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皇宮奢華,就算是冷宮也不是破敗之地,只不過這座宮殿用鐵柵欄爲門,鐵鎖鏈纏繞,四周空寂無人,縱然再華麗也透出荒蕪。
幾個內侍晃動鐵柵欄,鎖鏈發出嘩啦響。
“來人來人,陛下來了。”
冷宮裡也有看守,多數是犯了錯被髮配來的宮女,在這裡也相當於等死,因此一個個懶散,不知哪裡去了。
喊了好幾聲,纔有一個滿頭白髮的宮女跌跌撞撞衝過來。
“陛下,陛下,來接我了?”她大喊着,老眼昏花,神情癡笑。
站在門外的皇帝被嚇了一跳,忙向後退了一步。
這裡他也是第一次來。
還好內侍們擋在門前,遮住視線,不讓這宮女嚇到皇帝。
“滾開。”
“讓白氏來。”
“監事院問案。”
內侍們不敢提陛下來了,唯恐招來更多瘋婦。
張擇也上前一步,看着這白頭宮女,他沒有絲毫害怕,也沒有嫌棄,而是饒有興趣,似乎在對比冷宮和自己牢房裡的人,哪個瘋的更厲害。
被這樣的眼神打量,半瘋的白頭宮女也忍不住縮起脖子,掉頭向後跑,喊着“白氏,白氏,快出來,陛下接你了來。”
一邊喊一邊發出怪異的笑,在黃昏時分的冷宮裡宛如鬼哭狼嚎。
皇帝心裡有些後悔,不該來。
聽張擇說要問白妃,他想起自從白妃入冷宮後就再沒見過,再加上白循一家已除,他心底對白氏的厭惡也淡了些,就突然想來看看。
白妃十幾歲就來到他身邊,性情乖巧有才有貌,顛沛流離戰戰兢兢的夜晚相依相伴。
只是,白妃如果也變成這般鬼樣子,倒不如不見,思忖間,伴着瘋婦的怪笑,有腳步悉悉索索從內而來。
此時黃昏最後一絲光亮消散,皇帝身邊的內侍早有準備點亮了燈,冷宮這邊漆黑一片,只看到一個白色的人影飄過來。
皇帝忍不住再次後退一步。
白色的人影似乎也有些畏懼,在幾步外站住,側轉身子,以袖掩面。
張擇上前一步,從袖子裡拿出竹簡籍冊,對着那人影問:“白瑛,你是否還有一個妹妹?爲何不在籍冊上?”
話音落,原本側轉的身子猛地轉過來,人也撲過來,瞬間鎖鏈嘩啦亂響。
皇帝嚇了一跳,身旁內侍手裡的宮燈搖曳,照出撲在鐵柵欄上的人臉。
女子二十七八的年紀,膚色白皙,脣白無色,宛如鬼魅,但她眉如煙,眼如秋水,這鬼魅便變成了妖冶之美。
被關冷宮爲囚犯的白氏,竟然比先前更美。
皇帝看得怔怔。
那一雙秋水眼隔着鐵柵欄盯着張擇。
“她不在籍冊上?”女聲尖銳,似憤怒又似驚恐,“她跑了?”
……
……
窗外腳步輕響,一道亮光出現,搖曳着驅散瞭如水般彌散的夜色。
莊籬轉頭看,是婢女們在點燈了。
正廳裡的燈也逐一亮起來。
周景雲深深看着莊籬一眼,因爲有婢女們在,兩人誰也沒有再說話。
周景雲低頭看碗中的面,燈光下似乎已經混混一團,他輕輕攪動筷子,混沌散開,挑起細面一口吃完。
婢女們點完燈退了出去。
周景雲擡起頭看對面坐着的少女。
“危險是危險,委屈是委屈,兩回事。”他低聲說,“而且這危險是我帶給家人的,與你無關。”
與她無關,怎能與她無關,她就是危險本人啊。
莊籬垂目面前的清茶,茶水透徹,望去似乎看到了先前,那時候她捧着藥從後廊走過來給莊先生送去,剛到後門聽到室內有陌生人喊一聲先生,然後是莊先生驚訝的聲音。
“景雲,你怎麼來了?”
“先生,張擇查你來了。”
“啊?”
“因爲白循之案。”
聽到白循兩字,她在後廊停下腳步,聽着莊先生踱步,但很快又坐下來,發出一聲笑。
“無妨,該來的總要來,多謝你來告訴我,這件事我知道了,你快走吧,那張擇嗜好牽連,別讓他看到你。”
內裡沒有腳步聲。
“先生,我能幫你。”那男聲說。
莊先生笑意濃濃:“老夫孑然一身,又是要入黃土之人,他查就查吧,你不同,你正當年,身後有東陽侯府一家子人,莫要說這種話。”
室內陷入默然。
是時候送客了,她聽到這裡再次擡腳邁步準備進去,但那男聲再次傳來。
“跟在莊夫人身邊的那位姑娘,跟白循有關嗎?”
她當時在後門僵住了,他怎麼知道?她在書院也幾乎從不出現在人前,書院的人見過她的都不多。
這個男人是誰?
她忍不住踮起腳從後窗中看去,因爲先生坐在側間的羅漢牀上,她只能隱隱看到一個身材俊逸的男子背對而立。
“你如何知道?”莊先生也發出疑問。
但這疑問,無疑也是承認了。
“先生的病,從白循案發後突然加重,且到處求藥廣而告之。”背對的男子低聲說,“我又想到,夫人曾經書信中提過,收穫一個難得一見的弟子,那封信,是你們在朔方遊歷時寫給我的。”
說到這裡,他似乎笑了笑。
“我就冒然一猜,沒想到猜對了。”
莊先生哈哈一笑,伸手點着那男子:“你啊你竟然是詐我。”又自嘲,“我還是亂了心神。”說罷點點頭,“沒錯,白循的幼女在我身邊,逃過一劫。”
“先生果然是打算以病故的方式斬斷張擇查問嗎?”
聽到這句問,站在後廊的她垂下視線,看着手中捧着的藥碗,本該是救命的草藥,黑黝黝宛如深潭。
“這樣做是不夠的,我把白氏女帶走吧。”
有碗筷放下,桌面輕晃,茶水也蕩起漣漪,過去的回憶散去,莊籬擡起頭看向對面。
周景雲放下碗筷,正取過錦帕擦拭嘴角。
“雖然我在家的時候很少出門,後來跟着先生夫人離開朔方,走的時候,我還颳去了族譜上的名字。”莊籬低聲說,“但雁過留痕,張擇會查到我的。”
她說這裡笑了笑。
“更何況,我還有個姐姐活着。”
……
……
冷宮外燈火明亮照着其後的白氏,白氏手腕瘦弱的似乎一折就斷,但此時搖的鐵柵欄嘩啦響。
“怎麼讓她跑了?”
“她怎麼能跑了?”
她一遍一遍尖聲質問,震得四周的人耳朵嗡嗡。
張擇拔高聲音:“她沒在籍冊上!”說罷上前一步,握住鐵欄杆。
他的力氣有些大,被白氏搖晃的欄杆頓時穩住了。
“白瑛,休要發狂!陛下在此!”
白妃名瑛。
這提名道姓的喝斥,以及陛下在此,讓發狂的白瑛一驚,然後安靜下來,凝聚的眼神越過張擇,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皇帝。
“陛下。”她哀聲喚,旋即轉過身,用衣袖遮住頭臉,跪下來,有嗚咽的聲音傳來,“罪妾污了陛下的眼。”
看着跪縮在地上,纖細肩頭聳動的白瑛,皇帝先前的驚嚇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憐惜。
“你…”他緩緩開口,說,“好好回答張中丞的問話,不要徇私隱瞞。”
白瑛背對皇帝俯身叩頭,聲音悽然:“罪妾知道,罪妾絕不隱瞞。”
張擇俯瞰跪地的白瑛,問:“白循除了你,還有一個女兒?”
“我確有一妹。”白瑛的聲音低低傳來,“比我小十一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