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趕緊往後退了退,眼見着徐巖走到門口,靈機一動,指着徐巖背影,隨口應變地說:
“喂,那是我們東家,有事你找他去啊,欠我錢呢,我也找他,咱家就一個小跟班的。”
程秋媚哪裡還有見過世面,見過各種男人的模樣,披頭散髮,罵罵咧咧的。
她罵的那些話,小九子聽了幾句就覺得噁心,這話不上檔次,充滿了一股子低俗的味。
跟在他後面進了大廳,眼看着徐巖也躲起來了,周安在跟前呢,衝他使了個眼色,努努嘴,小聲交代用山東話答對他。
“那個麼,你,你是做麼的啊?”周安上來就是拗口難懂的山東話。
弄的程秋媚一開始還撒野,後來發現周安有點聽不懂,和他犟嘴也不如他山東話說得快,於是氣得癱坐在地上,敢情是不叫這裡做生意了。
周安過來好言相勸,說孫大山在這裡乾的不孬呢,大山經常和大家誇自己媳婦人好。
他沒敢說長得漂亮,那樣的話容易觸碰她敏感的神經。
九子和徐巖在後廚門口觀察呢,表面看這個娘們還不停地罵人,口氣沒那麼強硬了,更多的變成了抱怨。
“上菜,大山屋裡的人來了,能不管飯嗎?
白麪饃饃上,肉,上,看看哪個雅間空中……”老周在九子的暗示下,大嗓門就嚷上了。
他唬住了程秋媚,連勸帶嚇唬地把她送進了一個雅間,馬上就有夥計上了兩道小菜,葷素搭配,雪白的大饅頭放的整整齊齊的。
周安勸了幾句,還覺得心裡沒底呢,剛走到門口,就愣住了,就見這娘們一口饅頭一口菜,已經吃進去大半個饅頭了。
吃飽了喝足了,老周撒謊說孫大山出去跑腿了,叫她有空再過來,硬送着她出門,隨口說:“俺家酒樓飯菜好吃吧,你吃的連湯都沒剩,飯錢記在大山身上……”
話還沒說完呢,程秋媚立馬就炸毛了,轉頭拽住老周的袖子,舉手就要抽他的臉:
“什麼玩意,天殺的,我家大山拼死拼活的,賺錢容易嗎,你扣他工錢,我撓你個大花臉。”
周安嚇得後退着,急中生智地說,大山乾的不錯,家屬好不容易來一趟,錢的事就不提了。
外面鬧的挺兇,別人都在看,唯獨孫大山悶聲悶氣地在後廚裡忙乎着。
他拉着臉,一副對不起老闆對不起東家對不起夥計,對不起所有人的模樣,手腳利索地幹着活:泔水垃圾都收拾利索了,開始擦竈臺,等小九子和徐巖進來時,就見竈臺亮的都趕上鏡子了。
過了幾秒鐘,他纔看清了九子那張和善的臉,吸溜了幾下子鼻子,訥訥地說:“少掌櫃的……”
他們都私下叫九子少掌櫃的,話語裡帶着幾分誰都能聽出來的尊重。
九子知道他是加倍工作,彌補媳婦鬧事帶來的麻煩,就微笑着說:“大山,幹你的活就行,你傢什麼情況,我多少聽說了點,放心幹活,她再來鬧,我和她說就行。”
儘管這樣,孫大山的手一點都沒停下,又拿起了乾糧墩子,快速地擦着,絕望地搖着頭。
回想起來,程秋媚什麼人他知道,這娘們眼看着過不下去了,吃飯都沒着落,肯定不會罷休的。
他要再不回去,恐怕她得隔三差五地來鬧,一直鬧到達到目的才罷休。
這會,東家鄧弘毅已經在大廳裡着急等他了。
鄧老闆白髮比以前更多了,一臉愁容,慢慢地踱着步,不停地搖着頭。
說了會話,他直言這個洋喪事麻煩,以前有過這種事,外國人得來不少,再記上當地有頭有臉的官員、商戶,老都一處所有桌子都上菜,也得分兩三場。
預計七八十桌吧。
關鍵就怕那些俄國人日本人英國人來了,眼見着飯菜不錯,不管什麼場合了,喝上跳上就麻煩了。
若要喝多了,砸了東西,誰還能找尤里科夫賠去!
眼見他分明是在擔心徹底得罪了謝文亨之後的嚴重後果,一直在遲疑。
小九子也在尋思明天的細節呢,發現老周和徐巖已經站在了他身邊,這一老一小的朋友,分明是支持自己。
他聽說了,東家剛纔就問了,知道他從趙四通裡帶回來的材料不多,沒有上檔次的,雞魚肉蛋都沒幾箱子,眼看着小子就是不想出血。
他好不容易勸了一陣子老東家,給出的理由弄的鄧弘毅真就沒法反駁,只能乾着急了。
九子告訴他,這事要是辦的太好了,尤其洋人滿意,好評如潮了,只怕連《松江晚報》報館裡記者都得來採訪,給他鄧弘毅扣上一頂賣國賊的帽子,那就不是一篇文章的事了。
估計今後那些筆桿子記者寫文章時,就捎帶着寫上這個事。
第二天早上,他叫人在酒樓門口掛上了牌子,聲明謝文亨家老人喪事宴席在這裡,不接待其他客人。
都安排完了,他帶着周全直接去了尤里科夫寓所,老遠的就見一羣中外賓客聚在那,有的胸前帶着白花,有的一身黑衣。
尤里科夫滿臉傷感,就像一頭狂野的猛獸偶爾表情溫柔似得,叫人覺得怪怪的。
謝文亨在一羣夥計簇擁下,袖子上戴着大大的孝字,眼睛紅紅的,顯然是像模像樣地哭了很長時間。
他周圍全是當地有頭有臉的老闆、官員。
九子朝前走着,回頭叫了叫周安:“老周,哭嗎?”
他話音剛落,周安已經抽泣起來了,眼見謝文亨和尤里科夫就在對面,周安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大聲哀悼說:“老夫人仙逝,舉世悲哀,親友傷痛,小侄周某來祭拜……”
說着,他頭磕在地上,不擡了,徐巖在旁邊看着衆人,納悶地問:“事主呢?怎麼還站着?還有老人的親戚呢?這樣壞了規矩……”
他聲音不大,一開始都看着周安呢,全然沒注意他說什麼,九子招手把他叫過來,問他什麼情況。
徐巖目光膽怯地看向了謝文亨和尤里科夫,有點緊張,好在九子着急地催着他快說,還叫謝文亨身邊的翻譯給翻着點。
徐巖上來就是一頓傳統喪禮的程序,說很多地方的喪禮都是孔夫子當年帶着徒弟排練出來的,都是“有說道”的,就得按照這個來。
他還說,不管什麼地方的人都得重視孝道,再就是尊重去世的人,死者爲大,就算是平輩的今天也得行大禮。
外人行大禮,老人的孩子,就得跟着還禮。
老人去世,子女痛心,同時感激前來送別的貴客,哪有不回禮的說法!
尤里科夫先是嘰裡咕嚕地說着什麼,慢慢的面露難色。
可畢竟到了這地方很多年了,耳濡目染了很多當地風俗,不知不覺已經融入了這裡的生活,這裡的文化。
儘管十分不願意,也再沒說什麼。
再看謝文亨,臉就難看多了。
他本來就不情願,想走走過場就行了,沒想到一下冒出來一羣奔喪的人來,關鍵是他不細看也知道,跟前的朋友、同行們都小聲談論呢。
這些人都是來捧場的,都深知喪禮規矩,既然謝文亨是嘉娜娃的乾兒子,那就得按老規矩來。
謝文亨硬着頭皮跪下了,衝着周安連磕三個頭,聲音悲涼地回敬道:“尊母之子謝文亨回禮,回禮!”
他身後跟着謝周全和一羣夥計,這些夥計不少姓周的,算是族人,都跟着跪下了。
謝周全斜着眼,等着九子,不滿地責問:“唉,你倆呢?”
沒等小九子說話,徐巖告訴他今兒老都一處是承辦宴席的地方,完事還得等着老謝家磕頭感謝呢。
還告訴他,家裡有老人去世,這幾天見人低三分,以表示傷感和悲痛。
周安參拜完了,走過來的時候,小子拍了拍他胳膊,剛想說委屈他了,周安一點都沒腦:“俺跪着的時候,就一個勁樂呢,謝老闆活該,弄個毛子乾孃,一會就跪着吧,見了誰都磕幾個。”
中午時分,宴席正式拉開。
九子早找人捎信去了,老都一處只負責辦席,招待賓客的事是謝文亨的。
老謝實在抹不開面子了,知道見了誰都得磕兩個,趕緊叫謝周全以晚輩身份去了。
謝斜眼跪在門口,見了哪夥人來了,都得磕頭恭迎。
好在這些人就餐時間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想,很多洋人進去不到半小時就出來了,似乎責怪飯菜不怎樣。
他可是按照一桌10塊錢預付的定金!
人走的差不多了,他癱坐在門口,叫着一個夥計沒好氣地說:“上樓,看看,他們弄了多少菜,拿手的上還是沒上?”
在他看來,要論廚藝和菜品,老都一處這方面比他家強多了。
此時一樓大廳裡,一羣羣當地人正酒酣耳熱地吃着聊着,談論着謝文亨,盤子裡的菜下的很快。
小夥計上了二樓,就見十幾張大桌上,食客寥寥無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