惻隱之心
是夜。
農曆七月十四。中元節。
百鬼夜行。
平日裡繁忙的國道上,難得的格外清冷。偶爾幾輛飛速而過的車子開過,輪胎和潮溼溼滑的地面發出“刺啦——刺啦——”的摩擦聲。
“琪曄睡了?下一個休息站我們也休息一下。”是個成熟男人的聲音,帶着長途開車後的疲憊。
“嗯。孩子睡的可香了。你也累了吧,這一趟真的辛苦你了。”是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女人的懷裡,有着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均勻的呼吸聲……
黑十一在這條國道上等的有些時候了。身旁忙忙碌碌的鬼魂帶着各種表情各種姿態奔着城市的方向前進。百鬼遇到他,都很識相的讓開了路。
國道上,也只有黑十一是和鬼怪們的流動方向相反。
時辰一到——
突然,載着一男一女和一個嬰孩的車子,發出一聲爆炸的悶響聲,也是同一時刻,刺耳的剎車響徹原本安靜的國道。
黑十一看着那輛車的後輪冒起一絲白煙,隨後整輛車就不受控制的偏離了原先的軌跡像箭一般直直的射向一旁的護欄,穿透了鐵質的欄杆,撞向國道邊上的山體上。
一瞬間的巨響,讓正在趕路的鬼魂都停了下來,最先有好事的鬼飄了過去,在已經變形,還冒着煙的車子邊上左看看,右看看,然後歪着殘破不堪的腦袋裂開了嘴,拍起了手掌。然後又有一個鬼圍過來,第二個,第三個……
而黑十一一直就站在那輛車最後撞到山體邊上。就是那個地點,今晚,要帶走兩個魂魄。
黑十一走近了,那些圍着車子發出各種噪音做出各種動作的鬼,正從車子里拉出了兩個人來。
一男一女。他們的身上完好無損,就穿着出事前的衣服,只是身體發出白色的光。有些茫然的看着周圍。
“白啓,許婷,我是來接你們的陰差。”黑十一走上前,驅走了那些多事的鬼。舉起手中黑色的牌子,冰冷的聲音唸了起來。“白啓。男。年三十。陽壽盡於丙寅年,農曆七月十五,子時三刻。許婷。女。年二十六。陽壽盡於丙寅年,農曆七月十五,子時三刻。如果你們沒有異議,跟着我走即可。你們此生修行得當,下一世仍舊爲人。”
“我……我們死了?”白啓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又看了看妻子和麪前那個臉色蒼白但一身漆黑裝束的人。滿臉的不可思議和驚恐。
黑十一已經習慣了每個剛死去的靈魂脫離身體的恐慌。擡手指了指他們身後。
白啓和許婷轉頭。
都震驚了——
原本兩米多的的轎車已經被撞的只剩下一半的長度,車上的玻璃全部震裂,車身也皺巴巴的擠在一起。
而裡面變形滿是血的人——是自己。許婷捂着嘴,嚇的瞪大了眼睛。白啓同樣也不敢直視裡面的慘狀。
“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呢……”許婷突然尖叫起來伸手要去開車門去找他的孩子。但發現自己什麼都碰不到。什麼也摸不着。
“你們的孩子沒有死。只有你們兩個陽壽已盡。”黑十一說道。
“不行,我們不能死,我不能留下琪曄一個人,他才八個月大。我們不能走。”許婷明知道自己碰不到任何東西,還是不停的要去開那個早就變形的車門。
“我也求求你了,我的孩子,我不能丟下他一個人,我不能死!”白啓突然跪在黑十一的面前,苦苦的祈求。
這一幕,黑十一也早習慣了。
“生死簿上寫的,誰也改變不了。你們若不配合我,我也只能用暴力把你們帶走。不要自找苦吃。”依舊是冷冷的說着每天都要說的那些話語。
“琪曄,琪曄……我求求你,我不能離開我的孩子……”許婷喊叫着,怎麼都沒有辦法剝開車子裡那個佝僂着身體,保護着孩子的,自己的屍體。
黑十一面無表情的看着眼前的一幕,男人跪着求他,女人瘋狂的在車裡做着無濟於事的動作。過了些許。黑十一從黑色的衣衫裡伸出雪白的手,呈爪子狀,用力的一抓。
那些男人的哀求和女人的喊叫聲突然間在寂靜的夜裡消失的無影無蹤。那兩個人,面色猙獰的被無數黑色的線條纏繞着,身體被迫的做出一系列動作:站直,像殭屍一樣的擡起了手,站到了黑十一的身後。
“生死有命。”丟下這句話。黑十一準備帶人走。
突然,從那輛報廢車子裡,發出了響亮的哭喊聲……
“哇——哇——”
是很有節奏的嬰童的哭聲。很清脆很柔軟。讓黑十一正要施法的手指,輕輕的抖了起來。
他不是一般人,他能聽得懂孩子的哭聲。
“我要爸爸,媽媽。爸爸,媽媽,你們在哪兒……”
黑十一皺了皺眉。一個甩手。那個嬰孩就從車子的廢墟里飄了出來,直直的落在他的手中。他身後的兩個靈魂被束縛住了口舌還有身體,沒有辦法有任何動作和聲音,但見到孩子,兩個人都瞪大了眼睛,不管多不舒服,都拼命的掙扎着。害怕黑十一會對孩子做什麼。
“你的父母與你的緣份已盡。”黑十一抱着手裡軟軟的孩子,看着他臉上亂七八糟的淚水摻合着剛剛母親在危急關頭護着他流下來的血水,還有灰黑色的塵土。那長小臉上五顏六色的,挺有趣。
那孩子被黑十一抱着。突然也就不哭了,突然伸出了小手,握着拳頭,似乎是要去□□十一的臉。又依依呀呀的叫了幾聲。那意思是,“把我的爸爸媽媽還給我。”
黑十一一隻手抱着孩子,另一隻手就伸開手掌放在孩子的小拳頭前,讓他一下下的碰着。感受着懷裡的生命,看着孩子不停的動彈,似乎是要努力保護父母張牙舞爪的樣子。
“你叫什麼名字?”
“啊——啊——”我叫白琪曄,把我的爸爸媽媽還給我。
“如果我還給你,你又能給我什麼好處?”
“啊——啊——”我不知道,但是我會記住你。
“記住我……我只是個陰差……記得我有何用?不如……你對我笑一笑……我有好久好久,沒有見過人類的笑了……”
黑十一的臉依舊是那樣的冰涼,但看着孩子的眼神裡,有一些溫暖。
那孩子,滿臉的血污,但睜着大眼睛,看着他,慢慢的咧開了嘴……
是一個笑,說不出的怪異,但是,是人類孩子的笑容。
“啊——啊——”你是誰?
“黑十一。”
……
那天黑十一動了惻隱之心。揮了揮手,身後的兩個靈魂變成了他隨手抓來的,在百鬼行夜的隊伍裡的一男一女。
不是因爲孩子父母苦苦的哀求,也不是爲了那個孩子說的承諾。只是爲了那個讓他上千年沒有見到的,純真善良,沒有被污染過的笑容。
他做了弊。
那場重大的交通事故,寫進了這座城市的奇聞異事裡。車子以90碼的速度撞上山體,90%變形損毀,但車裡的一家三口,奇蹟般的生還。
——
天大亮。
男人睜開眼睛。木然的擡手看了看手掌。
那裡哪裡還有什麼。沒有抱着孩子,也沒有被小孩的小拳頭輕輕砸到的小小的碰擊感。
從耳朵裡掏出已經沒電所以不再放音樂的耳機。秦天坐起身來,揉了揉疼的發脹的腦袋。
又是那個夢。從小都會做到的,這個無窮無盡的出現在睡夢中的夢。同樣的場景,同樣的車禍,同樣的兩個鬼魂,同樣的一個嬰孩,同樣的那些對白,同樣的有些怪異但印象深刻的笑容……
“二零一二年五月五日——您有——七——條留言——”
“秦主任,我是小夏,今天是週三,護士長問您,您今天開門診嗎?七點半就要開專家門診的號。”
“老大,我是蘇墨,提醒一下今天是週三你開門診嗎?上週兩個複診的病人早上五點就過來等着掛你號了……”
“秦主任,我是鄭輝,喜帖放你辦公室一週了都沒見你帶走,無論如何後天晚上別忘了來參加我的婚禮,晚上6點,xx假日大酒樓。一定要來……”
“小秦,我是老夏,今天務必要開門診。市長電話打來過很多次了,下午他閨女帶他過來。我給他安排了下午兩點半……”
“秦先生,早餐已送到。其中我們的海鮮沒有及時運達,蒸蝦餃中的對蝦爲河蝦,給您帶來不便,我們深表歉意。”
“秦天先生,這裡是市公安局第三辦案組。您與今年5月4日下午五點二十分經過香園國際大廈,被我們鎖定爲副市長錢晉被殺一案的目擊者。請與接到電話後72小時內帶上有效身份證件來我處進行口供筆錄。請務必配合我們的案件調查。地址:香山路59號……”
“還是我,蘇墨。夏主任讓我幫你開了門診。呃,你十點前還是過來吧。我扛不住夏主任……”
“吡——留言已結束,重複請按1,刪除第上一通留言請按2,刪除全部留言請按3——”
……
“二零一二年五月五日——您有——零——條留言——”
秦天熟練的按了3號鍵,看了看時鐘,八點半。
撓了撓翹的亂七八糟頭髮,穿着大褲衩,光着身子的人踩着棉拖鞋,開了家裡的大門,把一早送來的外賣拎了進來。
二十分鐘後,那人已經穿戴整齊,但頭髮還沒有乾透。
在餐桌前打開外賣的袋子,拿出一個個分開裝的盒子。
房間裡的窗簾都是拉着的,沒開燈。
“啪——”
是一次性筷子被拉開的聲響。
房間裡很安靜。那個人吃飯的樣子也很安靜。一板一眼的,有點像機器人……
九點二十分。省軍區第三醫院。
“秦主任,上午三十個專家門診號。下午十五個,夏主任說兩點後不排人。”
“這是上週五的手術記錄,需要您的簽字。”
“上週錢醫生收的一個腰椎間盤突出的病人鬧了三天了,說錢醫生手術做的不好,一定要換個醫生做,夏主任說讓你開。給你排到這週五下午。”
“啊,還有剛剛有警察局的人來過,說讓您去錄個筆錄,啊,地址什麼的都我記號交給蘇醫生了。”
……
三樓骨科室的電梯門一開,守在那邊的護士長就像見到救星一樣的抓着人不停的說。最後遞給他一疊文件。
見到秦主任伸手接過了那些紙張。瞬間護士長的臉上之前的緊張就不見了。一下子輕鬆了很多。
等秦天拿着文件走遠了。身旁的小護士拉了拉護士長的手臂輕輕的說了句:“曹姐,你也太緊張了吧。雖然秦主任挺……呃,奇怪的,但是其實他每週都有來上班……”
護士長曹姐看着秦天的背影老半天,纔回神。
“不是怕他不來上班。是怕他……”
是怕他哪一天出什麼意外……都沒有人會發現。
而此時不遠處在門口等了許久的蘇墨看到自己的老大按時出現,臉上也明顯是鬆了一口氣的樣子。
“老大,早——”
“叫號子吧。”
“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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