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黑黢黢的山峰上,緩緩聚攏了一批不知名的生物。浮燈照耀下,只能隱約看見它們的輪廓。深淵之中無活物,它們都是以深淵中的骸骨爲骨架,勉強造出可以自由活動的軀體。
光是做到這一點,也得是實力比較高的深淵生物。
樊冬很快注意到周圍的變化。他藉着浮燈看去,很快瞧清了那些深淵生物的模樣。也許是因爲周圍都沒什麼能看的傢伙,這些深淵生物都自暴自棄起來,長得十分隨心所欲。
比如吧,有位老兄居然給自己裝了六條腿!真是服了它了。
更要命的是,由於深淵永遠一片漆黑,所以它們連眼睛都不給自己裝了,靠着感知能力自由地朝目標遊蕩着。
所以說,不管什麼時候,沒有追求的人都最可怕。
樊冬瞅了眼兩人份的火鍋,想了想,搬出口超級大鍋擺出去,笑眯眯地往裡面倒湯底。
一塊靈石在鍋底充當火源。
大鍋裡的湯底很快沸騰了,咕嚕咕嚕冒出騰騰熱氣,香味飄散在四周,吸引了更多深淵生物朝這邊涌來。
要不是愛德華的氣息太過危險,它們早就撲上來了。
在深淵生物們猶豫着不敢上前又捨不得走的時候,一批排成兩列的深淵士兵目的明確地朝愛德華走來。接着,它們在愛德華面前屈膝半跪,行了個大禮,竟像地上的士兵一樣訓練有素!
樊冬瞅向愛德華。
愛德華握了握囚神。他也沒想到,自己不過統領過它們一段時間,它們居然會記憶至今。他擺擺手,讓深淵士兵們起來。
樊冬笑眯眯地邀請它們一起吃肉。
吃這個動作早已被深淵生物們遺忘。不過它們具有一定的學習能力,看到樊冬和愛德華圍着小火鍋吃肉,它們也圍到大火鍋旁邊吃肉。
第一口肉入嘴,它們已經徹底被征服了。
深淵裡充斥着毒霧和寒冰,暖洋洋的熱湯、香噴噴的肉片,簡直美妙到令人想流淚。這是什麼樣的感覺?真的太讓人懷念了。好像已經很多年了啊,很多年沒有——
咦?難道它們以前吃過?
深淵生物們擡起頭來,茫然地四望。有光,周圍有光啊。光是什麼?感覺很溫暖,很美好,很想合上眼睛好好睡一覺……咦?眼睛?
深淵生物們茫然的臉上緩緩開出一條縫隙。
很快地,它們看見了眼前亮着的浮燈。這真是它們見過的最漂亮的東西,小小的一個浮燈,卻能照亮一大片。
它們看見了周圍的山峰,那怎麼能稱爲山峰啊!那麼荒涼,連半棵草都沒長。
它們生活的深淵,原來是這樣的嗎?
不知道爲什麼,有人抽噎着哭了出來。有種怪異的氣氛在深淵生物中蔓延。
原來它們生活的世界,看起來這麼醜陋、這麼可怕。好黑啊,周圍都黑幽幽一片,沒有絲毫光亮。
深淵生物齊齊往浮燈的方向看去。
兩列浮燈照耀着的地方,坐着兩個年輕的人,其中一個稍微比另一個年長,不過依然比深淵之中任何一具骸骨要年輕。
多麼年輕——
充滿生命的氣息——
愛德華站了起來,手握囚神,冷冷地掃視一圈。
深淵生物們頓時縮了回去。
——也充滿了凜然的殺意。
眼看那些士兵們吃得那麼香,有些深淵生物終於忍不住靠了過去,和它們一起吃了起來。美妙的味道喚醒了沉睡的味蕾,味蕾的甦醒又喚醒了一部分深淵生物的靈智。它們緩緩睜開眼睛,看看對方,又看看自己,似乎都被驚呆了。
樊冬熱情地上前給它們做“形象指導”,拆了多餘的手臂,或者和適合的人交換兩塊骨頭來安上,或者把鼻子正一正耳朵挪一挪。
經過一番親切友好的交流,深淵生物們對樊冬的好感度大增,還有不少沒輪上的深淵生物巴巴地看着樊冬,希望他能過來幫自己“整整容”。
樊冬下巴一揚,示意已經該容換面的深淵生物組織一下,幫助其他沒搞定的人。一向只懂得聽從號令的深淵生物們開始進行一次別開生面的交談,五官周正的深淵生物們嚴肅地說:“你的眼睛太小了。”“你的嘴巴歪了。”“你的手臂接反了。”“你你你,說的就是你,怎麼挑這麼難看的骨頭啊!”
樊冬看得直樂。
愛德華對樊冬這種到哪兒都玩得不亦樂乎的性格沒轍。
他上前問道:“你準備做什麼?”
樊冬說:“我們帶來的食物畢竟有限,得想辦法在這邊搞生產啊。”他彎腰抓起一把泥土,泥土冰涼,有點黏,看着溼漉漉的,“既然有土,肯定有種植的可能性,只要找到適合在這邊栽種的植物就可以了。反正我們先搞兩大棚來玩玩,又不費事。”
樊冬不費事的意思當然是讓愛德華驅使深淵生物動手。
大棚搭建沒多大技術含量,樊冬教了一會兒,深淵生物們就迅速在廣闊的空地上勞作起來。
很快地,一排白色的大棚在黑暗的原野上悄然現世。
樊冬走進去,逐一爲它們放上浮燈作爲光源。
浮燈內換成中品靈石,光芒變得比原來更亮,足以讓整個大棚變得亮堂堂一片。
樊冬在深淵生物打理好的泥土上放上帶來的植物種子,大多數都是喜陰植物,還有一些喜愛潮溼的菌類!深淵生物將種子播撒到每一個大棚中,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空蕩蕩的大棚。
樊冬將一根大白蘿蔔從收納戒指裡抱了出來。
大白蘿蔔被眼前的景緻弄懵了。它只不過是睡了一覺,爲什麼周圍的一切就變得這麼可憐了?大白蘿蔔撲通一下跪在地上,手掌按壓在泥土上。
過了好一會兒,它感受到一種心跳般的搏動。雖然緩慢,但確實存在。一下又一下,重複着令人心碎的節奏。
大白蘿蔔轉過頭,悲傷地對樊冬說:“哭,在哭。”
大地在哭。
大白蘿蔔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但它認爲寬厚又偉大的土地不應該是這樣的。它巴巴地望着樊冬,像在乞求他做點什麼。
樊冬單膝跪地,和大白蘿蔔一樣用手按在土地上。
深淵不是地面,與他沒有那種天然的感應存在。可當他模仿大白蘿蔔用心感受,很快就和大白蘿蔔那樣感受到一下一下的微弱搏動。
還活着,還活着,還想要活着。
即使再貧瘠,也希望能支撐生命——
生命啊,很久沒見過生命了,無法誕育生命的土地,還有什麼存在意義?很想做什麼——對,很想爲它們做什麼——
深淵,不應該是死亡之地啊。
它也想要讓生命之花盛放在原野上,這,纔是土地存在的意義!
年輕人,年輕人,你身上有種很熟悉的氣息——
年輕人,年輕人,年輕人你幫幫我啊——
咚。
樊冬感應到一聲強而有力的心跳。
沉睡在黑暗之中的深淵大地,終於甦醒了。
祝詠之書在樊冬眼前緩緩浮現。
它看起來有些悲傷,大概是因爲兔死狐悲,祝詠之書說:“我願意幫它,陛下,我們幫它吧。”
樊冬閉上眼睛,念出祝詠詞:“仁慈的大地之神啊,請讓您衷心的追隨者蝕蛇來到這世間,請讓它吞噬一切腐朽之物,讓寒冬消逝、春臨人間——”
祝詠之書內沉眠的蝕蛇在樊冬的召喚下甦醒。
深淵之中到處都是蝕蛇的食物,它歡快地躥了出去,繞着樊冬一圈一圈地往外飛去。隨着它張口吞噬毒霧和朽物,周圍的土地一點一點露出原本的面目,蓬鬆的溼潤的泥土在浮燈照耀下充滿生機。
蝕蛇騰空躍起,在空中飛舞了幾圈。
下雨吧,下雨吧,雨水洗刷一切污穢。
深淵生物們呆呆地仰頭看向天空。
紫色的電光劃亮天際。
雨水從高高的天穹上飄落。
雨?
這是,下雨嗎?
好溫暖的雨啊。
不知道爲什麼,深淵生物們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上,淚水滑落臉頰。是下雨啊,下雨了,深淵的一切不再是靜滯的,它們的時間好像也開始緩緩地往前走——不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和空茫。
仁慈的大地之神啊,感謝您賜予的甘霖與生機。
樊冬念過許多次祝詠詞,這一次卻不一樣,他從一羣沒有生命的深淵生物身上,感受到一陣濃烈的悲哀與眷戀——對生命的眷戀。
也許正因爲已經永遠失去了,纔會給人這種刻骨的感覺。
祝詠之書說:“天啊,陛下,我從它們身上感受到了虔誠的信仰。我的祝詠之力居然比來的時候更強大了!它們信仰大地之神的話,我可以爲它們施展祝福!”
樊冬說:“那好。”他與祝詠之書配合着念出另一段祝詠詞。
深淵生物們都安靜下來。
屬於靈智生物的一切思維能力,似乎剎那間回到了它們身上。它們,想起了很多事情。
它們來自大陸上不同的地方,因爲不同的原因而死去,強烈的求生意念讓它們在深淵存活下來,不至於被其他深淵生物吞噬。只是時間一長,它們都遺忘了爲什麼要這樣堅持,只剩下微弱的生念。
現在,它們想起來了。
過去往往是驅使人走向未來的動力。
擁有過去的人,會比沒有過去的人更容易變得強大。
所有人都朝向樊冬和愛德華,單膝跪地,行了個代表效忠的禮。
樊冬對大白蘿蔔說:“去吧,大白,去幫幫它們。”
大白蘿蔔站了起來。
它對着大棚裡沉睡的種子們唱起了歌。
“可愛的朋友們,快快甦醒過來。可愛的朋友們,快快生長起來。看啊,它們需要你,看啊,它們在等待着你。親愛的好朋友們,甦醒過來吧,生長起來吧,這裡有你們熱愛的土地——”
隨着歌聲緩緩飄蕩開去,土地上出現了一絲絲的綠。
接着,那一絲絲的綠從泥土裡探出頭來,張望着這貧瘠的異鄉。它們深深地嗅了一口泥土的氣息,跟着大白蘿蔔唱起歌兒:“甦醒過來吧,這片美好的土地多麼美麗——”
感受到同伴的召喚,越來越多的植物鑽出了地面。連一個個的蘑菇孢子都從泥土裡蹦出頭來,圓頭圓腦,瞧着十分可愛。
不知是哪幾顆種子上附帶的蟲卵早已悄然孵化出來,在祝詠之力的覆籠下倏然羽化成蝶。
雨停了,斑斕的彩蝶在植物從中飛翔,尋覓着甜美的鮮花。
生命,在這片荒蕪的原野上綻放。
愛德華從來不相信奇蹟。
可是他卻有一位能創造奇蹟的伴侶。
愛德華有些明白樊冬爲什麼要親自過來。他雖然可以感應到深淵生物們的悲傷,卻無法爲它們做什麼。
樊冬可以。
愛德華握住樊冬的手掌。
樊冬眺望着遠處的山峰,說道:“愛德華,接下來要小心。”
愛德華點點頭。
剛纔樊冬鬧出的動靜可不小,說不定會引來什麼危險。
另一邊。
籠罩着黑暗的城堡中,發出一聲不敢置信的驚呼。
“不,不可能,這不可能!”
一道與他有幾分相像的身影出現在門邊,說道:“什麼不可能?”
藏在斗篷裡的沈無言依然無法相信:“下雨了,怎麼會下雨?深淵裡怎麼會下雨?”
沈鳴靜靜地看着沈無言。
沈無言說:“你必須殺死他!聽着,沈鳴,你必須馬上去殺死他,否則的話,他會搶走你的一切!”
沈鳴露出諷刺的微笑:“搶走我的一切?但是,這一切並不是我想要的。”
沈無言霍然擡起頭。
沈鳴說:“不過你說得對,我必須馬上去見他,我已經離開很久了。”他因爲久居深淵而染上猩紅的眼睛緩緩褪去紅色,溢出一絲真誠的笑意,“他來了,拋下一切來了。他可以拋下一切來到深淵,我爲什麼不敢去面對一切?我確實曾經羨慕他、妒忌他,但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給我同樣的情誼。不過,父親您一定不會懂的吧,揹負着舉族血海深仇的您,永遠不可能爲自己而活。”
沈無言活着的所有意義,就是爲了能掌控深淵,恢復靈草師一脈的輝煌。可是這個腐朽的深淵,真的能有什麼輝煌嗎?
沈鳴對身邊的地獄犬說:“塞爾特,我們走。”
沈無言終於知道自己被沈鳴的表現矇蔽了,憤怒地撲向沈鳴。
已經接掌深淵的沈鳴,怎麼會害怕沒有真正形體的沈無言?
無數黑色花朵開在半空,將沈無言困在了原位。
沈鳴坐上地獄犬的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