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兩個小孩玩把戲,
長得有點像兄弟。
一個小孩笑嘻嘻,
一個小孩愛生氣。
一個小孩騎馬來,
一個小孩滿腳泥。
哎呀!
既然你們是兄弟,
相煎何太急?
他們用的是劍,兩柄形式、長短、分量、鋼質都完全一樣的劍。
紅小孩先選了一柄。“你是專練劍法的,應該讓我三招。”
白小孩連一招都沒有讓。
他拔劍的動作遠比紅小孩快,出手也快,一瞬間就刺出十一劍。
紅小孩笑了。
這個白小孩又中了他的計,他本來就是要讓對方先出手的。
因爲他的劍法並不以快取勝,“以靜制動,以慢打快,後發制人”,纔是他劍法中的精義。
可是白小孩的劍法並沒有被制住。
他的出手快、準、狠,每一劍都是致命的殺手,絕不給對方留餘地。
他們的人雖然可愛,劍法卻遠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可怕得多。
蕭東樓看出了司空曉風臉上驚異的表情,微笑着問道:“你看他們倆的劍法如何?”
司空曉風道:“如果昔年那位百曉生還在,這兩個小孩的劍,都一定可以在他的兵器譜上排名!”
那就是說,這兩個小孩的劍術,都可以列入天下前五十名高手之林。
現在他們只不過才十一二歲。
蕭東樓忽然嘆了口氣,道:“只可惜他們永遠也不會成爲天下第一高手。”
司空曉風道:“爲什麼?”
蕭東樓道:“因爲他們太聰明。”
司空曉風道:“聰明有什麼不好?”
蕭東樓道:“要做天下第一高手,除了劍法勝人外,還得要有博大的胸襟和一種百折不回的勇氣與決心,那一定要從無數慘痛經驗中才能得來。”
他苦笑着道:“太聰明的人總是禁不住這種折磨的,就一定會想法子去避免,而且總是能夠避得過去。”
司空曉風道:“沒有真正經過折磨的,永遠不能成大器。”
蕭東樓道:“絕對不能。”
司空曉風:“可是受過折磨的人,也未必能成大器。”
蕭東樓道:“所以近數十年的武林中,根本已沒有‘天下第一高手’這六個字。”
司空曉風道:“昔年曾經和陸小鳳陸大俠唯一傳人花滿天決戰於崑崙之巔的西門公子如何?”
蕭東樓道:“你知不知道那一戰的結果?”
司空曉風道:“據說他們兩位都落入了萬丈絕壑下,同歸於盡了。”
蕭東樓道:“西門公子若真是天下第一高手,又有誰能逼得他同歸於盡?”
司空曉風目光閃動,道:“此刻躺在棺材裡的這位朋友呢?”
蕭東樓淡淡地笑了笑,說道:“他若是天下第一高手,又怎麼會變成了現在這樣子?”
司空曉風沒有再問下去。
就在這片刻之間,那兩個小孩的搏鬥已愈來愈激烈兇險。
他們的出手也愈來愈險惡,照這樣打下去,很可能也會像花滿天和西門公子一樣,落得個兩敗俱傷,同歸於盡。
可是現在他們已欲罷不能,誰都不能先收手。
就在這時候,忽然間“叮”的一聲響,一道白光飛來,打斷了他們手裡的兩柄劍。
兩截斷劍隨着一根白色的短杖落下來,兩個小孩子人也被震開了。
站在他們中間的,竟是那個什麼都看不見的瞎子柳三更。
白小孩臉色鐵青,厲聲道:“你這是幹什麼?”
柳三更慢慢拾起地上的短杖,一言不發,垂着頭退下去。
蕭東樓微笑道:“柳先生爲什麼不說話?”
柳三更道:“我只不過是個奴才而已,怎麼敢說話。”
蕭東樓笑道:“名滿天下的‘奪命更夫’,怎麼會是別人的奴才!”
殭屍忽然道:“他是的。”
直到現在爲止,無忌還是不相信柳三更會承認自己是別人的奴才。
可是他的確承認了,臉上甚至連一點憤怒不服的表情都沒有。
殭屍道:“他的骨血靈魂都已屬於我,我可隨時要他去死,我的兒子也可以隨時要他去死!”
柳三更臉上全無表情,道:“我隨時都在準備着去爲侯爺而死。”
白小孩冷笑道:“那麼你現在就去吧。”
柳三更毫不考慮,立刻拔出了短杖中的藏劍,往自己咽喉割了過去。
無忌想衝過去救他,已經來不及了。劍鋒已割破他的咽喉,鮮血已涌出,白小孩的臉色變了。
殭屍忽然道:“住手!”柳三更的動作立刻停頓。
殭屍冷冷道:“現在,你是不是還要他死?”
他問的是白小孩。白小孩咬着嘴脣,終於搖了搖頭。
殭屍道:“很好。”
柳三更的劍垂落,咽喉雖已被割破一道血口,臉上還是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殭屍又問白小孩:“現在你明不明白,你衝口說出來的一句話,就可以定別人的生死?”
白小孩道:“我明白了。”
殭屍道:“明白就好。”
白小孩
道:“可是下次他如果還敢打斷我的劍,我還是會要他死的。”
殭屍道:“好極了。”
白小孩的氣還沒有平,又道:“剛纔是誰叫他出手的?”
殭屍道:“是我。”
白小孩怔住了。
殭屍道:“下次就算你明知是我叫他出手的,只要他打斷了你的劍,你還是可以殺了他。”
他冷冷地一哂,接着道:“無論是誰若打斷了你的劍,無論他是爲了什麼,你都不能放過他,你就算要死,也得先殺了他。”
白小孩挺起胸,大聲道:“我明白了,我一定能做到!”
——劍,就是劍客的榮譽。
——劍客的榮譽,遠比性命更重要,不管是誰的性命都一樣。
這就是殭屍要給這小孩的教訓。
他要這小孩做一個絕代的劍客,他要這小孩爲自己而驕傲。
蕭東樓忽然說道:“你過來。”他叫的是那紅小孩,“你的劍是不是也被人打斷了?”
紅小孩道:“是的。”
蕭東樓道:“現在你準備怎麼辦?”
紅小孩道:“這把劍反正是他們帶來的,他們要打斷自己的劍,跟我有什麼關係。”
蕭東樓道:“你自己的劍若被人打斷了呢?”
紅小孩道:“那麼我就再去買把劍來練,直練到別人打不斷我的劍爲止。”
蕭東樓大笑,道:“好,好極了。”
他要他的孩子做一個心胸博大的人,不要把一時的成敗利害看得太重。
如果不能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又怎麼能做絕代無雙的劍客?
無忌忍不住在心裡問自己。
這兩個小孩今日雖然不分勝負,以後呢?
02
東方已微白,遠處已有雞啼。
蕭東樓道:“天又快亮了,你又該走了。”
只有死人才是見不得陽光的,這殭屍難道真是個活死人?
白小孩瞪着紅小孩,道:“明年我一定能擊敗你,你等着。”
紅小孩笑道:“我只希望你明年能長高些。”
這次無忌沒有笑。
他知道這殭屍一定不會放過他的,他一直在等着。
可是他想錯了。
殭屍又筆筆直直地躺了下去,闔上了眼睛,似乎已忘了他這麼樣一個人。
無忌忽然衝了過去,大聲道:“剛纔我笑的是你。”
殭屍道:“我知道,你已經說過了兩次。”
無忌道:“難道你就這麼樣走了?”
殭屍道:“你是不是一定想要我殺了你?”
無忌道:“是。”
殭屍終於張開眼睛,一個存心要找死的人,無論誰都忍不住想要看看的。
無忌道:“你不肯出手,只因爲你根本沒有把我看在眼裡,人生在世,被人如此輕賤,活着又有什麼意思?”
殭屍道:“你不怕死?”
無忌道:“大丈夫生而無歡,死有何懼!”
殭屍盯着他,眼睛裡寒光如電。
無忌也瞅着他,絕沒有一點退縮的意思。
殭屍冷冷道:“你若真的想死,月圓過後,到九華山去,我總會讓你稱心如意。”
無忌想也不想,立刻說道:“我一定去。”
殭屍的眼睛又闔起,棺材也已蓋起。
——復活的殭屍,在天亮之前,就要回到幽冥去。
穿白衣裳的小孩卻還在瞪着紅小孩,忽然道:“你能不能爲我做一件事?”
紅小孩道:“什麼事?”
白小孩道:“明年今天,你能不能先洗個澡?”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跳上棺材,盤膝坐上,黑衣人擡起棺材,斷魂更輕輕一敲,他們走出了這座樹林子,忽然就已消失在悽迷的晨霧間。
紅小孩卻還在癡癡地往前面看,彷彿還想再找那白小孩來鬥一鬥。
無忌一直在注意着他,故意嘆了口氣,道:“看來你們真是天生的一對。”
紅小孩臉上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忽然搖了搖頭,道:“我們不是對頭,我們是兄弟,若不是我比他早生半個時辰,他就是我的哥哥!”
他們果然是孿生兄弟。
蕭東樓和那殭屍既然要借下一代弟子的手,來較量他們的武功,當然要找兩個資質、年紀、智慧都完全一樣的孩子。
孿生兄弟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只不過兩顆同樣的種子,在不同的環境裡生長,就未必能開出同樣的花朵了。
無忌心裡在嘆息,只覺得命運對這對兄弟未免太殘酷。
紅小孩卻又笑了。
無忌道:“你在笑什麼?又是在笑我了?”
紅小孩搖搖頭,道:“這次我是在笑我自己,我一直看錯了你。”
無忌道:“哦?”
紅小孩道:“我一直認爲你有點笨笨的,現在才知道,原來你比誰都聰明。”
他瞪着眼睛道:“剛纔你去找那殭屍,是不是你早就知道他絕不會出手,別人也絕不會讓他殺了你?”
無忌不開口。
紅小孩道:“可是你也未必真的有把握。”
無忌忽然問:“你賭過錢沒有?”
紅小孩偷偷看了他師父一眼,悄悄道:“我偷偷地賭過。”
無忌道:“那麼你就應該知道,你若想贏別人的錢,自己也要冒點險。”
他笑了笑,又道:“人生中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有很多很多事……”
03
天亮了。
拔倒的樹林,又被植起,零亂的物件,都已被清理乾淨。
如果昨天早上來過這裡的人,今天又來到這裡,絕不會看出這地方在昨夜一夕間曾經發生過那麼多事。
這是不是奇蹟?
蕭東樓叫人替無忌泡了壺武夷鐵觀音,微笑道:“這不是奇蹟,世上根本就沒有奇蹟,如果有,也是人造成的。”
他的言詞中總是帶着種令人不得不去深思的哲理。
“只有人才能造成奇蹟,”他說,“用他們的恆心、毅力、智慧;用巧妙的方法、嚴格的訓練,用……”
無忌道:“用金錢造成的。”
蕭東樓大笑,道:“不錯,金錢當然是永遠不能缺少的一樣東西。”
司空曉風道:“幸好金錢也不是最主要的一樣東西,並不是每個有錢人都能做出你做出的這些事。”他的話中也有深意,“錢也像是劍一樣,也得看它是在誰的手裡。”
無忌卻不想再聽下去。
他到這裡來,並不是爲了來聽別人講道理的。
蕭東樓彷彿永遠都看得出他客人們的心意:“我知道你一定想走了。”
無忌立刻站起來,用行動回答了他的話。
蕭東樓道:“我想你一定會到九華山去。”
無忌道:“我一定會去。”
蕭東樓道:“九華山南望陵陽,西朝秋浦,北接五溪大通,東際雙龍峰口,峰之得名者四十有八,還有二源、十四巖、五洞、十一嶺、十八泉,是個很大很大的地方。”
無忌道:“我知道。”
蕭東樓道:“那麼你爲什麼不問他要到哪裡去?”
無忌道:“我不必問。”
蕭東樓道:“你能找得到他?”
無忌道:“我找不到。”
他忽然問:“如果你要到一座山上去,你叫山過來,山會不會過來?”
蕭東樓道:“不會。”
無忌道:“那你怎麼辦?”
蕭東樓道:“我自己走過去。”
無忌道:“我做事也常常用這法子,如果我找不到他,我就會想法子讓他來找我。”
無忌走了。
他要走的時候,很少有人能攔得住他——幾乎從來沒有人能攔得住他。
看着他去遠,蕭東樓才問:“你說這年輕人叫趙無忌?”
司空曉風道:“是。”
蕭東樓道:“看來他也是一個很聰明的人。”
司空曉風道:“他絕對是。”
蕭東樓道:“可是他看起來又好像有很多解不開的心事,聰明人本不該有這麼多心事的。”
司空曉風道:“我要他到這裡來,就因爲想要他變得聰明些。”
他又解釋:“他唯一解不開的心事,就是他還沒有找到他的仇人。”
蕭東樓道:“他的仇人是誰?”
司空曉風道:“上官刃。”
蕭東樓道:“是不是那個用金子打成的金人?”
司空曉風道:“是的。”
蕭東樓嘆道:“看起來他的確還不夠聰明,以他的武功,能招架上官刃十招已經很不容易!”
司空曉風道:“所以我叫他到這裡來,好讓他知道,江湖中藏龍臥虎,以他的武功,根本就不能夠闖蕩江湖,何況去復仇?”
他忽然嘆了口氣,又道:“現在我才知道我錯了。”
蕭東樓道:“錯在哪裡?”
司空曉風道:“我不該叫他來的。”
蕭東樓道:“爲什麼?”
司空曉風道:“上官刃心機深沉,既然已遠走高飛,要找他簡直難如登天。”
蕭東樓道:“現在無忌要找他豈非遇見同樣的困難?”
司空曉風道:“可是現在無忌又認得軒轅一光。”
如果軒轅一光要找一個人,就算這個人躲到天邊去,他還是一樣找得到的。
這不僅是傳說,也是事實。
司空曉風又道:“上官刃身經百戰,內外功都已登峰造極,無忌本來並沒有把握能對付他,就算知道他在哪裡,也未必敢輕舉妄動。”
蕭東樓道:“現在呢?”
司空曉風道:“現在他已有了你的金鈴,又有了棺材裡那位朋友的一句話。”
蕭東樓道:“他如果真的到了九華山,如果不死在那位自稱九幽侯的朋友劍下,多多少少總會有點好處的。”
司空曉風苦笑道:“所以他的膽子一定又大得多了。”
蕭東樓道:“那也是他的運氣。”
司空曉風長嘆道:“我們不希望他有這樣的運氣。”
蕭東樓道:“我記得以前有位很聰明的人,說過一句很有道理的話。”
司空曉風道:“他說什麼?”
蕭東樓道:“他說無論一個人是天生機敏,還是天生勇敢,都不如天生幸運的好。”
他微笑,又道:“無忌既然有這樣的運氣,你又何必爲他擔心?”
司空曉風沒有再說什麼,可是神色卻顯得更憂慮,彷彿心裡有什麼不能說出來的秘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