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幾人都要出房間,卻是被大嬤嬤身後得兩個大漢攔住去路。
對好面子的人來說,打臉比打人更來得記仇,何時暴起行兇,還要看城府深淺與本事高低,在翡翠樓只在幾人之下的大嬤嬤歷經起伏,也算是有些故事閱歷的成熟女子,只不過急着要讓彩天臉面無光,出手就倉促了一些,如今被這兩位外地客官重重刻薄了幾句,伸手撫平胸口,再仔細打量了幾眼,就琢磨出一些先前因爲馬虎而錯過的味道,青樓這地方三教九流魚龍混雜,除了江湖中與慕容家交情好的家族,不好怠慢,一些不按常理出手的草莽龍蛇其實更加難纏,官官相護,一個照顧不周,還能請出靠山後臺與彌補,後者就難說了,白蘭樓何等不可一世,七八年前惹惱了一尊凶神,結果六名花魁十名清伶一夜暴斃,這樁命案震動北城衙門,一直查不出個所以然,後來有類似的事情被人發現,才知道是江湖裡一個武夫三境的高手所謂,這位高手姓何,本身氣勢就足夠駭人,又聽說與慕容家有些淵源關係,何家在青城也算是個能說的上話的家族,白蘭樓的客人遍佈青北兩城,仍是啞巴吃黃連,據說事後還雙手奉上了幾名妙齡佳麗送入何家,纔算將恩怨一筆揭過,當然這類慘事,終究是罕見,不過大嬤嬤怕有個萬一,吃軟怕硬,當下就想着息事寧人。
只可惜她背對着兩名樓中習武教頭,他們一字不漏聽了這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俊美青年的言語,見脾氣向來不好的王姐沉默下來,就以爲是陷入死局,相視一眼後,就要給這條過江龍一個下馬威,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翡翠樓後臺夠硬,少有出手機會,他們這幫每月拿好些銀兩的護院教頭,只能夠平時相互切磋,心裡也難免不得勁,想着就要給自己也幫王姐漲漲臉面,反正只要不是與彩天姐正面衝突,也就不算爲難這位平日裡對兄弟們挺照顧的彩天姐,這類照顧,雖說也不過是遇上時給個笑臉,或者停下腳步閒聊幾句,對於他們而言,卻是鐵打的殊榮,與兄弟們喝酒時也能說道說道。至於翠姐,只會在用得着的時候,纔會笑臉相向,事後倒也打賞些碎銀酒錢,只不過兩者孰輕孰重,兄弟們出來混口飯吃,能進入翡翠樓都有些能耐,心裡頭都有桿秤,分得清輕重。
洛瑾走在衆人面前,青樓的規矩她可不謂是滾瓜爛熟,並未是有什麼特殊,令人不齒的愛好,只是相對於外頭江湖裡的魚龍混雜,勾心鬥角,她更喜歡與青樓裡的姑娘們談天說地,起初只是因爲幼時貪玩,陽城的大門大戶都是互相認識,所以洛塵還是很放心自家閨女在陽城內玩耍。可好巧不巧,洛瑾第一次進城就誤打誤撞入了陽城最大的飛仙樓,裡頭的姑娘們聽說各個長得如花般美麗,肌膚白皙彈指可破,手上的傢伙事更是名冠一絕,這等煙花之地突然冒出個可愛的丫頭,自然惹得衆女好奇,又見她一張巧嘴生的好聽,索性就給她留了下來,自此之後,洛瑾倒是經常進出青樓,久而久之,在樓裡的姑娘們也知道洛瑾的身份,不過又因爲實在是太熟悉了,洛瑾也對於稱呼什麼毫不在意,大夥都是洛家妹子的喊着。
這樣想來,洛瑾能浪跡江湖,摸爬滾打這麼三年也不是沒有道理,聽說後來回到陽城,洛瑾不是先回家門,而是先去看了飛仙樓裡的姐姐們,那幫姐姐見到她這副摸樣可是吃驚的合不攏嘴,洛瑾的膚色能養成如此的白皙,那幫飛仙樓的姐姐們,功不可沒。許是因爲這層關係,洛塵這等在江湖上有極其美譽的槍仙,纔會不顧家族的議論,以個人名義買下了飛仙樓。
而這次的翡翠樓,洛瑾之所以會如此輕車熟路,也是因爲上次的江湖路途,與小叉燒等人路過北城,因爲生機迫於無奈接了這翡翠樓跑腿生意,其中就認識現在剛剛生爲花魁的林家姑娘,說來也怪,這林家姑娘雖然生的好看,一直都只是賣藝不賣身,就算是有豪強一夜一擲百兩銀票,也是不爲所動,青樓都有青樓的規矩,尤其是花魁這等身份,若是不願意,強硬的要來,惱了花魁不說,到時候掃了客官的性子,那多划不來。
其中吳憂和洛瑾算是想到一塊去了,慕容家能擺脫護鏢生意的依賴性,其實絕大一部分還是其他的產業,而根據那幾日在吳家鏢局裡的探子來報,這青樓生意,算然不算是掐住慕容家的命脈,但也算是中流砥柱之一了。所以啊,吳少爺此行是來做實地勘察的,開設青樓的人幾乎都是老狐狸,能做到如此規模的更是狐狸中的狐狸,哪裡有利哪裡靠,到時候吳少爺銀兩一甩,直接扭頭對着慕容家罵都是極有可能的。
而洛瑾也是因爲有這層關係,也就想着找着林姑娘,畢竟是花魁在青樓裡也是有些地位,能說的上話,到時候裡應外合,就將這所翡翠樓給收下。
大嬤嬤被好一頓搓捏,臉色如常,調笑幾句就告退,彩天根本不敢借着東風痛打落水狗,可見如今她在翡翠樓,的確岌岌可危。彩天是花魁出身,念恩,自認人老珠黃後便讓出位置,留在翡翠樓做了比老鴇要清貴一些的嬤嬤,負責調教樓中有潛質的少女,而翠姐則是丫鬟出身,一直不得寵,好不容易做成了紅牌,卻犯事被打回原形,前個十幾二十年都憋着口怨氣,好不容易攀爬到了首席嬤嬤的位置上,對於一帆風順的彩天,當然視作眼中釘肉中刺,除之後快,尤其是魏姓清倌兒是彩天栽培起來的,翠姐如何能睡安穩。彩天攙扶起青子,柔聲道:“疼不疼?”
逃過一劫的青子明知以後日子會難熬,不過當下還是喜慶多於憂心,笑道:“姨,無礙的。青子這輩子就是吃罵吃打的命,死不了。”
彩天替他拍了拍衣衫,無奈道:“要是翠姐與你百般過不去,真要吃不住的時候,就來跟姨說,大不了與主子說一聲,讓你到繡球閣做份差事,只不過掙錢門路也就少了。”
青子猶豫了一下,強顏歡笑道:“有姨這句話就夠了,相信大嬤嬤那麼個往來無白丁的大忙人,不會跟我這類小人物斤斤計較。”
彩天嘆息道:“去吧,這裡由姨來應付。”
等到少年滿懷心事地離開茶室,彩天這才凝眸望向洛瑾,幽幽道:“公子心思玲瓏,彩天替青子謝過公子。”
洛瑾只是擺擺手,她現在可沒有什麼心思與青樓姑娘調情,只是冷眸看向那入座針扎,強顏歡笑的吳憂。
見到這位清雅公子緊緊盯着吳憂,彩天也不說破,青樓爭奪姑娘的事情是在所難免,兩個富家公子爭花魁的事例就說是這小小北城,一年都佈下十餘件,所以啊,在青樓裡呆久的彩天也不知安靜的等着,不煽風不點火,這樣最好,或許這兩位其中哪一位爺就掃了興趣,或者懼怕其身後勢力,退一步,這樣也好有臺階下。
“既然這位俊俏的公子也要找林姑娘,那今日只好掃我的性子,讓這位公子先。”
吳憂說完就要起身,拎起酒壺離開這個是非這地,可路還沒走幾步,洛瑾就突然攔在他身前,雖說她現在是身着男裝,身高放在女子中也算高挑,但在吳憂面前,還是顯得有些嬌小,她冷聲道:“無妨,既然這位公子要林姑娘,我也就不好奪人所好,這不還有彩姐姐在這裡嗎?”
彩天面容有淺淡慍怒,咬了咬纖薄嘴脣,輕聲道:“公子見諒,彩天早已不接客了。”
洛瑾啞然失笑道:“也就喝個酒,彩天姐莫非我真以爲貪戀你的身子?剛剛替姐姐出頭,只不過是初來駕到賣姐姐個面子罷了,彩天姐自作多情了。我是遊學而來,以往與狐朋狗友逛青樓,都是陪坐,充當付銀子的可憐角色,什麼春宵一刻,還沒有過,這不想着先與彩天姐喝些酒,壯壯膽,事後再見着了林姑娘,也不至於才短兵相交就兵敗如山倒。到時候,想來這位仁兄早就已經玩膩味了,這不是兩全其美之法嗎?”
彩天嘴角翹起,是真被逗樂了,原來春宵一刻還有這麼個新鮮說法。
這名俊美公子別的不說,直爽肯定是真的,對翠姐對她彩天皆是如此。如果說爲了他一次出手相助,就要以身相許,那也太過荒唐,不諳世事,彩天早已過了那個天真爛漫的歲數,在青樓裡頭,有資格求一個萬事莫要身不由己的姑娘,鳳毛麟角,翡翠樓頭牌花魁西昭小姐都做不到,白蘭樓倒是有一兩位,粉門勾欄裡出了名的藏污納垢,男子誰不是以金銀買肉買痛快來了,只不過這些活肉,比之屠子砧板上的肉更貴一些罷了,女子花言巧語信不得,男子的海誓山盟就信得過了?彩天深深看了眼那雙清澈的丹鳳眸子,沒察覺到絲毫歹意,一咬牙應承下來,喝酒便喝酒,以她兩斤燒酒不醉的酒量,相信也吃不了大虧去,撐死倒酒時被他摸上幾摸,無傷大雅。
彩天想通了以後,輕柔道:“公子隨我去四樓,距離林姑娘的繡球閣不遠,我先帶着這位公子先去。”
洛瑾笑道:“好。”
話音剛落,洛瑾便是悄無聲息甩了一個眼神給吳憂,她早就過了那個不看人臉色的年紀,雖說不大,但有了江湖閱歷,多少的察言觀色也會知曉,若吳憂真有心逛青樓爲何還會帶孫掌櫃的閨女前來,這無疑是他的擋箭牌,所以此行兩人的目的差不多,而他負責花魁,那自己便來搞定這個嬤嬤。
吳憂和洛瑾不至於心有靈犀,但這個眼神,多少還是懂得的。
心中一笑,也就沒有顧慮的牽着小丫頭的手跟在彩天后頭。
至於回去洛瑾會不會找吳憂秋後算賬,這就是後話了。
待彩田回來,兩人並肩而行。
彩天香味清淡,素雅裝束倒也算得上是小家碧玉,那名翠姐就要誇張太多,烏膏畫脣,滿臉胭脂,肥厚的脖子還要帶着鑲金項鍊,長衣拖地四五寸,實在是讓傷神反胃,猶如一大盆山珍海味的大雜燴,再好的胃口瞧見了都要望而生畏,反倒是這名失勢的彩天姐,好似小碗淡粥,用心地加了幾顆蝦米,是那種細細品嚐下去就會有驚喜的女子。四樓走廊擺青膽瓶掛水墨畫,清雅別緻,不過端食盒果盆的美婢往來,也不少見,可見翡翠樓生意實在不差,這些可人兒見着她以後都乖巧喊着彩天姐,人緣極好,彩天姐笑着一一招呼過去,繞了兩條直廊,來到一間臨窗屋子,心中嘆息一聲,說道:“公子,到了。”
推門而入,地面上鋪着一張極其耗費人力的絲織地衣,以一架臨摹名畫《牡丹睡夢圖》的三疊式屏風隔開睡處與錦廳,前廳擺有一張手工精巧的壺門小榻,專門有一張溫酒煮茶的小桌,桌角放有一看便知是龍泉窯煅燒的蔥管足香爐,桌面上注子注碗等小器具一應具備,尤其是飲茶用的黑釉盞相當惹眼,非是內行茶家根本不知道這套鷓鴣斑盞的名貴稀罕,前朝皇帝尤其珍愛此盞,曾言盞色珍貴青黑,玉毫條達爲上,僅是這些茶具,就能價值好幾十金了,洛瑾心中感慨,這個彩天姐真是個會享受的講究人,睡榻上擱了祛暑的個繪童子荷花的玉瓷枕,吳憂有些納悶,纔剛剛四月時分,這個女子也太怕熱了些。
見俊美公子盯着瓷枕瞧,彩天臉上紅潤幾乎滴水,不敢正視,只是坐在小桌前嫺熟老道地溫熱黃酒。
酒尚未到火候,彩天見他愛不釋手把玩一隻黑釉盞,輕聲問道:“聽公子口音,不是北城人士吧?可是認得這黑釉盞?”
洛瑾纖細的手指摸索着古樸茶盞,點頭道:“雖然不算是精通,但以前不懂事在外頭學人行走江湖,認識一班朋友,那時候家裡管的嚴,沒給多少銀子,所以就替人送這個茶盞,來來回回,一天倒是也有好幾十文可以賺的。”
彩天笑道:“想不到公子還有這番遭遇,聽起來倒是跟北城這邊的拉事小廝有點相像。那公子今日這茶啊,你可得多喝一些。”
看到俊美公子一臉委屈,彩天笑意多了幾分,媚眼道:“翡翠樓也不是坑人的地兒呀,若只是欣賞林小姐拋繡球,一兩百兩銀子也拿得住。”
聽到林姑娘,洛瑾明顯有些失神,隨後憤憤道:“彩天姐你這話說的輕巧,我若是今日上了林姑娘房門,又悄悄離開,那日後還怎麼跟姐姐討茶水喝?”
彩天遞過一杯酒,正經道:“公子來我這討茶不難,但進屋子只此一回。”
洛瑾饒有興趣的接下茶杯,沒有任何下作的動作,嚐了一口,不得不說,男裝的洛瑾喝酒姿勢灑脫,不拖泥帶水,倒也算得上是瀟灑,兩人喝了幾杯茶水後,洛瑾便藉機要來兩壺酒,與彩天姐閒聊起來,兩人酒量都不弱,竟然鬥了個旗鼓相當,大概是彩天與她聊瓷器聊出了癮頭,見這位俊美公子肚裡有貨,她對於瓷器還是比較感興趣,加上吳憂還沒有從林姑娘房中出來,就再溫了一壺酒,話題也不再僅限於房間佈局,當然身世這類敏感,兩人都很聰明地不去提及,交淺言深,殊爲不智。
有了先前的經驗洛瑾大概知道眼前喝酒豪氣的女子曾是翡翠樓的花魁,也曾風光一時無兩過,是能與白蘭樓頭牌一較高下的妙人,只不過再好看的女子,也抵不過歲月如刀,以及男人的喜新厭舊,她心灰意冷,厭倦了逢迎,又沒那福氣遇上相互心儀的好男人,也曾有大家子弟有意納妾,只不過她不想去寄人籬下後半輩子都被大婦刁難,也就當了一名調教清伶的嬤嬤,她房中價值兩百餘金的裝飾,都是早年掙下來的家當,無親無故的,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乾脆都拿金銀換成了自己喜愛的珍奇玩物,圖一個賞心悅目,翡翠樓對於做過紅牌卻慢慢上了年歲的女子,相當優待,彩天沒了後顧之憂,也就活得相對愜意自在。
洛瑾平靜道:“彩姐姐倒是好酒量。”
彩天故作鎮定,眼神迷離,兩頰桃紅,微微撇頭,喝了口酒。
洛瑾輕聲笑道:“彩天姐姐這是怎麼了?與什麼想說的請直言,我定當洗耳恭聽。”
彩天放下酒杯,試探問道:“公子,其實是個姑娘對吧?還與煙花之地有淵源。”
洛瑾喝酒的手停頓一下,隨後淡淡一笑,放下酒杯,笑問道:“彩天姐姐是怎麼猜得出來的?”
彩天猶豫了一下,自嘲笑道:“其實這個不難,雖說姑娘裝扮男人的技術很高超,當雖然樓裡也不乏有男生女相的顧客,但這雙素手啊,一看就知道是從樓裡調教出來的。”
洛瑾皺眉,看向自己那雙白皙的手,道:“彩天姐姐不愧是曾經的花魁,這等洞察能力倒是讓我佩服。”
彩天拿酒杯涼了涼滾燙臉頰,眼神幽怨,嘆氣道:“姑娘怎麼回來這等地方?看你相貌氣質應該是從大家裡出來的,這等煙火之地還是少來未免,免得撞到熟人壞了名聲,大家族都是護名聲的,一個姑娘對於他們來說可有可無!聽話,喝完這杯酒,林姑娘也不要見了,趕緊回家去。”
洛瑾笑道:“彩天姐倒是讓我出了意外。”
彩天愣了愣,搖頭輕聲道:“只是不想你這等花朵敗在青樓這等地方,你若是有什麼喜好,大可以收一個貌美的婢女。”
洛瑾微微一笑道:“怎麼說呢,彩天姐姐,此行青樓啊,是來跟你,或者說是整個翡翠樓談筆買賣。”
彩天愣了一下,嬌媚捧腹大笑,“公子可知道,翡翠閣身後勢力是何家?”
洛瑾一臉平靜道:“知道,慕容家。”
彩天姐一臉憋笑表情,似乎在說初生牛犢不怕虎。
洛瑾微微一笑,自己倒了杯酒,又給彩天倒了杯酒,輕聲道:“彩天姐姐,你先別急着嘲諷我是姑娘家家,或者不知道天高地厚。彩天姐姐,陽城洛家你可聽說過?”
彩天美眸睜大,呆愣點頭道:“知道,洛槍仙洛塵可是家主。”
洛瑾微笑道:“對了,那個洛塵,是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