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讀書的聲音,漸漸微小,不知何時停了下來,他舉目看着坐在不遠處的沈昕娘,她恬淡靜好的臉上,不知怎的就流露出慈母的光華。讓他眷戀的移不開視線。
他一早就盼着能這般和她相處,什麼都不用說,什麼都不用做,只這麼簡簡單單的呆在一處,便覺得有溫情四下蔓延。以往還怕宮中會有人對她不利,如今終於沒有了這般顧慮。
沈昕娘似乎察覺了他的視線,擡起頭來,對他輕柔一笑,恍惚間,他覺得母親就該是這般樣子。坐在一室陽光裡,燃着溫暖的地龍,揚着溫柔的笑臉。
“沈娘子昨夜睡得好麼?”小皇帝頑皮一笑,隨口問道。
沈昕娘點點頭,“謝聖上掛懷,妾身睡的很好。”
小皇帝揉了揉額角。嘟嘴撒嬌一般道:“可我睡的不好,讀書頭都有些昏昏沉沉呢。”
果然見沈昕娘起身,緩步離開自己的位置,來到他身邊,微微有些涼意的纖細手指落在他的額角,輕輕的爲他揉着,“聖上怎的沒有睡好呢?是不是屋裡太熱,蓋得被子太厚了?”
就是這樣細微的體貼和關懷,像是最最親近的母子一般,沒有皇家的冷漠和客氣疏離。像是書中書寫的母慈子孝,小皇帝心頭暖意融融,微微搖頭道:“不是,我有煩心事。”
沈昕娘聞言忍不住笑,“聖上也會有煩心事麼?是什麼煩心之事?”
小皇帝嘟了嘟嘴,“我就不能有煩心事了麼?沈娘子以爲我還是那個少不知事的幼童麼?我已經長大了!”
沈昕娘點頭而笑,“是長大了。”
“蔡相陸先生等人。執意應當嚴懲虞氏一族,可叔叔卻覺得,虞泰雖有謀逆之罪,但他的族人並不知情,罪不至死,從一開始的安安靜靜,到現在的爭執不下,擾的我亦不能安睡。”小皇帝露出頭疼的表情來。
沈昕娘放在他額角的手,忽而停住,像是忘了動。
又是這個問題,昨夜裡方琰已經提及了此事,今日聖上再次提及,看來這件事情在朝堂之上反響頗大。爭執十分激烈。
“聖上是如何想的呢?”沈昕娘收手,立在一旁問道。
小皇帝看了她一眼,皺了皺眉頭,垂眸思量猶豫說道,“我本應該聽叔叔的,叔叔自然處處都是爲我好,可是……可是虞泰幾次三番迫害沈娘子,對朕也一直不尊敬,朕的生母辭世,虞泰也難逃干係!他以爲自己一死了之,他的這些過犯就可以既往不咎了麼?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他一個人死還不夠,他所做下的乃是大逆不道十惡不赦之事,朕絕對不會輕易放過他的族人!也要讓天下人看看。謀逆,是個什麼下場!”
小皇帝說這話的時候,一點都不像個年幼的孩子,他的表情神態,凌厲威嚴,渾身的氣勢讓人不能直視。
“倘若朕輕饒了他們,豈不讓天下人看輕了謀逆之事?豈不人人都敢懷有造反之心?”小皇帝霍然起身,鏗鏘有力且斬釘截鐵的說道。
他在心中非常不贊成齊王的意見,他是想要誅殺虞氏一族的。
帝王一怒,伏屍百萬。虞泰犯得是謀逆的罪,聖上年紀小卻也懂得維護自己王者的威嚴,要重懲,也無可厚非。
沈昕娘垂着眼眸,沒有說話。
“沈娘子以爲呢?”小皇帝輕輕問道。
聖上同她說話的時候,一般很少用“朕”。總是以“我”自稱,以示親近。可適才那幾句話,卻句句是朕,可見他對此事的強烈態度。
沈昕娘緩聲道:“也許王爺沒有能體會到聖上的心情,只覺此時,虞家族人不知情,所以難免有些無辜……”
“沈娘子也是支持叔叔的?”小皇帝忽而擡頭,眼巴巴的看着她,像是對她的回答十分的傷心,分外想要得到她的支持一般。
沈昕娘抿脣,不再多言。
“沈娘子心中是體諒叔叔,還是更能體諒我呢?”小皇帝擡手攥住她的手問道。
這話叫沈昕娘如何回答?齊王乃是她的夫,聖上是君,她不體諒誰,都是不對。
“妾身內宅婦人,不懂朝堂之事。”沈昕娘搖頭。
“不論朝事,我同沈娘子說的也不是國事,只咱們私底下說說,沈娘子的心更向着誰一點?是向着叔叔,還是向着我?”小皇帝嘟着嘴,目光炯炯的看着她。
好似從母親手中搶糖吃的孩子,誰搶到的糖多,誰就有母親更多的關愛一般。
沈娘子有些無奈,“妾身……”
“聖上——”外頭宮人腳步急匆匆的邁進殿中,“齊王同蔡相等大臣,在勤政殿爭執不下,請聖上前去。”
宮人突然打斷小皇帝的糾纏,讓沈昕娘不由鬆了一口氣。
小皇帝卻皺了皺鼻子,“還沒有爭出結論,朕去有什麼用?還不是瞪眼看着他們爭?”
宮人躬身,也不多說話。
小皇帝哼了一聲,知道自己不能不去,便是走個過場,他也得在場,甩了甩袖子,似乎十分不耐,他走了幾步,回過頭來對沈昕娘說話的時候,卻是帶着笑臉的,“沈娘子莫急着走,我去看看就回來!昨日他們在西海湖裡抓了一條大魚,漂亮得很,待會兒我帶娘子去看!”
小皇帝說完,也不等沈昕娘回答,便大步邁出了殿門,往勤政殿而去。
蔡相等人正在同齊王身後大臣相爭,齊王倒是垂眸立着,一語不發。
今日一大早,他便去牢中見過了虞淼。虞淼模樣頹唐,一雙銳利的眼睛,卻是精光乍現。
虞淼身形精煉健碩,便是在牢中亦是脊背筆直,氣宇不減,卻在聽聞他說,虞氏一族,可能要被滿門抄斬的時候,渾身一震,緩緩朝他跪了下來。
“齊王爺,他做這些事情,莫說虞家的族人,連我都是回來京城以後才略知一二,族人怎可能知道?如此,豈不是要牽連無辜?我不想爲自己辯白,他是我的兄長,他有這樣的過犯,我死不冤,可虞家族人,就算藉着我二人之勢,在晉陽作風囂張,卻也罪不至死啊?”虞淼一雙如鷹一般的眼眸,竟蓄上隱隱淚光,“求齊王饒他們不死……”
虞淼理所當然甘願赴死的態度,讓他有幾分意外,在虞泰扔下虞淼在龍武軍軍營之中,獨自逃命,虞淼親自請命去追回書信的時候,他就明白虞淼和虞泰雖是兄弟卻是非常不同的兩個人。虞泰有謀逆之心,虞淼卻絕對沒有。
虞泰雖然想要把持朝政,但將方家的江山更名換姓改朝換代,他還沒有這個膽量,他自知此事難成。那龍袍自然不是虞泰收在家中的,虞泰性格謹慎,如何會留這麼大的把柄給人抓?龍袍究竟怎麼回事——他知,公孫將軍知,聖上亦知。
就算虞淼不知道,但虞淼不會猜不到。
虞淼當初親自追回書信,他以爲虞淼會藉此請求將功抵過免他死罪。可不曾想,虞淼一句不提,如今談及要被誅殺,一句爲自己的辯解之言都沒有。
他對虞淼這個人,還是十分欣賞的。聽聞公孫陵對虞淼的印象也不錯。
虞泰在京城,坐享榮華富貴多年,可虞淼卻並未藉着享受什麼,而是一直在苦寒的西北軍營之中,一呆就是近十年。對抗突厥,鎮守邊疆,從未有怨言。原本想借此時機,除掉他的齊王如今卻是想要儘自己所能的留下他的命來。
“齊王?”忽而有人在齊王面前輕喚一聲。
方琰從回憶中擡起頭來,“聖上。”
小皇帝笑了笑,“齊王想什麼呢?這麼出神?”
“臣在想,虞大將軍在西北邊疆,這麼多年來,可曾有過不可饒恕的過犯。”方琰緩緩說道。
小皇帝一聽,嘴角的笑意便淺了幾分,緩緩點了點頭,向上座走去。
蔡相言道:“虞將軍自己雖未有大的過犯,但虞泰謀反之罪,罪不可赦,國法家規不可違背,謀逆大罪,按着律法,理當滿門抄斬,不留餘患。臣實在想不明白,齊王爺身爲堂堂王爺,怎的就想要爲這些謀反餘孽辯駁求情?”以巨匠扛。
方琰看了蔡相一眼,緩聲道:“因爲他們雖爲虞氏族人,但並非什麼餘孽。虞泰心懷謀逆,難道會告知這些族人麼?他們在虞泰謀逆之事上,又曾有過什麼作爲?未曾參與過的事情,卻要被扣上一頂罪孽的帽子,委實不公。”
“齊王爺要爲虞氏一族討公道,這話聽來真是可笑。”蔡相身後的大臣,冷哼一聲。
“如今突厥在我西北邊境虎視眈眈,滋擾不斷,若無西北大軍爲屏障,突厥人大舉南下,我大梁損失不可估量。虞將軍駐守西北,一直兢兢業業,且追回調兵令,立有功勞,念起功勞,更知道他同那謀逆的虞泰並非同黨,乃是大義滅親的忠義之臣,如此忠於朝廷,忠於聖上的將軍卻還要被抄斬滿門,只怕另將士們寒心,另天下百姓寒心。”方琰垂眸,十分鄭重的說道。
“齊王莫要偷換概念!”蔡相反駁,“要誅殺的這些人,乃是謀逆罪臣虞泰的家眷,怎的在齊王口中搖身一變,就成了忠君愛國的忠義之臣的家人了?齊王這不是避重就輕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