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途風雲多變幻,
時刻識別忠與奸。
胸中乃需藏全局,
棋錯一招輸全盤。
李秀成親自督戰,向祁門的清軍展開猛攻。清軍招架不住,全部龜縮到山灣裡,憑藉山勢的險要和精良的武器,拼命頑抗。
曾國藩急得像熱鍋上的縷蟻,坐臥不寧,茶飯難嚥。十二月十三日,太平軍又突破兩道防線,攻佔了東山制高點,架起大炮向清營猛轟。曾國藩聞聽,面無人色,渾身顫抖。因爲他知道,如今三面環山,千仞萬塹,插翅也飛不出去了。唯一可行的一面,己被太平軍封死,而且,正在步步逼近。曾國藩合計多時,突然把牙關一咬,提筆在手,寫了一封遺書。又準備了一瓶毒藥,打算服用。這是曾國藩第三次寫遺書了:嶽州之敗,九江之敗,他都寫過遺書,由此可見,他被太平軍打得何等狼狽了。
幕賓歐陽兆熊拉住他的衣服,哀求道:“公受皇上重託,節制長江軍務,何必如此輕生?”曾國藩垂淚道:“正因爲我愧對皇恩,纔不能不死。”歐陽兆熊又說:“公言謬矣,凡欲求死者,必求死所,祁門非死所也。”
此時,曾國藩突然靈機一動,想起了“空城計”。根據眼前的形勢,何不大膽一試,傍黑以前,他傳下令箭:把各哨卡的官兵撤掉,埋伏到中軍大營的兩翼;把所有的營門大開,虛張燈火。衆將不敢違令,一一照辦。曾國藩仗着膽子,面燭獨坐,來鋌而走險。
再說李秀成。他連破清軍十三座大營,搶佔了多次高地,戰事進展得十分順利。天黑時,命各軍稍事休息後,又集中兵力向山裡進攻。可是,眼前的一切把他驚呆了。但只見:清軍所有的營門都敞開着,一無哨兵、二無“鹿角”,稀疏的燈光散落在山坳裡。偌大的營盤,死一般寂靜。李秀成看罷多時,起了疑心:曾妖頭耍的什麼鬼名堂?擺的是“空城計”,還是“四門兜底陣”?看形勢,清軍並不多。據可靠的消息說,他們的精兵都擺在安慶、大湖一帶。活捉曾妖頭,端掉他的老巢,是沒有問題的。乾脆,下令進攻吧!可是,他又一想:曾國藩奸狡異常,善會用兵,決不會“棋勝不顧家”。倘若一招棋走錯,豈不落個前功盡棄?李秀成坐在馬上,不住地胡思亂想。最後,決定適可而止,見好就收。於是,傳下令箭:“收兵!”
太平軍撤離祁門,改路奔西面去——一條到手的“大魚”脫鉤了。曾妖頭死中得活,這是李秀成的一大過錯。
李秀成繞道進江西,圍廣豐,克廣信,取建昌,定撫州,連克崇仁、宜黃、新塗、樟樹鎮、吉安府、瑞州。六月十五日,李秀成率兵攻克了黃州府對岸的武昌縣。武漢大震,連洋人都嚇得膽戰心驚。如果忠王和英王兩路大軍會師、全力攻打武漢的話,是任何力量也阻止不了的。遺憾的是,李秀成大搞個人主義和分裂主義,不願協助英王去完成這次軍事行動。所以,他攻下武昌縣後,既按兵不動,也不派人去黃州與英王聯繫。這下,可給了敵人以喘息的機會。
英國駐漢口領事金執爾,急忙來見李秀成。說什麼太平軍扣了英國商船,劫走絲一千六百捆。又挑撥說,他見着英王陳玉成了,英王已答應不攻打武漢,你何必孤軍冒險。這個外國侵略者,又軟又硬,一打一拉,把李秀成搞得真假難辨。他對金執爾說:“如果英王真同意不打武漢,我也可以考慮退兵。”
第二天,他親筆給駐在黃州的英王陳玉成和賴文光寫了兩封信。結果,信和送信人都被英國水兵劫獲,而沒能聯繫上。
再說英王。他不見李秀成來人聯繫,而他派出的信使又去而不回——其實已被英水兵截獲了——不由得萬分焦急。這一天,他正在寶帳沉思,忽有一個藍旗官跑進大帳,稟報道:“安慶來人告急,信在這裡。”說罷,將信呈上。
這是一封十萬火急的呼籲書,是用淚和血寫成的。上寫:
定南主將劉-琳、葉芸萊、張朝爵,百拜於英王殿下:
安慶被清妖圍困,一載有零。城中缺糧斷水,苦不言狀。
近月來,人食人之事屢見不鮮,許多兄弟都餓倒了。
望我英王速發兵援救。卑職等,度日如年,兩眼望穿,泣血修書!急切,急切,急切。
陳玉成問道:“下書人現在何處?”“他進營後,剛說了幾句話就升夭了。”
“升帳!”陳玉成心如油烹,當衆宣佈道:“安慶是一重鎮,歷來爲兵家所必爭。安慶一日無恙,則天京一日無險。曾妖頭也看到了這一點,故把重兵都投到爭奪安慶之戰上。我軍原擬攻武漢,而解安慶之危。不料,卻遇到洋人的干預,使清妖得以全力爭奪安慶。如今,安慶之危迫在眉睫,不得不救。現命賴文光在此駐守——一旦與忠王取得聯繫,仍舊攻打武漢。本藩親提重兵,回援安慶,望一體皆知。”
陳玉成分派已定,即日率兵起程。於是,洪秀全的西征戰略也隨之化爲泡影了。英王援救安慶的戰鬥,進行得很不順利,一次。兩次都失敗了,一八六一年八月七日,陳玉成發起第三次解圍戰。他和楊輔清從西路進攻,林紹璋、吳如孝從北路進攻,黃文金從東路進攻。曾國藩命李續賓和多隆阿部,抵住西路太平軍;命鮑超、胡林翼部,抵住東路太平軍;曾國荃、楊載福部,抵住北路太平軍。雙方在桐城掛車河、棋盤嶺、凌湖、橫山鋪、赤同嶺、集賢關一帶,展開了極爲慘烈的爭奪戰。
八月二十日,太平軍攻佔掛車河、桐城、集賢關,毛嶺、十里鋪和關口,立大營四十餘座。八月二十四日,清軍全力反撲,又復奪了上述各地。八月二十七日,陳玉成親自督戰,又攻佔了這些要塞。屍積如山,血流成河,敵我雙方都付出極大的代價。
九月一日,太平軍曾一度攻到離安慶只有五里的城郊。城內守軍欣喜若狂,急忙列隊四門接迎,可惜,曾國藩親自率兵來到,用湘軍最精銳的部隊,打退了太平軍,陳玉成第三次解圍之戰,又告失敗。
九月五日,湘軍以地雷轟倒安慶北門,殺入城中。太平軍主將劉-琳、葉芸萊、張朝爵以及四千弟兄,全部壯烈犧牲,安慶終於失陷了。陳玉成聞訊後,放聲大哭。萬般無奈,只好退兵廬州,向天京請援。
在安慶失陷的半個月前,幹王親自率兵來安慶解圍。途中,不幸中了曾國藩的埋伏。兵敗蕪湖,向天京發出呼籲。
西征受挫,安慶失守,許多名城重鎮相繼淪陷,使天王大爲惱火。他又變得暴虐無情了:處死了幾個犯小錯的女官,怒打了謝妃和惠妃,連結髮之妻的賴後,也捱了他一腳。他的寵臣蒙德恩、長兄洪仁發、次兄洪仁達等,又活躍起來,天天往他耳朵裡吹風,極力破壞他和洪仁-、陳王成的關係。洪仁發說:“我早就說過,外人靠不住。他們哪個肯聽你的話?鬧騰了二年多,傷兵損將,失城陷地,把你這點兒家底都要輸光了。你再不拿個主意,連天京都得扔了!”洪仁達也說:“你叫陳玉成打武漢,他爲啥不打?誰讓他撤兵去救安慶?他眼裡還有你這個天王沒有?要都像他這樣胡鬧,不就亂套了!”蒙德恩也乘機進言說:“千錯萬錯,都錯在幹王身上。他主持朝政,統帥全軍,就不應該縱容陳玉成。再說,幹王親提大兵三萬去救安慶,幾乎落了個全軍覆沒。像這樣無能的統帥,怎能使人心服!”
洪秀全聽了這番述說,心眼兒也活動了。立刻降下兩道詔旨,分別將洪仁環和陳玉成痛斥一頓,並把他們的爵位貶掉:洪仁環官降三級,司理外交事務;陳玉成被革職留用。
應該強調說明:洪秀全這個做法,是大錯而特錯的。他沒有看到在這個時期,洪仁-和陳玉成所起的重大作用,洪仁-是天國後期唯一能主持朝政的人,陳玉成是難得的軍事統帥。這兩個人受到處分,無疑斷去洪秀全的左膀右臂,使太平天國少了兩根擎天支柱。
既然幹王被趕出中央,那麼,由誰來主持朝政呢?洪秀全想啊想啊,終於想出一個滑稽可笑的餿主意:他讓幼西王蕭有和爲首,洪仁發爲輔,洪仁達爲弼,這三個人組成了內閣。幼西王蕭有和,當時只有十二歲,除了玩耍什麼他也不懂。於是,大權自然而然地又落到洪氏手中。洪秀全害怕衆人不服,又假借天父下凡,演出了一幕醜劇。他把太平天國改名爲“上帝天國”。後覺不妥,又改爲“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國”。洪秀全還假借天父之言,編了一個“朝天朝主圖”。上邊排列着很多人的名字,有洪仁發、洪仁達、蕭有和、幼東王、洪仁發的兒子洪和元、洪仁達的兒子洪任元、駙馬鍾姓和黃姓。總之,都是洪氏宗族和他們的三親六故。從一八六一年年末起,洪氏宗族執掌了所有的大權,一律被封王,洪秀全又怕領兵的將領不服氣,一口氣又封了九十多個王。到天國結束以前,共封了兩千七百多個王。更可笑的是,有些王連王府都沒有,兜裡帶着木頭大印到處找宿住。
濫封諸王的結果是:離心離德,互不服氣,擁兵自重,封建割據,五花八門,難於統一。
再說英王陳玉成。他兵退廬州,向天京請援,還打算復奪安慶,爲國立功。萬沒料到,競被革職留用。他心如刀絞,又好似冷水潑頭,當時就驚呆了。使他痛心的不是丟官罷職,而是眼看着大局不能收拾,英雄無用武之地。使他不服的是,他這個統帥被革了職,而他的部下卻都升了王!
一八六二年一月,天王命西征軍遠征大西北。原屬英王部下的大將,新升王位的扶王陳得才、遵王賴文光、啓王樑成富、祜王藍成春,紛紛領兵離去。只剩下三千軍兵,助陳玉成守把廬州。玉成一看,倍感淒涼。
老謀深算的曾國藩,得知英王被貶,真是欣喜若狂。他對衆將說:“狗逆乃羣賊入籠,獅之落水。縱有通天本領,也難施展矣!”他又說:“殺人要殺死,送人要到家。乘狗逆失勢之際,當奮力除之,以絕後患。”曾國藩派多隆阿、李續賓,帶兵三萬圍攻廬州。並限在二十天之內,活捉陳玉成。
一場圍攻、反圍攻的激戰開始了。清軍以十倍的兵力和精良的槍炮佔了優勢,太平軍損失慘重。廬州本不是大城,糧草有限。十幾天的工夫,吃喝就斷了。陳王成坐守孤城,陷入了絕境。
這天晚上,他正坐在帥府發愁,親兵向他稟報:“自稱是壽州來的信使,有密事稟報。”“叫他進來。”一個二十多歲的信使見過玉成,把一封密信呈上。陳玉成拆信觀瞧,上寫:
近聞英王被貶,全軍譁然,無不爲殿下鳴不平。
自古忠良受掣,舉不勝舉,餘深爲感嘆也。
廬州彈丸小城,又被清妖所困,孤城獨守,兵守大忌,非殿下久戀之地。望來壽州,合兵共籌,以圖汁京,以英王蓋世英雄,則豫皖不難定也。
壽州兵多糧廣,炮利槍精,五萬貔貅,皆盼殿下統率,切望速來。則天國幸甚!
奏王 苗-林叩首
陳玉成大喜,重賞信使。並且,立刻與衆將商討此事。謀士殷燮卿說:“苗需林反覆無常,誠小人之尤者。依愚見,萬不宜去。”謀士施昆之道:“卑職與苗是同鄉,深知彼之爲人。他曾多次與捻軍作戰,施用詐術,因而逐漸發跡,前些天又聽說他與勝保勾搭連環,頗有不安分的跡象,請殿下切莫中他詭計。”大將許友林又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像苗需林這種人,是信不過的。”玉成仍猶豫不決。
次日,陳玉成又聚衆會商此事。他說:“看人總不能一成不變。目前,天國正在用人之時。且不可自相猜忌,因小而失大也。”衆人又再三苦勸。陳玉成不悅道:“孤城獨守,兵家大忌,這廬州是不能再守了。壽州兵多糧廣,正盼我前去統率,公等何掣時之甚也?本藩自領兵以來,攻必取,戰必勝。西征受挫,乃偶然也。此仇焉能不報?某雖虛心聽信善言,此次爾等所言,則大拂吾意!”衆將又勸。陳玉成大怒道:“我意已決,再言者斬!”衆將無不默然。
一八六二年五月十二日,陳玉成放棄廬州,率兵突圍,與多隆阿部相遇。玉成橫刀躍馬,在前開路。苦戰了三個時辰,終於殺開一條血路,投奔壽州去了。
苗-林聽說玉成來了,喜不自勝,率兵出城三十里迎接。禮貌甚恭,還以在職英王那樣尊敬。當晚,苗在帥府置盛宴,款待玉成和諸將。玉成道:“敗兵之將,蒙奏王不棄。幸慰,幸慰!”苗-林道:“殿下縱橫環宇,所向無敵。偶有失算,不足怪也。他日宏圖大展,何愁妖孽不平?”玉成大喜。席散,玉成及其家眷宿於苗需林寢室之中。
三更天后,玉成還在——之中,就聽見了喊殺聲,急忙披衣而起。可是,還沒等穿上鞋子,突然房門大開,幾十名彪形大漢闖進屋中,不容分說,將玉成捆了,陳玉成喝問道:“爾等這是何故?”門旁轉出苗-林的侄子苗運昌,冷笑着說:“殿下息怒!家叔已投靠了清朝,並答應拿你當進見禮,所以,才定下這條穩軍之計。”
玉成聽罷,氣得虎目圓睜,咬碎鋼牙。大罵道:“呸!爾叔侄真是人中的敗類,無賴!牆頭一棵草,風吹兩面倒。龍勝幫龍,虎勝幫虎,豬狗不如!”苗運昌道:“好漢不吃眼前虧,我看你還是老實一點兒好。勝大帥的脾氣可是不饒人的,你豈不自討苦吃。”玉成罵不絕口。苗運昌無法,只好命人把玉成的嘴堵住。
一八六二年五月十六日,苗-林親自把陳玉成押送到河南延津勝保的大營之中。
勝保,滿洲鑲白旗人,字克齋。曾任光祿寺卿、禮部恃郎等職。後棄文就武,被清廷派赴江南,任江北大營幫辦軍務大臣。後奉命尾追太平天國北伐軍,任欽差大臣,在山東高唐州圍攻李開芳軍不下,被革職問罪。二年後又起用,以副都統銜幫辦河南軍務,奉命進攻捻軍。一八六○年,在八里橋戰役中受傷,得到咸豐帝的賞識。一八六一年,鎮壓魯西北白蓮教起義,同年又回京參預“祺祥政變”,得到西太后與奕的重用。一八六二年,再度南下與捻軍作戰,用重金和高官收買了苗-林,並積極唆使苗活捉陳玉成。
勝保是個極端殘暴而又自私的傢伙。他一貫狂傲自恃,目中無人。聽說陳玉成被押來了,喜出望外,馬上命人點鼓升帳。心裡說:我倒要見識見識這位叱吒風雲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