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是。他沒說,那400張紙老是講的同一回事,一次比一次講得詳盡。人們要她講所有細節。她跟那個捷克舞蹈家僅僅三天的腐化墮落經過,誰先解褲腰帶的。人們認爲這很有必要追究,因爲誰先解褲腰帶關係到哪個國家先逾越國境的國際政治大事。由於孫麗坤一再地想不起誰先誰後,所以她被一關兩年,人們這樣告訴年輕的徐首長。中蘇邊境一干起仗來,孫麗坤就更嚴重了,有國際特務之嫌了。於是解褲腰與否就遠不止事情本身那點罪過了。
她說:“祖國人民派我代表中國人民,他代表捷克人民嘛。我倆編排了一個雙人舞嘛。三天三夜都在練舞,不曉得咋個就,……這種事情,咋個說得清?你說得清不?”
孫麗坤說到此擡起頭,闖了大禍卻完全無辜。她看着這個年輕的徐首長,充滿無世故者的苦惱。
徐羣山在離開她之後一再想起她這副樣兒。可以斷定這個感覺成熟到極點的女子智力還停留在孩童階段。她的情感是在她知覺之外的,是自由散漫慣了的。她談到一次次豔遇就像談一次次演出:全身心投入,每場雖有即興發揮,大部分卻是規定動作。她不意識到她已舞蹈化了她的整個現實生活,她整個的物質存在,她自己的情感、、舞蹈。舞蹈只有直覺和暗示,是超於語言的語言。先民們在有語言之前便有了舞蹈,因它的不可捉摸而含有最基本的準確。他在孫麗坤灌滿舞蹈的身體中發掘出那已被忘卻的準確。他爲這發掘激動並感動。在那超於言語的準確面前,一切智慧,一切定義了的情感都嫌太笨重太具體了。那直覺和暗示形成了這個舞蹈的。一具無論怎樣走形、歪曲都含有準確表白的。徐羣山知道所有人都會愛這個,但他們的愛對於它太具體笨重了。它的不具體使他們從來不可掌握它,愛便成了復仇。徐羣山這一瞬間看清了他童年對她迷戀的究竟是什麼。徐羣山愛這,他不去追究它的暗示,因爲那種最基本的準確言語就在這暗示中,不可被追究。
不爲人知的版本(之四)
一九七○年三月三十一日
早晨起來時,炕早涼了。水缸裡只有一層沉澱的黃泥。我喝這黃泥漿有半年了。他媽的夠了。
得去挑水。村裡人從開始就沒幫我挑過水,他們幫那兩個太原來的女學生挑水暗算着哪天能把她倆挑進他們的窯裡,挑到他們的炕上。他們可不想挑我。我在他們看起來是個怪物。生產隊長叫我去修梯田的時候眼裡一點兒“意思”都沒有。這可真饒了我。還得把頭髮再剪短些,隊長,大隊幹部就更沒我什麼“意思”了。怎麼行了我這麼大個方便。
我拒絕修梯田去。根本上說,我拒絕“修地球”。我得想法兒弄個肝大脾大淋巴大的醫生證明。
還是得起牀,還是得吃。吃了兩塊昨天的冷紅薯,從裡到外地冷。翻衣服穿,翻出我大哥給我的那身將校呢軍裝。我把它穿上,扣上帽子,在洞裡晃悠兩圈。不行,還得挑水去。
出門碰上李小蓮,劈頭蓋臉的,問我什麼時候走。參軍去啦?特種兵吧?瞅你這身軍裝也不是一般的兵!
我說明天就走。
她要能混上這麼身軍裝她非在全村子游行慶祝。她說你小子可真能保密。當了“五好戰士”別忘了照個大相片給咱寄回來。
我說那還有錯。
她說你一參軍就剩下我和張萍兩個知青了。
我心想我不走也只剩你倆人。隊長、書記請吃豬頭肉喝二鍋頭的時候他們那炕桌上從來就剩你倆人。
挑兩個半桶的泥漿回到窯洞,碰上上工的人都跟我說當兵好啊,一當就當毛料子兵。
就這麼簡單?把《紅旗雜誌》的封皮兒套在我存的那些電影雜誌外面,我讀的就是《紅旗雜誌》;把《毛選》的封皮套在《悲慘世界》外面,《悲慘世界》就是《毛選》,毛料子軍裝一下就把我套成一個高人一等、挨人羨慕的毛料子特種兵。不好下臺了。明天脫下這身軍裝,謊言是不能脫掉的。
我得走。讓他們看着我穿着毛料軍裝從這村裡永遠走掉。
我得回北京。讓謊言收場。
一九六九年四月二日
收拾行李。真像是壯士一去不復返。全村的人都上我這兒來拾破爛。邊拾邊說當兵多帶勁兒。
東西全給他們拾去,只剩書和雜誌。我可不想這幫人拿《悲慘世界》去上茅房、糊窗戶、剪鞋樣。我可不想那張褪色的白蛇劇照給他們貼到土牆上叫它“妖精”。我得把他們帶走。從十二歲起,我走到哪兒就把白蛇帶到哪兒。
火車開到定襄上來許多人。我堅決不睜眼,讓鄉親們認爲我睡死過去了。還是有人踢我說,大兄弟你看這位大嫂撅着八月大肚子。
第一次聽人叫我大兄弟。跟《紅旗雜誌》《毛選》一樣,外皮兒是關鍵,瓤子不論。我19歲,第一次覺得自己身上原來有模棱兩可的性別。原來從小酷愛剪短髮,酷愛哥哥們穿剩的衣服是被大多數人看成不正常起碼不尋常的,好極了。一個純粹的女孩子又傻又乏味。
原來我在熟人中被看成女孩子。在陌生人中被當成男孩;原來我的不男不女使我在“修地球”的一年中,生活方便許多,也安全許多、尊嚴許多。這聲“大兄弟”給我打開了一扇陌生而新奇的門。那門通向無限的可能性。
我是否順着這些可能性摸索下去?有沒有超然於雌雄性戀之上的生命?在有着子宮和卵巢的身軀中,是不是別無選擇?……
我輕蔑女孩子的膚淺。
我鄙夷男孩子的粗俗。
無聊的我。怪物的我。把位子讓給理所當然的大肚子大嫂子;我對她那妊娠斑佈滿的臉一陣兇猛的噁心。
只好又翻翻隨身行李中的書。那頁白蛇的插頁停在我眼下。她總被這樣不客氣地瞅着。你在哪裡?……
不爲人知的版本(之五)
孫麗坤這天下午兩點鐘打開燈。冬天的佈景倉庫黯淡得任何物質都失去了陰影。她把燈線牽到合適的高度,讓燈光忠實地將她的身形投射在一面粉牆的佈景上。沒有鏡子,她只能用燈光投影來端詳自己。她這樣做已近一個月,眼看自己的身體細下去,輪廓清晰起來。又是苗條超拔的她了。每天半夜她偷摸起牀,偷摸地練習舞蹈。這時她從投影上看見舞蹈完全地回到了她身體上。所有的冗贅已被削去,她的意志如刀一般再次雕刻了她自身。她緩緩起舞,行了幾步蛇步。粉牆上一條漫長冬眠後的春蛇在甦醒,舒展出新鮮和生命。
活到34歲,她第一次感到和一個男子在一起,最舒適的不是,是內心。那種舒適帶一點傷痛,帶一點永遠夠不着的焦慮,帶一點絕望。徐羣山每天來此地一小時或兩小時。她已漸漸明白他的調查是另一回事。或者是它中途變了性質,不再是調查本身。他和她交談三言兩語,便坐在那張桌上,背抵窗子。窗外已沒有“美麗的姑娘見過千千萬”之類的。那歌聲不再唱給一個緊閉的窗子和又變得望塵莫及的女人。他就坐在那裡,點上一根菸,看她脫下棉衣,一層層蛻得形體畢露。看得漸漸動彈,漸漸起舞。他一再申明,這是他調查的重要組成部分。
她的直覺懂得整個事情的另一個性質。她感到他是來搭救她的,以她無法看透的手段。如同青蛇搭救盜仙草的白蛇。她也看不透這個青年男子的冷靜和禮貌。她有時覺得這塞滿布景的倉庫組成了一個劇,清俊的年輕人亦是個劇中人物。她的直覺不能穿透他嚴謹的禮貌,穿透他的真實使命。對於他是否在作弄她,或在迷戀她,她沒數,只覺得他太不同了。她已經不能沒有他,不管他是誰,不管他存在的目的是不是爲了折磨她,斯文地一點點在毀滅她。
她直截了當地問過他,你家裡有誰?父母,姐妹,兄弟?
他也直截了當,說:都有過。我是家裡老小。我兩個哥哥都是哈軍工的優等生。姐姐妹妹不值得提。我什麼都有,錢,權力,書,奉承。我有手槍你信不信?你說什麼吧,我都有。我會彈鋼琴和吹長笛。我把我家鋼琴鍵子後面的氈子全撕了,聽起來很古老。我喜歡讀《資本論》和拜倫。詩寫得不錯。他的一些不着邊際的批文最妙,充滿人格的力量。特幽默。你現在知道我是誰了?窗外來光使他方正的軍大衣肩膀盛氣凌人。
“你二十歲?”
“二十歲。”他一笑,“早晨點鐘的太陽。”
“這麼年輕怎麼當中央特派員?”她儘量不表示狐疑地問。
“腦子不年輕。”他彈彈菸灰。
“有很多很多女朋友吧?”
“有很少很少女朋友。”
她總是一邊舞一邊談。半輩子她都這樣談話,不然她覺得她的話完全不連貫。她脫得只剩一層尼龍緊身衣,到處有窟窿。她頸子和腿盤成環,形成不可思議的螺旋。屋內所有的佈景在冬季黴潮中發出氣息來。繪景前塗在帆布上的豬血漸被潮溼溶解,從塵封的歷史,從忘卻和遺棄的陰暗裡游出腥味。徐羣山和孫麗坤都喚着這股復甦的血腥,並不想追究它的來源。氣味不止這些,還有滾熱發黏的體溫的氣息,以及舞蹈者的腳汗氣味。
這些濃渾的氣味使盤環的逐漸演變,化爲逼真的美人蛇。徐羣山看到這裡,總被激情和驚訝嗆得微微咳嗽;那樣以一隻輕握的拳頭抵住嘴脣,很斯文地咳着以掩飾那內臟的震動。
她說,哪天你走了,就再也不來了吧?
他說明天就是最後一天。
調查完了?她問。
他說,完了。他眼珠清澈而無底,如同最深的井。她收住了姿態,渾身坍塌地站立着。
明天是最後一天,她重複,我比你大好多歲,她沒頭沒腦地說。
他的皮靴“咯噔”一聲着地,走到她面前,擡起手。她不知他擡手幹什麼,直覺讓她把自己整個送上去。他卻拉住她的手,說明天見。他飄擺着呢子大衣闊步走了,像某個劇中某個少年統帥。
她整整一夜都在溫習他的手留給她的絲綢感覺,那柔軟涼滑的絲綢感覺。她從來沒觸碰過這樣小巧纖細的男性的手。那手背,那手掌,那流動的手指。她確信他會彈鋼琴,會吹奏長笛,有那樣的手!明天是最後一天。末日來了。
她一夜未睡想着她的末日。從沒見過比徐羣山更男子氣的男子,也從未見過比他更溫婉的男子。她卻知道末日就是末日,自己一點指望也沒有。她想起他每一瞥目光,每一蹙眉頭,每一個偶爾的笑。她怎麼會夠得上這樣一個人?過去沒了,未來也沒了,只有一堆歲數一堆罪名。
她愛上了這個穿將校呢軍裝的青年,在末日的除夕。她直覺早已感到他不止他本身那些層次。他的表層已經很不凡了,那麼優越、少年得志、儒雅的猖狂。他那兩根又黑又長、難得動容的眉毛,還有他那雙常會煩亂的手。她冥冥中知覺他不止這些,不止他本身。他來此不止要搞什麼案情調查。他另有使命。可能僅僅爲了接近她。他卻從來不像任何她經歷的男人那樣,渾身散發刺鼻的。名叫徐羣山的青年從來、從來不像他們那樣。
最後的這天下午,她照着自己的影子。影子只有19歲。影子不像五官和臉容,會褪色。在這個灰色潮溼的冬季的下午,她要好好收拾一番自己,好好度這個末日。她在這一個月裡消瘦了。她消瘦得看守她的女娃們也不安起來,開始嘀嘀咕咕地議論,她一天天蛻變,一天天恢復原形,連她自己在看着這個完美的投影時也有些驚懼:它是她十九歲留下的投影,高高束起的髮髻,與她昂起的下巴形成工整的對稱。
三點整,門叩響了。孫麗坤說,進來嘛。徐羣山沒穿馬靴,也沒穿呢大衣,人一下子單薄了許多。他穿雙燈芯絨的布鞋,無聲無息地走近她。
她莊重得打抖,臉色煞白。她上身是件印度紅的毛衫,領子幾乎擔到肩膀上。它很舊了,某些部位有蟲蛀的洞眼。她爲自己刻意的收拾打扮發窘。她的歲數全在表層,她一點也沒瞞什麼。像印度紅的毛衫,略略的破舊使它格外可人。
“坐吧。”他說。貌似平常地用腳鉤過椅子,使椅子跟椅子之間有一個正常距離。令人自尊的分寸。
她坐下來,有些無力。
“你明天真不來了?”她問。
他笑笑。笑她這話問得極蠢。笑她好絕望好絕望的臉。
她說,你要是天天來,我給關在這裡一生一世,也沒意見的。
他沒答話,也沒覺得她說這話不知天高地厚,無恥。他就看他的香菸在她臉前繚繞。沉思和沉默在這一會非常的美味。
她也不吱聲了,也看着那藍灰色的煙。看着兩人的思緒在煙裡翻來覆去。無望也顯得美味。她知道這沉默結束,一切都結束了。他和她,結束就在這沉默的那一頭。
這樣的靜,連他們散散亂亂的思緒情緒都能被聽見。煙的翻滾也有了聲響。
鋪天蓋地的佈景散發出豬血回暖的腥氣。舞蹈者痛苦的舞步就在腳汗的淺淺臭味裡。徐羣山忽然開口了。
“我很小就看過你跳舞。”
孫麗坤嚇一跳,爲什麼他又來講這個。
“那時我才十一二歲。”
她想,他都講過這些了,爲什麼又來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