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蛇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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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給周恩來總理的信敬愛的總理:

首先讓我們共同敬祝偉大領袖萬壽無疆。

您於百忙之中請您的秘書打電話過問前舞蹈家孫麗坤的病情,我們全省八千萬人民深深感動。這表明我們日理萬機、爲我們社會主義祖國革命與建設日夜操勞的總理始終把人民的甘苦放在心頭。對於前著名舞蹈家孫麗坤的案子,我們省宣傳文教系統並無直接干涉。對於被關押、審查、定罪,以至她患精神分裂症的過程,我們在接到您的秘書來電後,本着您對國家重要人才保護的精神,派專人去省歌舞劇院進行了調查,以下是調查經過:

孫麗坤,女,現年34歲,曾爲省歌舞劇院主要演員。一九五八年、一九五九年曾赴捷克斯洛伐克,參加國際歌舞節,並獲得銀獎;一九六二年,她在全國舞劇匯演中獲獨舞一等獎。一九六三年,她所自編自演的舞劇《白蛇傳》被北京電影製片廠拍攝成電影。同時《白蛇傳》在全國十七個大城市的巡迴演出引起極大轟動。她爲了觀察模仿蛇之動態,曾與一位印度馴蛇藝人交談並飼養蛇類;所獨創的“蛇步”引起舞蹈學者的極大重視,也在廣大觀衆中風靡一時。一九六六年,孫麗坤被革命羣衆衝擊。根據各方面調查和孫本人長達四百餘頁的反省書,孫於一九六九年被定案爲資產階級腐朽分子、國際特務嫌疑、反革命美女蛇,同時被正式關押審查(孫被關押在省歌舞劇院的一間佈景倉庫,生活待遇並不十分苛刻)。

一九六九年之後,孫的案情被多次複審,革命羣衆專政機構並沒有對孫有任何粗暴行爲。自清理階級隊伍以來,對於孫的人身自由之剝奪,是革命羣衆一致通過的措施。此中當然不乏羣衆運動的過激行爲和領導班子的失控。

根據孫麗坤專案人員揭發,孫的精神失常始於一九七一年十二月。在此之前,看守人員常見一個二十多歲的男青年進入孫的拘留室,並持有一份“中央宣傳部特別專案組”的介紹信,自稱爲特派員,專程來調查孫的案情。該青年氣勢凌人,身着將校呢軍大衣,看上去頗有來頭。此人每天下午三點準時進入孫的房間,五點準時離開,如此持續一個月。據看守人員說,此期間並無任何異常跡象。青年態度冷靜,有禮有節,孫本人的作風也有所改善。有人聽見她半夜摸黑進行舞蹈練習,精神面貌大有轉變。據說青年在某天駕一輛軍用三輪摩托車,要求帶走孫麗坤到省委某接待室進一步談話。他拒絕透露談話的目的,聲稱連省裡最高領導也無權過問此案。由於他持有的介紹信和證件確鑿,專政隊同意放行孫麗坤,但時限爲六小時,男青年於當晚十點準時將孫麗坤送回拘留室。幾天後,孫突然精神失常。男青年從此不再出現。孫於新年除夕傍晚被送往省人民醫院精神病科。第二週孫被轉入C市歌樂山醫院,該院爲省內最權威的精神專科研究機構。經治療,孫的病情已逐步穩定。我們向醫院工作人員調查,據說曾有一位男青年來探望孫麗坤,但孫拒絕見面。有關此青年以及孫的患病原因,我們正在進一步調查。

我們將及時向總理彙報孫麗坤的健康狀況,敬請總理放心。

最後,我們代表全省八千萬人民向敬愛的總理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禮!希望總理爲全國人民和偉大的事業多多保重!爲中國和世界革命多多保重!

S省革委會宣教部

一九七二年二月三十一日

(內部參閱·秘字00710016)

民間版本

實際上那個紅極一時的孫麗坤是個國際大破鞋。她過去叫一個翻譯幫她寫信給她的捷克姘頭,說她跟他的“情誼之花永遠盛開不謝”;她和他“天涯若比鄰”。那個翻譯後來把這些信抄成大字報,貼在大馬路上。

演《白蛇傳》那些年,大城小城她走了17個,個個城市都有男人跟着她。她那水蛇腰三兩下就把男人纏上了牀。睡過孫麗坤的男人都說她有一百二十節脊椎骨,想她往你身上怎樣纏,她就怎樣纏。她渾身沒一塊骨頭長老實的,隨她心思遊動,所以她跟沒骨頭一樣。

實際上她就是看上去高;她那個尖下頦子一擡就把她擡高兩寸。大會小會鬥爭她,她也不放下那個下巴頦。她漂亮就在那個下巴和頸子上。那樣一轉,這樣一繞,誰都不在她眼裡。鬥爭會來了一萬人,八千人是專程來看她那條蛇頸子的。一萬人裡頭,有九千人把她的《白蛇傳》看過三遍。這些人從前說:我們S省出三樣名產:榨菜、五糧液、孫麗坤。

實際孫麗坤一發胖就成了個普通女人。給關進歌舞劇院的佈景倉庫不到半年,孫麗坤就跟馬路上所有的中年婦女一模一樣了:一個繭蛹腰、兩個瓠子奶,屁股也是大大方方撅起上面能開一桌飯。臉還是美人臉,就是橫過來了;眼睫毛掃來掃去掃得人心癢,兩個眼珠子已經黑的不黑白的不白。

歌舞劇院的佈景倉庫在二樓,下面是一堵圍牆,站上牆能看見孫麗坤的牀,牀下沒有傳聞中的那條大花蛇,只有個大花便盆。牆外是個爛場院,扒了舊房,新房還沒蓋,磚瓦擺了一地,場院上是些不幹活的建築工在磚頭搭成的八仙桌上打“拱豬”,唱“美麗的姑娘見過千千萬,只有你最好看;招風耳朵柿餅臉,綠豆眼睛雞腳杆!”

孫麗坤曉得他們是唱給她聽的,逗她開開心。她給關在這裡頭有兩年了,只有大便可以向看守她的專政隊員請示,批准後可以走到門外,到長走廊那頭的廁所去。小便就在便盆裡,天天晚上早上她拎着大花便盆去倒。從走廊這頭到那頭共十來米,專政隊員拿根大棒跟在她後面。專政隊員都是女娃,歌舞劇院學員班的學員,幾年造反舞跳得寬肩粗腿大嗓門。男娃不能專政孫麗坤的,男娃只有被孫麗坤專政。女娃過去把孫麗坤當成“祖師爺”,進她的單獨練功房(裡面掛着她跟周總理的合影),進她的化妝間女娃們都曾恭敬得像進祖宗祠。如此的恭敬,自然是要變成仇恨的。所以讓這些女娃舞着大棒看押孫麗坤孫祖宗是頂牢靠不過的。

孫麗坤上的那個廁所只有一個茅坑,其他茅坑都不下水。通暢的茅坑正面對着門,專政隊的女娃不准許孫麗坤蹲茅坑時關門。女娃們總是一條粗腿架在門框上,大棒子斜對角杵着,這樣造型門上就弄出一個“×”形封條。

孫麗坤起初那樣同看守女娃眼瞪眼蹲一小時也蹲不出任何結果,她求女娃們背過臉去。她真是流着眼淚求過她們:“你們不背過臉去,我就是憋死也解不下來!”女娃們絕不心軟。過去看你高雅傲慢,看你不食人間煙火不屙人屎,現在就是要看你原形畢露,跟千千萬萬大衆一樣蹲茅坑。孫麗坤學會若無其事地跟女娃們臉對臉蹲茅坑是1970年夏天的事。她已經蹲得舒舒服服了,一邊蹲茅坑一邊往地上吐口水,像所有中國人民一樣。

1970年夏天,孫麗坤開始對自己的身份習慣了,不再爲一大串不好聽的罪名羞慚得活不下去。還是那一大羣建築工在樓下唱歌打牌,偶爾政治學習或摩皮擦癢地壘幾塊磚。晚上他們就在磚壘的鋪上鋪開草蓆,喝七角一瓶的蘆柑酒,吶喊着行酒令:“你媽偷人——八個、八個!……”一個早上,他們看見二樓那扇窗子開了。他們從此再不用爬上牆頭從窗縫去偷看胖胖的美女蛇。

窗子上的美婦人圓白得像要吐絲的春蠶。老少建築工們頭一回這樣近地看這個全省名產孫麗坤,都像嚇着了一聲不敢出,歌也不唱了,都把臉轉開,砌磚的砌磚,拌洋灰的拌洋灰。後來天天早上孫麗坤都在這窗口刷牙。牙刷沒幾根毛了,刷在她嘴裡的聲音聽上去生疼的。小夥子老夥子們現在敢臉對她了,齜出黃牙白牙對她放肆地笑。他們一邊看她一邊喊:“看到莫得?她那兩根膀子好白喲,粉蒸肉一樣!”他們不敢直接跟她講話。這麼多年這女人在天上他們在地下;就是現在臉對臉了,他們也還不敢確定她跟他們在一個人間。

孫麗坤聽見他們大聲談論她,爭辯有關她的各種謠傳,好像她只是一張畫,隨他們怎樣講她,讓他們講死講活也拿他們莫可奈何。他們爭得要動粗了,一個說:“她就是跟蛇住一塊嘛,大字報上寫的!是條大花蟒!蛇睡牀下,她睡牀上!……”另一個說:“是條白蟒,是條白蟒!”他們就“白蟒、花蟒”地爭,爭一會看她一眼,卻絲毫不指望她的贊同與否定。最後她插了嘴:“花蟒,才乖呢!”

爭論一下子啞下來。原來這不是個畫中人。最後一點令他們拿不準的距離感沒了,最後一點敬畏也沒了。原來她就是菜市場無數個胖胖的中年婦女中的一個,買一分錢的蔥也要囉嗦,二兩肉也要去校稱的那類。老少爺們怪失望。也看清她頭髮好久沒洗,起了餅,臉巴子上留着枕蓆壓出的一大片麻印。大家還看清她穿件普通的淡藍襯衫,又窄又舊,在她發了胖的身子上裹糉子。褂子上還有一滴蚊子血。原來這個美人蛇孫麗坤一頓也要吃一海碗麪條,面太辣她也要不雅觀地張着嘴“稀溜稀溜”,吃完麪她那天生的潔白細牙縫裡也卡些紅海椒皮皮,綠韭菜葉葉。大家怪失望。

有個晚上,幾個小夥子上了那堵圍牆,想看看孫麗坤在這種和蚊子一塊嗡嗡襲人的晚上怎樣獨守空帳。窗子“砰嗵”一聲從裡面推開了,孫麗坤一副老孃架式叉着腰,身上那件汗背心在蒙灰塵的燈光裡顯得又黏又皺。

“啥子好看?跟我說,我也跟你們一塊看!”她毒辣地笑道。

她身上的汗背心實在不成話,給洗得清湯寡水了,坍塌在她皮肉上,燈光一照還濛濛透亮,凸處凹處一目瞭然。

幾個小夥子渾身只穿條三角褲,反而比她害羞,蛤蟆落水似的連成串栽下牆去。

“看啥子嘛?”孫麗坤乘勝地追着他們喊,笑得更潑更毒辣。

“莫得啥子看頭!”一個小夥子裝老油條,回頭調笑。

“是沒啥子看頭——你媽有的我都有。”她說。

這回鬥嘴小夥子們輸個精光。聽她這樣回覆,他們眼珠子也鬥起雞來,跟許仙撩開帳子看見白娘子現原形一樣。他們沒料到兩年牢監關下來,一個如仙如夢的女子會變得對自己的自尊和廉恥如此慷慨無畏。

三伏天,孫麗坤就穿着那件汗背心,打一把大破蒲扇,天天靠在窗口。建築工嗑瓜子,就也給她些瓜子嗑;他們抽菸,她便也向他們討來抽。她煙癮很快養上來了,比建築工抽得還兇。沒人再供得起她,她說那就把你們丟在地上的煙鍋巴揀來給我抽嘛。小夥子們便把煙鍋巴揀來,集成一堆,撕塊大字報大標語包成一個包,遞給她。都知道她工資停發了,銀行也凍結了,但凡關押起來的牛鬼蛇神都是這待遇。

有一天一個小夥子捧着一包煙鍋巴對孫麗坤說:“別人說你腳杆能擱到腦殼上,擱一個我看看。”

她抱着膀子想了一會,說:“不擱呢?”

“不擱莫得煙鍋巴。揀一個煙鍋巴磕一下頭嘞,你以爲便宜?”

她又想了一會。突然她抓起腳後跟朝天上舉起,兩腿撕成個“一”字,她那條碎花粉紅內褲就不再是內褲了。這時人都停下打牌,行酒令,一齊朝這窗口豎起脖子,像一羣等飼料的鵝。那麼一條筆直粗壯如白蟒的腿,衆目之下赫赫然豎將起來。建築工倒一時想不出這條腿的意味。因爲它有太多太曖昧的意味。他們想延續那個意味,便七嘴八舌要求她把另外那條腿也玩給他們看看。著名舞蹈家孫麗坤在籠子般的鐵柵欄內,成了一隻馬戲團的猴子,當着滿身淫汗的老少男人玩起兩條曾經著名的腿;兩條美麗絕倫,已變得茁實豐肥的大腿,就這樣輪番展示了它們無盡、深長的意味。展示中,建築工們看到了那個他們看不見的圖景:這樣充沛着力量的腿如白蟒那樣盤纏在他們的上,盤纏在那個捷克老毛子舞蹈家那毛茸茸的上。這樣的兩條腿來他十個老毛子也纏得住。

孫麗坤放下腿,一個肩斜抵在窗框上,長眼毛蓋掉一半眼珠,伸出一個巴掌來接遞給她的煙鍋巴。小夥子站在牆頭上,手剛剛能碰到她的指頭尖。他看她一向蒼白的臉這一刻潮紅起來,或是煙鍋巴或是展示大腿給了她快感。她嘴脣上一圈茸毛泌出汗,眉毛眼睛都毛茸茸的。據說這美人蛇不是個純種漢族,不知是回族還是羌族血液摻進了她。建築工離她近得連她下眼皮上一顆紅痣也看清了。後來他把這顆痣講給同夥聽,上年紀的一個建築工說,那痣是壞東西,它讓這女子一生離不得男人;她兩條腿之間不得清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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