尖輕點茶杯,眼神柔和:“茶要趁熱喝,涼了就變味了。”
“是……”
完全看不分明上神在想什麼,白姬訥訥閉上嘴,見太阿全無與她交談的意思,只好捧起茶杯專心致志地欣賞起周邊如夢似幻的風景來。
這時,太陽照下來,有銀晃晃的水光映入她眼簾。
白姬定睛一看,適才發現那亭下有流水潺潺而過,流經桃林,形成一片小湖,湖水清澈,光可鑑人,水中倒映出連片的桃花像是一朵朵粉色的霧靄簇擁在一塊,如火如雲。
她不禁一愣,來時分明是從路上實打實走來的,哪裡來的湖?!
正想探頭看個究竟,未料一陣強風颳來,她側頭一避,卻見神劍梵天赫然停在自己面前,像是打量她一般,圍繞着她不停地轉圈。
一旁聽見太阿說道:“說吧,你來找我所爲何事?”
終於要切入正題了!
白姬顧不得在她身邊打轉的神劍,連忙道:“上神,我今日來此,實在有一事相求。事關我朋友的性命,所以還請您無論如何施以援手,幫幫我!”
太阿慢條斯理地抿了口茶,不置可否。
白姬深吸了口氣,繼續道:“我有一個朋友遭人所害,中了毒咒,如今性命堪憂,多方求救無門,遂有高人指點我來嵯峨殿向您求助。”
“胡鬧。”太阿輕擱茶盞,“我雖爲戰神,卻對解咒術一無所知,他讓你來尋我,這豈非誤人子弟之舉麼?人命關天,又豈能如此輕率?”
“上神,是這樣的,一來這咒實在兇險,目前無人可解,二來是它與您……與您很有些淵源,所以那位高人才會出此下策,實在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與我有些淵源?”太阿斂眉,“你且仔細說來。”
“這咒名爲八苦,中咒之人將在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會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及五取蘊苦中反覆輪迴,痛不可遏,並且無法得到解脫。”白姬想到先前百里變回幼童模樣,恐怕便是那生苦在作祟,後來頭髮全白卻是應了那老苦,至於其他六苦,雖尚未在表象體現出來,恐怕亦在內裡折磨着他……
想到他每日每夜所承受的那些痛苦,她心頭就像是懸着一把刀,不知何時跌落下來,將心剁得稀巴爛粉粉碎。
“上神——”她渴望又難掩急迫地看向太阿:“聽聞您悟道之境便是八苦,不知對此咒,可有甚麼破解之術啊?!”
太阿沉吟片刻,繼而道:“解咒我是外行,若單論這八苦之境,倒算是小有勘破。既然事關你友人性命,我便勉力試一試吧。”
白姬目光一喜:“多謝上神!”
太阿頷首,忽而轉身,指尖一點指向那片開得正盛的桃林,問道:“你看這桃花美麼?”
白姬雖然不明就裡,仍是順着他的話答道:“美。”卻美得很不真實。
“很好。”太阿擡眉,忽地一拂袖,眼前驀地暗下來,霎時間,桃林,湖水全部煙消雲散,二人面前唯有孤零零的一截山丘,映照着一輪孤月,以及暗淡的星辰。
他脣角輕掀,目光掠過白姬,問:“如今還美麼?”
白姬:“……”
他側身站在夜空下,煢煢孑立:“你看我喜歡這桃花,便施了法術將它留在這裡,只要法術在,這十里桃林湖光水色便不會有褪去的那一天,可它真實麼?不,一旦法術破滅,這一切仍舊如那鏡花水月般抓不住摸不着,是空,是虛妄。”
太阿的聲線悠遠而沉靜,漆黑的夜,昏淡的月色越發襯得他眼眸亮若星辰,灼得白姬雙眼刺痛。
“其實,世間萬物,人也好,神仙也好,妖魔亦如是,你所煩擾的一切就像是先前那片湖水,以爲它深不可測,以爲踩進去就會墮入深淵,其實不然,這些都只是你自以爲的表象而已。要想看清路的本來面貌,只有破除表象,跳出執迷這一條道路而已。”
語落,眼前驀地大亮,白姬再度擡眸,她與太阿仍是對坐在這一方小亭之中,手捧茶盞,他從肩上拂下一朵嫩紅的花瓣,低眉淺笑的模樣真真像極了百里,她忽然覺得眼眶微澀,匆忙低下頭來。
“上神的意思是……”她不靈慧,亦不蠢笨,思忖片刻,便明白太阿字裡行間想要表達的意思:“咒術的痛苦來源並非源於八苦,而是起於自身?”
“不錯。”太阿看她的目光裡流露出一份欣賞:“咒術本身並無多大殺傷力,但卻誘使並將這種執念轉而化爲束縛他自己的桎梏,執念越深,對其自身的傷害便也越深。”
“既如此,那上神可有解救之法?”
太阿搖頭:“有何辦法?念、乃思也,是對親人的思念,對故鄉、對所懷戀之人的牽念,有了牽掛纔會不捨,有了不捨故而生執,產生不願罷手的念頭。但若要徹底摒除這種執念,只能將這些情感統統抹殺,如此一來豈非連此人活在世上的痕跡也一併消弭了呢?”他看着白姬,眼中浮動着悲憫憐惜的光輝,就像他先前看樹,看花,看這世間萬物一般,普愛衆生,卻又冷眼瞧着他們自生自滅,或許這便是神的處世之法,不插手,不干預,只在必要時刻推上一把,而究竟是死是活,這個選擇權還必須交還與你,讓你自己做決定。
“我想,那人定是你珍視愛重之人,你當真願意採取這唯一的辦法麼?”
太阿這雙眼裡無慾無情,心如平鏡,正因如此,他才能勘破輪迴,榮登大寶,而百里卻不能,因而如今白姬不知是該慶幸他困在這八苦執念之中,內心深處卻還尚存着一份屬於人的柔軟,還是期望他該與太阿一樣,如此,便可安然無恙地度過此次劫難?
她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
山河君坐在屏風前打着瞌睡,呼聲震耳欲聾,忽然一隻手拍在他肩頭。
“唔?!白姬回來了!?”他一下驚起,擡眸對上玄衣仙人一貫沒有表情的棺材臉,“原來是你……”
玄衣仙人看着山河君,眼裡寫着濃濃的鄙視,“這時候你都能睡着?”
山河君扯了扯睡皺的衣襟,伸了個懶腰,滿臉倦意道:“白姬進去整整一夜,我也守了整整一夜,好不容易捱到天明才闔眼,剛做上夢便被你吵醒了……”說着伸出爪子往玄衣仙人臉上撓去,“阿寂你還我美夢來!”
“什麼美夢?”玄衣仙人哪裡能讓他如願,身形一閃,如泥鰍般避開。
山河君騷擾他不成,頹然地坐回地上,悵然道:“我夢見太阿了。”
玄寂一針見血地指出:“你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可現在是白天了……”
“那便是白日做夢。”
“好好,”山河君擺擺手:“不過我先聲明我纔沒那個閒工夫去日日悼念他,只是看着這面屏風,回想起我們昔日在天宮的日子了。”
玄寂的表情有一瞬的停滯,似乎亦回憶起那段揮斥方遒,把酒言歌的時光,他望着山河君,冷硬的線條柔和了幾分:“你想回來,現在也可以。”
山河君不屑道:“哪種地方回去作甚?有的那時間浪費,還不如在此地種種花,發發呆來得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