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天晴的山路並不好走,泥土惺忪,溼漉漉的。
好在天空一碧如洗,山峰間雲海煙波環繞,如墨水畫般。
倒騎毛驢的小道士擡頭望天,心中煩躁,難得不看掛在毛驢脖子上的工巧之書。
那一年,龍虎山還是個小道觀,平日裡沒什麼人煙。
那一年,大玄江山正式移主,離散的七星再次歸位。
那一年,經常上道館來玩耍的姑娘領着玄承熙以及玄家兵馬上山。
在一萬精兵壓境下,龍虎山道士們很識趣舉起雙手投降。
“小道士,我聽說大玄太平了,以後不打仗了!”
“小道士,阿爹給我來信,我可能要走了。”
“小道士,我真走了啊,你不要想我!”
……
也是那一年,龍虎山出奇的下了一場三月雪。
大雪散落天涯,那個喜歡跟在自己身後的姑娘,再也沒上山過。
年輕道士起身坐在驢子背上,看着山下鎮子升起的裊裊炊煙。
應該也是去年這個時候,也不知是太子是有意還是無意的提起。
那次帶他上山的姑娘是京城一處大家門戶的獨女,其祖母在龍虎山鎮子下棲息,因地特殊,冬暖夏涼,幼時便在龍虎山度過。
年輕道士面無表情,沒有追問。
玄承熙不理睬他,繼續說那個姑娘還記得自己,同樣也記得小道士。
年輕道士動容一下。
“她在問你什麼時候下山,去京城找她。”
年輕道士回答不出來。
打從有記憶起,自己就生活在龍虎山上,師父還未坐化前就曾跟他有過約定,沒等到把機關之術徹底弄明白前,決不下山。他本以爲這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小道館裡的藏書能有多少,一個屋子就能放得下,機關匠巧更是偏門,少的不能再少,兩隻手都能數的過來。
可真是這不足十本的書籍,困了小道士整整十八年。
人的一生有幾個十八年啊。
年輕道士不知道,但記得師父也才度過四個十八年就駕鶴西去,留下一屁股爛事要打理。
觀星臺其實是座宮殿。
這座殿宇最大的出奇在於有一座觀星祭壇出懸崖而建,仿北斗七星,道教典籍相傳龍虎大天師許則彥曾在此舉霞飛昇,觀星臺尋常不對外開放,一些個尋幽探僻的文人雅士都只能在宮外無功而返,只不過因爲騎驢的道士與三小真人師出同門,這才能隨意進出不被打擾。
山風凌冽,三小真人盤膝而坐,衣袂獵獵,眯起眼睛,眺望遠峰雲海。腳步輕浮的年輕道士站在手持浮塵道士身後,這才穩住身形,幾乎睜不開眼,只得坐下,恰好躲在師叔身影中。
三小真人望向山峰雲海,掐指一算,皺眉不展。
年輕道士雙手插袖,與師叔背靠背道:“師叔,太子殿下找你!”
三小真人苦笑道:“殿下是找貧道嗎?不就是惦記山腰田的紅薯?”
年輕道士頂着山峰,喊道:“甭管找你還是找紅薯了,趕快下山,不然太子殿下真要將龍虎道館給拆了。”
三小真人伸出一指,指向涼州方向,平靜道:“剛剛算了一卦,涼州有蛟龍睜眼,張口吞天地。”
年輕道士納悶道:“這話黃師兄不是說過嗎?”
三小真人怔怔出神,良久才問:“山頂上的土豆長得如何了?聽聞黃師兄跟着吳家少爺一路往京城走,想來定是要上一次龍虎山,不然等他上山看到土豆都爛了,指不定又要罵娘。”
年輕道士鄙夷道:“還是先顧及自己吧!都火燒屁股了,還惦記山上的土豆!”
三小真人又嘆了口氣,不知所起問道:“等蛟龍過龍虎山,大玄的天就徹底亂了,該殺還是不殺?”
殺你姥姥個腿啊!
年輕道士都快哭出來了!
三小真人沒有徵兆起身,寒風凜凜差點沒把身後的年輕道士給吹走。好在前者即使拉住其衣袖,龍虎山歷史上最年輕的師叔輕聲問道:“最近道法修的如何?”
年輕道士笑嘻嘻道:“一字未看。”
三小真人挑了挑眉毛,右手一鬆,年輕道士順風滾下道臺,好在後者早有準備,摔下去的同時拉上三小真人的道袍。
慘叫聲迴盪在山間,驚動一排道觀仙鶴。
兩個天師輩分的道士一瘸一拐的朝山下走去。
本以爲在山腰田地又是一場費勁心神的惡戰,誰能料到,待兩人牽着毛驢到山腰田地時,紅薯完好無損,太子殿下靠在齊雨肩上,雙眸微閉,儼然一副睡去模樣。
師出同門的道士兩相視一眼,慶幸一嘆。
三小真人感嘆紅薯地是保住了。
年輕道士感嘆自己不用改投別的道觀了。
商量一番,兩人還是準備等玄承熙睡醒,打聲招呼,不然按照他的脾氣,指不定要借題發揮,到時候就不是毀去一片紅薯地或是將龍虎道館拆了去能解決的事。
年輕道士將毛驢遷到莊稼地旁,靠在驢身上繼續看書。
三小真人蹲在玄承熙與齊雨前頭,雙眸注視太子睡顏,嘖嘖幾聲,感嘆一句真乃世俗之色,隨後起身,在地裡拔出兩個紅薯,朝井口打起一桶水,洗乾淨後與藏在綠蔭的土地魚嘮起家常。
“太子殿下好久沒睡的這麼熟了。”土地魚接過紅薯,看向下頭的玄承熙,邊吃邊道。
三小真人蹲在樹叢裡,啃一口紅薯,隨口說出一句驚世駭俗之話:“太子殿下是在裝睡。”
土地魚放在嘴邊的紅薯停頓一下。
三小真人又緊跟一句:“齊雨姑娘知道。”
土地魚鬱悶了。
三小真人笑眯眯道:“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土地魚恍然大悟,豎起大拇指稱讚:“不愧是龍虎天師,這都是看出來!”
三小真人美滋滋擺手,謙虛道:“我猜的。”
龍虎山歷史上最年輕的太師叔是被五百弓弩精兵的營長給踢出樹叢的,附帶的還有一聲吃完紅薯放的的響屁。
驚世駭俗程度絲毫不亞於三小真人剛剛胡扯之語。
三小真人剛想討個說話,回眸就將五百弓弩,好漢不吃眼前虧,灰溜溜的跑去與年輕道士玩耍。
夕陽西下,三小真人猜的其實相當準確。
太子殿下是在裝睡,似乎並沒有醒來意思。
腰間繫劍的婢女知道玄承熙在打什麼主意,很默契的不出聲點破。
兩人影子就這樣被黃昏拉長,直至重合在一起。
年輕道士嘆了口氣,放下手中書本,看向姑娘送的木劍,憂愁善感問道:“師叔,若將情愛比機關,此題如何解?”
三小真人面向夕陽,閉上雙眼,緩緩答道:“相思無解。”
三小真人雙手插道袖,看向年輕道士:“三清,其實太子殿下說的很對,你該下山去看看。”
有個出塵名字的道士露出一抹笑容,秀氣十足,“同吳家少爺一起下山吧。”
三小真人嗯一聲,擡頭望月,掐兩指一算,喃喃道:“是時候該到了。”
三清道士驚喜道:“吳家少爺到大草山了?”
三小真人神秘一笑,不語,隨後只見身後道袍擺動,一屁動崑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