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 陸家安排的車輛過來了,按照陸老爺子的意思,刀鶴兮如今算是認祖歸宗了, 以後就改姓初了,這次正式過去給初老爺子掃墓, 大傢伙都得去,算是做個見證。
當天陸家大大小小約莫安排了七八輛, 一行人陪着刀鶴兮初挽過去了永陵, 一進十三陵的天壽山麓, 便見有人在前面接應着,一問才知道, 是永陵村的村支書三喜爹, 人家得了消息早已經安排妥當了, 各樣鞭炮紙錢,全都搞好了還有村裡小學生組成的“儀仗隊”。
初挽乍看到這陣仗,也是意外, 和三喜爹打過招呼後才知道, 他們聽說消息, 連夜組織起來的。
“初挽,你現在有名了, 爲國做了貢獻, 我們電視上都看到過, 咱村裡一個個臉上也有光, 出去趕集人家都打聽,說初挽是你們村的吧!現在初老太爺的外孫回來了, 咱必須敲鑼打鼓讓大傢伙都知道,這就叫榮歸故里!”
當下, 他一聲指揮,那鑼鼓就敲起來了,熱熱鬧鬧的,不亞於娶新媳婦的。
刀鶴兮看着這場景,也是困惑:“村裡人都這麼熱心嗎?”
初挽笑道:“村支書人挺好的,以前我和太爺爺在村裡,他倒是照顧很多,臨走前,也是幫了我忙。我臨走前——”
她頓了頓,隔着吉普車窗戶玻璃,看向那巍峨羣山。
此時正是春末夏初的好季節,太陽鮮明地照在這綿亙蜿蜒的山脈,重巒疊嶂間四處流溢着朗潤的綠,一切都是神采奕奕的,是生機勃勃的。
當時的自己才經歷了喪親之痛,又遭遇那虎狼孃舅,便是看得再淡,其實心裡也自有一股孤僻之氣。
她離開此處,是矢志要做出一番大事業,是要衣錦還鄉榮歸故里,要讓那些曾經看不慣她的人俯首彎腰。
刀鶴兮望着遠處的山,低聲問:“臨走前如何?”
初挽脣角翹起,輕笑:“撒了一通野。”
初挽:“放浪形骸的事幹了,孤注一擲的事也幹了。”
刀鶴兮卻很認真地追問:“你幹嘛了?’
初挽臉上微紅,淡聲道:“也沒什麼,都過去了。”
刀鶴兮越發疑惑,初挽忙道:“你快看,永陵村到了,那條路就是通往永陵村的。”
刀鶴兮看過去,路不大,有些坑坑窪窪的,路邊有莊稼,有柿子樹,還有一些放羊的老人,正好奇地看過來。
車隊緩緩駛下那處緩坡,於是便看到了永陵村的房屋,現在不少人家已經翻修了房舍,蓋起了嶄新的大北房。
車子在村委會停下來,初挽陪着刀鶴兮下車,剛一下車,就聽到噼裡啪啦鞭炮聲響,村裡的小孩子齊刷刷地喊着,歡迎回家,還有村民從旁鼓掌。
衆人被擁簇着暫過去了村支書家裡,村支書媳婦喜得合不攏嘴,又招呼孩子趕緊拿這個那個的。
初挽被人團團圍住,問這問那,有人問她國外怎麼回事,也有人問她幹了這麼大的事業,現在成了大名人了是不是很多錢。
當然更有人圍着刀鶴兮驚歎,說這孩子長得真好看,跟個姑娘一樣。
還有人表示:“比姑娘還好看呢!”
當然更有人說:“和初挽她爹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說這話的時候,陸守儼正好帶着兩個孩子過來,卻見刀鶴兮被一羣大爺大媽圍着,好一番品頭論足。
他便給孩子一個眼色,兩個孩子機靈,忙過去喊叔公,總算把他們可憐的叔公給解救了。
陸守儼低聲叮囑刀鶴兮:“讓挽挽陪着你過去看看學校,看一眼我們就出發去上墳。”
陸守儼自是明白他的意思:“上完墳,估計時候不早了,大人孩子都餓了,我們過去南口吃飯,那邊距離這裡很近,有駐軍食堂,我都安排好了。”
陸守儼笑道:“哪裡不習慣你說一下。”
他隔着窗戶,看着村裡那些好奇圍觀的人羣,道:“雖然我和他們生長環境不同,不太能理解他們,但是我能感覺到——”
他想了想,道:“外公離開琉璃廠,隱居在這裡,挽挽也是在這裡長大的,這是他們眼睛裡曾經看到過的人間煙火氣。”
陸守儼:“是。”
他沉默了下,纔開口道:“其實我來過很多次,從挽挽被接回永陵村,我就經常來看她。”
刀鶴兮側首看着他:“她知道嗎?”
陸守儼輕笑:“不知道吧。”
刀鶴兮神情微動,他看着他:“再和我說說她小時候吧,還有外公以前的事,我都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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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挽被三喜媽給拉到了一處,結果被團團圍住,七嘴八舌,說什麼都有,大家對初挽都羨慕得要命,覺得初挽長了大見識,也有的趕緊問初挽怎麼考大學,想讓自己孩子出息。
初挽還看到了寧老師媳婦,當初她想考大學,找了寧老師教自己數學,寧老師當時還挺盡心,雖然後來她不考大學了直接考碩士,便沒怎麼學過,不過當時人家確實幫忙了。
初挽問起寧老師媳婦如今境況,寧老師媳婦有些受寵若驚:“現在孩子爸工資漲了一點,鎮上學校還給獎勵呢,兩個孩子一個讀初中,一個讀高中了,都在鎮上讀,學習還行,就盼着好歹能考上大學,我們正說不知道報什麼專業,問問你懂不懂。”
初挽自然也不懂,不過問了情況後,便說幫着打聽打聽,又留了自己電話號碼,讓她有什麼事給自己打電話。
這麼說話間,便見一個胖得要命的女人進來了,那女人燙着大波浪發,還抹着紅嘴脣,看着富態又洋氣。
初挽看着眼熟,但是又不太認得。
那女人見到初挽卻是笑着咧開嘴:“初挽,你,你來了啊!”
初挽聽她聲音,一下子認出來了,這不是三喜嗎?
她一時有些不敢相信,幾年時間,三喜胖了一圈,關鍵是這打扮完全變樣了。
三喜媽見到女兒,一臉驕傲地對初挽說:“三喜那不是嫁了巖京嘛,巖京考上大學,畢業後分配工作就吃商品糧了,現在巖京在西城稅務局上班,那可是好單位,咱三喜可是跟着享福了!”
初挽越發意外,不過聽到三喜如今日子過得好,她自然也替她高興。
一時旁邊也有人問:“你們巖京現在倒是真聽話!”
三喜媽滿臉得意:“那可不,前兩年他還和外面不三不四的在那裡勾勾搭搭的,三喜哥過去,直接把他揍成了豬頭,從那後別提多老實了!”
旁邊也有懂的,便笑起來:“你們女婿是政府的人,政府的人那就有國家管着,放心好了,他可不敢胡來。”
三喜媽:“是,他敢胡來,工作就別想幹了!咱們家閨女可不是那麼好欺負的!”
三喜也虎虎地道:“去單位,找他們單位,告狀!”
初挽聽着,恍然,恍然之餘也不知道說是好還是不好。
不同的環境造就不同的人,也就造就了不同的生活態度,每個人都有自己追求幸福的手段,反正至少現在三喜這日子過得還挺舒坦的,而蘇巖京也要爲自己當初的選擇負責。
這種事也不是她一個外人好去評價的。
這麼說着間,也有人拉着初挽的手,好奇地問:“你姐的事你知道不?”
初挽聽着,明白這是陳蕾,便道:“好幾年沒聯繫了,她怎麼了?”
大家見她不知道,便嘰嘰喳喳起來,一個個說得比是都起勁。
“你姐她嫁了一個日本人,你說這像什麼話,好好的找了一個小日本鬼子!”
“那日本人去年還跟着回來了,哎呦喂,我一看,那多大年紀了,比她大十幾歲呢,你說這像什麼話!我聽說那日本人有錢,這都叫什麼事,爲了錢就嫁給日本老男人了!”
“別看你男人也年紀大,但只比你大八歲,而且看着一點也不老,她那個可不是一回事。”
“要我說,她還是留日本別回來了,回來幹嘛,她要當日本媳婦讓她當去!”
大家撇嘴好一番嫌棄後,又開始說別的了,東家長西家短的,都說了一個遍。
正說着,突然聽到外面傳來熙熙攘攘的聲音,三喜媽往外一看,卻見一些人擁簇着一個滿頭銀髮的老太太來了。
那老太太一進院子便問:“恩人呢,恩人呢?”
初挽看到那老太太也認出來了,這赫然正是當年集市上那位,她一百塊買她一塊玉,結果後來發現那塊玉是唐朝方相氏。
當下起身間,那老太太已經被扶着上了臺階,她進屋後,見到初挽,竟噗通一聲要跪下,初挽自然忙扶起來。
老太太感激涕零:“恩人,要不是你,我怎麼有今天的好日子過!”
大家扶着老太太在炕上坐了,說起話,初挽這才知道,原來當年老太太得了這一百塊,她家兒媳婦爲了這錢,對老太太處處照顧周到,之後鄉里便給他們家頒發了獎狀。
之後她家兒媳婦越發賣命伺候老太太,老太太對兒媳婦也好,一家子和睦,趕上改革開放,家裡承包了一片菜地,家裡人齊心協力,老太太幫着看菜地,兒子媳婦種地賣菜,如今竟然致富了,家裡成了萬元戶,還被縣裡表彰了。
如今不光是老太太,那兒子媳婦也來了,他們總覺得他們這好運氣和當年的事有關,自然對初挽感激不盡。
兒媳婦更是掏出那一百來,要還給初挽,說以前當寶,現在不缺這錢了,但惦記初挽的恩,想還給初挽。
初挽是萬萬沒想到,當年小小的一個善意,竟結得如此善果。
老太太對初挽自是千恩萬謝,說她這輩子最大的福氣就是遇到了初挽這個活菩薩,又拉着她的手說了許多話。
他們還給初挽帶了三籮筐的菜來,說是自家種的,請初挽收下,那菜初挽感謝過,收了。
如此和大傢伙說了好半晌,初挽終於得空,帶着刀鶴兮過去了那學校看。
那是嶄新的一派房舍,裡面有孩子朗朗讀書聲。
初挽:“當時我一把火把房子燒了……”
她有些可惜,不過很快便明白,留也留不住,哪怕留住了,這時候回來看,只怕也被人糟蹋差不多了。
倒是不如燒了,清清爽爽,如今蓋成房舍也能造福一個村子。
刀鶴兮看着那房舍,道:“挽挽是個烈性子,不過這樣也好。”
初挽笑:“走,我們去看看屋後,屋後以前有菜地。”
說着,她領了刀鶴兮過去,菜地是沒了,不過她卻看到柿子樹枝幹婆娑。
當年她一把火,燒了老屋,但這柿子樹竟然倖免於難,依然活着。
暖風拂過時,隱隱有清香縈繞。
初挽便指着那柿子樹道:“看這柿子樹,是太爺爺和我爸栽的。”
刀鶴兮仰臉看過去,卻見滿樹的柿子花一簇簇地開着,星星點點,明晃晃地印在春日湛藍清透的天空中。
他輕聲問:“這棵樹上的柿子好吃嗎?”
初挽:“當然好吃。”
她側首笑道:“等明年秋天,我們可以過來摘,不用花錢了,柿子再在村裡不值錢。”
刀鶴兮也笑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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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挽和刀鶴兮去山裡給老爺子掃墓時,是村裡和陸家都跟着一起去的,浩浩蕩蕩好一片,縣裡電視臺知道,也跟過來拍攝了。
現場太熱鬧,自然沒有上一次掃墓的那種清淨,反而添了幾分衣錦還鄉的喜悅。
其實要說衣錦還鄉,也不是那麼要緊,關鍵是人回來了。
她沒把姑奶奶找回來,但是先把姑奶奶的血脈帶回來了,她覺得自己肩上的擔子瞬間輕了一半。
燒紙的時候,天卻突然下起來一點小雨,細濛濛的小雨,連綿如霧。
按照農村迷信的說法,這是吉兆,是老人家在天有靈,回來看看他那外孫子了。
初挽把一把燒紙給刀鶴兮,刀鶴兮跪在初老太爺跟前燒紙,磕了三個頭。
刀鶴兮磕頭的時候,初挽從旁跪看着。
她看到他烏黑的發輕垂下,掃過地上已經冒出芽的嫩草。
她心裡便泛起一股混合了複雜情緒的酸楚和欣慰。
她活了兩世,兩世的年紀都不算太大,但是卻彷彿已經經歷了很多。
上輩子的九龍杯,她耿耿於懷,但九龍杯只是一個物件,她要九龍杯,只是因爲九龍杯背後牽扯着花旗銀行案,因爲家破人亡親人生死不知。
回望昔日,她曾經於蕭瑟冬夜奔波在荒蕪中卻有家不能歸,她曾經聽着外面風聲雨聲卻不敢伸出自己渴望的手,也曾經孤獨地在暗夜中看着那個老人一點點失去生命的痕跡。
不過她到底足夠幸運,擁有了她從未渴望過的幸福,也終於完成了自己人生中最大的使命。
於是今天,跪在老太爺墳前,在那春雨如織中,她終於可以說:挽挽回來了。
他也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