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久了?
距離上一次看見這個人,是四年,還是五年?
原本不過是結束晚宴,告別名利、恭維、客套,開車從這兒接任綃各回各家,遇到走失兒童的小插曲也無非聽孩子家長道謝兩句,事情發展方向扭轉得猝不及防,尋常一日驀地成了人生節點。
霍西懸下了車,看着面前的人,不自覺屏住呼吸。
他瘦了,頭髮剪短了,褪掉了青澀的學生氣,成熟許多,打了領帶,還是一樣好看。這樣站在月亮下面望着自己的場景在夢裡排演過千萬次,在記憶的某個上鎖角落裡,也曾真實地發生過。
伸手、只要他伸出手,就能把這個人拽到懷裡,填滿所有缺失的拼圖……
霍西懸下意識伸出手想去撫摸他的臉頰,夢囈似的:“小隱……”
鍾隱後退一步避開觸碰,決絕的動作和堪稱警惕的目光把他從幻境中狠狠推出來。
“抱歉。”霍西懸猛然回過神,自知失態,收回手握成拳,指甲狠狠掐進掌心,用疼痛讓自己別犯傻。起碼別是現在、別在這個人面前。他清了清嗓子,恢復如常:“他剛纔和你們走散了,任小姐碰見他,帶他過來的。”
他的稱謂是“任小姐”,不是綃綃,更不是“我未婚妻”。
鍾隱也不知道自己注意到這個有什麼意義。同時也明白了向青山一臉忐忑、和同這些完全不似一個世界的人聚集於此的緣由。
年幼的洞察力總是格外敏銳,感知得到親近的人氣場變化。監護人如此戒備的樣子從來沒見過,連帶着鍾鹽也緊張起來,小手抓着爸爸的衣角躲在身後,大氣都不敢喘。
向青山則是完全懵了。鄰居在公司做得很有前途這點是知道的,做得再好那也不過是普通有錢人,白手起家到中產階級已經不錯,可居然和霍家少爺牽扯上關係?青悅集團,那可是連鍾隱都沒進去的大公司,而總裁接班人,更是他這樣的階級想都不敢想的存在。
唯一的女孩子抿抿嘴,直接打破了循環的沉默:“原來你們認識呀。西懸,這位是?”
——該說是老朋友,還是舊情人,亦或是前夫呢。
他們擁有的那些琴瑟和鳴、相依爲命的時光,早被自己親手推入命運的攪拌機,摔個稀碎,連點眷戀的回憶都沒剩下。
曾經同一張證上的人,如今已經處在兩個世界了。
聰明如任綃,或者只要不是個瞎子,都不可能看不出他方纔的異樣。霍西懸想矢口否認,話到嘴邊還是變了:“大學校友。”
或許有過幾面之緣,或許只是點頭之交。“校友”這個詞所表達的,不過是這樣相識而疏遠的關係。
簡單幾個字,一筆帶過五年的糾葛。
要是感情和回憶也能這樣輕鬆擦去就好了。他也不至於連個相識的機緣,都要捏造出來瞞別人,騙自己。
*
鍾隱不是獨自出現在這裡的,還有一個陌生男人,和一個從沒見過的孩子。正常情況下霍西懸該理性而精明地分析他們之間的關係,可惜他整個人被籠罩在意外重逢的巨大沖擊中,已無法分心去想任何鍾隱以外的事情。
當年分手摻雜了太多憤怒、痛心以及有苦難言,而且事發突然,他甚至來不及意識到從何時開始感情急轉直下至破裂,他們甚至沒能好好說一句再見。等日後他冷靜下來再想探知鍾隱的近況,才發現這個人是鐵了心要離開,聯繫方式全部更換,也不再聯繫任何他們熟知的人,就像一滴水融入海洋,消失得乾乾淨淨。
一千多個日子,他沒再探聽到過半點關於鍾隱的音信。
苦楚也在他腦海裡反覆捶打了一千多天。
爲什麼?
爲什麼離開?
爲什麼要放棄自己?
爲什麼能如此狠心斬斷他們的感情?
他有無數個想要得到迴應的問題,眼下任綃在旁邊不說,哪哪兒都潛伏着娛記的公共場合顯然不是一個好機會。當務之急是抓住鍾隱,不讓他再次從身邊溜走。
霍西懸難得嗓音迫切:“你住哪裡,我送你。”
比起提議,更像命令。
任綃略帶詫異地瞥了他一眼,而向青山張大的嘴巴已經合不攏了。
只有鍾隱早有所料似的,嗓音平穩,面有倦色:“不用。”
加班、來時擠地鐵、想要揪住向青山把兒子的事情問個明白……每一件事都叫人困頓,然而這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抵不過和霍西懸重逢來的叫人疲憊。
商場上霍西懸向來是個凌厲之人,現下被拒絕,卻並未難堪,也沒有怒意,甚至同樣意料之中。但他還是追問:“開車來的嗎?”
“不勞霍先生費心了。”
如同先前校友二字隱匿了過去,鍾隱用先生一詞,也拉開了距離。
從這裡回家哪怕地鐵一個多小時,哪怕打車很貴,哪怕折騰一天了鹽鹽和自己都很累,他也不可能讓霍西懸送。
向青山要先隨大巴把學生們送回學校,鍾隱本來打算跟車,結果這插曲一出,那邊孩子們等不了,局外人磕碰着告辭,逃也似的離開,落下父子倆。
如果不是任綃在,霍西懸也許會再試幾次。可除了外人在場,他要顧忌的還有許多。這裡已經是室外,誰也保不齊哪裡蹲着狗仔,舉好相機正等着猛料——豪門秘辛和明星緋聞一樣有看頭,他不能不考慮青悅和霍家。
他雖對這些捕風捉影的玩意兒不在意,任家更是想要曝光度,拙也巧也對他們不過是一套說辭。但他絕對不會把鍾隱牽扯進來,從以前到以後,絕對不會。
若他沒有能力保護這段愛不破碎,最起碼要保護愛的人平安。
霍西懸盯着鍾隱,不再執着,壓下內心所有的暗流:“路上小心。”
對面人並不客套,抱起孩子一語不發轉身離開。
開始起風了,旁邊的姑娘攏了攏頭髮,遞過來一個半催促半疑問的目光。霍西懸看着鍾隱的背影消融進夜色,眼神愈發暗沉。
……他回來了。
酩城再大,他總能再次找到他。來日方長,沒必要急於一時。
着手接任青悅也好幾年了,如果說霍家太子爺給酩城留下了什麼深刻印象,那就是他霍西懸虧損的東西,總會一點一點討回來。
*
鍾鹽坐在座位上擺弄小飛機玩具,口中唸唸有詞。晚班地鐵人不多,小孩兒剛纔已經睡了一覺,這會充好電,是整節車廂裡唯一一個如此有精神的存在。
鍾隱靠在牆壁上,列車飛馳有輕微震動,叩着他的後腦勺,和不久前的混亂回憶節拍同步敲打着他。
從小孩有些顛三倒四的複述、以及向青山長達半小時的道歉電話中,他已經基本明白今晚發生了什麼。雖然把孩子看丟了是件大錯,可他既沒有用錢僱傭,身爲鄰居向青山也沒有義務,不過是情理上的幫忙;以往他忙着加班,向青山替他去幼兒園接送過許多次,鄰里間能做到如此已經很感激了,更何況孩子最後平安無事找回來,沒法真的苛責。
向青山那邊的戰戰兢兢安撫完畢,鍾鹽的安全教育也再次做了遍檢查和補充,周圍安靜下來只剩地鐵的轟鳴,他清除雜念,又想到霍西懸。
霍西懸接手青悅不是新鮮見聞,從回到酩城的那一刻起,鍾隱就做好了會再見的準備。只是城市說小也小說大也大,他每天工作回家匆匆來去遇到成百上千人,沒有一個是他害怕見到的那個,人際關係六步法則也沒有應驗,兩年的相安無事讓他放鬆警惕,哪怕知道獵月之夜出席的都是鴻商富賈,還是抱着僥倖心理親自來接兒子。
只是命運叫他們相遇,叫他們重逢,又怎麼逃脫得掉呢?
他是真的好久好久沒見過他了……
霍西懸已經遠非記憶中學生時代那個裝酷扮成熟的傻樣,西裝革履,衣冠楚楚,當年想要成爲的人,如今已經做到,手握改變世界的力量,還有佳人在側。
酩城的天之驕子,身邊的人是誰,也許會被關注,但根本不重要。
他們稱得上一句故人重逢,對於當下狀態改變的感嘆,遠遠比不上對於往昔的惋惜與追憶。
即便在手機電腦上看過很多照片,真正面對面看到本人,還是完全不同的體驗。霍西懸看向自己的眼神他根本不敢琢磨,怕太冷漠心痛,怕太深情心動。
他猜不到霍西懸會當做沒發生過繼續各自的生活,還是將過往的一切討個說法。無論哪種都要提前做好準備,若此後不得不陷入糾葛的漩渦,只祈禱別牽扯進無辜的孩子。
小孩靠在他身側,溫暖而軟和,幻想中的小飛機已經穿過雲層飛向天涯海角,帶上爸爸一起去往烏托邦。即使剛剛經歷了一場小驚嚇,轉眼忘得乾淨,又能無憂無慮。
鍾隱攬着鹽鹽,心裡惴惴不安的角落被幸福感重新填滿。
他和霍西懸畢竟是已完成的過去時,大家的現在與未來各不相干,相識何必再相逢,不如憐取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