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丟失記憶,有人卻一直活在記憶中,雲形會的首席是一名很老的符籙師,名叫唐敖,總在念叨從前的好日子,有時候甚至會忘記身邊還有活人。
“符籙師是這個世界真正的主人,道統越飄越高,皇朝幾千年一更迭,只有符籙師不變,像是鐵鑄的堤岸,限制河流的形狀與方向。道士是什麼?不太恭敬地說一句,他們是敗家子,繼承的財富太多,以至於視財富爲糞土,瞧瞧他們都做了什麼,連毀滅世界都心不在焉。皇帝是什麼?恭敬一點說他們是雕像,讓肉眼凡胎的衆生更容易接受,再好的雕像也是死的,越精緻越容易損壞。衆生又是什麼?他們是土壤,長出一切,又被一切踩在腳下,用泥土能造神像、造器具,但是誰也不會將泥土本身當成神像、器具對待……”
年輕的符籙師毛不破完成了巡城任務,站在首席唐敖身邊,既是護衛,也是參謀,趁老符籙師嘆息的時候,微微彎身貼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唐敖這才擡起頭,像是剛剛醒來一樣啊了一聲,“慕將軍!這位就是慕將軍,久仰大名。請原諒一位老人的昏聵,他跟這個世界一塊遭受打擊、一塊支離破碎,如今只剩下一口濁氣……請問你來有什麼事?”
這裡是古神教的駐地,慕行秋和羅小六兒到這裡有一會了,站在老首席面前,聽他自言自語。
毛不破又在首席耳邊說了幾句。
“抱歉,老傢伙又走神了,他忘了自己纔是客人。”唐敖努力挺了挺身子,可無論他怎樣努力,鬆弛多皺的臉上也擠不出明顯的表情,眼睛更是像兩池渾水,令人看不出它們是平靜還是翻涌。
唐敖盯着慕行秋看了一會,突兀地說:“拿出來吧。”
“什麼?”慕行秋問,不打算客套。
“六品以上的法器。雲形會比不上龍賓會。窮得很,老傢伙又是一個貪財、守財的人,寧可不要臉面也不做虧本生意,他必須先看到法器。才能提供必要的保護。”
唐敖提起自己的時候從來不說“我”,而是稱“老傢伙”或者“他”,更顯冷酷無情,那具枯瘦的身軀裡似乎已經沒有正常人的情緒,只剩下一股強烈的佔有慾。
慕行秋沒吱聲。旁邊的教首路歸真急忙插口道:“慕將軍,剛纔說好的,由你提供一百件六品以上的法器,雲形會出面說情,化解古神教與道士之間的糾紛……”
“哦,這件事,想起來了,我的確說過。”慕行秋也裝糊塗。
唐敖扭頭問毛不破,“雲形會不只是提供保護,還要替這些人向道士求情嗎?”
毛不破有點尷尬地點頭。“之前是這麼談的。”
唐敖撓撓頭,小冠上的一簇羽毛搖搖晃晃,“老傢伙真是糊塗,剛說過的事情就給忘了,向道士求情可不容易,嗯……一百件六品以上的法器,小子們還真捨得賤賣首席的這張老臉……”
路歸真急了,道士們的尋仇對象是整個江南古神教,惹事的慕將軍和姚校尉不說,連他這個無端被捲進來的教首也不安全。“唐首席,可不能再提價了,雲形會向來言而有信,我們古神教就是因爲這個原因纔來求助的。”
唐敖揮揮手。“談成的生意當然不能提價,現在不是還沒談成嘛,老傢伙在這兒坐了半天,一件法器也沒看着啊。”
路歸真也是在場面中摸爬滾打過的老油條,實在是事關本人生死,纔會如此失態。乾笑兩聲,頗爲嚴肅地對慕行秋說:“慕將軍,古神教上下可都仰仗你哪,有寶物就拿出來吧,幾件也行啊。”
“龍賓會存放寶物的倉庫至少有一百座,皇京有十座,浮海城有五座,卓州城有一座……六品法器剛夠入庫的資格,唉,今不如昔,遠遠不如嘍。”唐敖感嘆道。
慕行秋解下背後的柳條筐,放在腳邊,目光掃了半圈,屋子裡人不少,有五名教徒、五名符籙師,還有三名散修不知是以什麼名義跟來的,他們對筐內的元嬰最感興趣,目光幾乎就沒離開過。
慕行秋召出一面銅鏡,放在筐蓋上。
屋子裡也有幾個識貨的人,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其中一個湊近看了一會,“這是、這是無影明鏡吧,至少九品一極,道統還興盛時也沒有幾件。”
衆人肅然起敬,唐敖卻只是拿餘光瞥了一下,“無影明鏡兩面皆光,平時照不出任何東西,唯有法力強大者能用它照出妖魔鬼怪以至人心波動,算得上罕見的寶物,不過它上面好像還有原主的印記,外人用不得,可惜。”
這是星山宗師趙處野用過的法器,慕行秋能在上面寫符,卻破不掉其中的印記,揮袖將明鏡收起,“它抵得上幾件六品法器?”
唐敖略微睜大眼睛,“幾件?當然是一件,早就說好了,是一百件六品以上的法器,對吧,小毛?”
“沒錯,是這麼說好的。”毛不破恭恭敬敬地說。
教首路歸真衝唐敖笑了笑,走到慕行秋身邊,低聲道:“休生枝節,有就都拿出來吧。”
慕行秋搖搖頭,“生意不是這麼做的,雲形會不願變通,那也罷,等我拿無影明鏡換幾件六品法器,再回來談吧。”
路歸真急得不知說什麼纔好,另一邊的毛不破冷冷地說:“慕將軍倒會算計,只怕你找不到人與你交換法器。”
“符皇城是天下少有的安全之地,沒人做生意嗎?”
“有是有,但是誰願意跟道士盯上的人做生意?”毛不破面露嘲笑。
“呵呵,我就不信全城的人都這麼膽小。”慕行秋手指彈出,筐蓋上多了一柄百褶鐵尺,衆人剛認出來,他再彈指,又換上流火金鈴,前前後後一共十三件法器,都是趙處野的東西,件件九品以上。
屋中的驚詫聲接連不斷,尤其是那三名散修。不知不覺走到筐邊,眼睛盯得都快直了。
“這、這些都是真的?”
“以一換百,誰能拿出百件六品以上的法器,我讓他隨便挑、隨便檢查。”
三名散修互相看了一眼。其中兩人急步離開,只剩一人留下,滿臉的急不可耐,“再讓我看看那些寶器。”
慕行秋搖搖頭,目光只盯着唐敖。覺得這個“老傢伙”很是特別。
唐敖昏昏欲睡,毛不破有點惱怒,“貝仙人,你這是要砸雲形會的場子嗎?”
散修的名頭都大,貝仙人也不例外,他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臉色稍黑,無論目光有多貪婪、聲音有多激動,麪皮幾乎不動,就連笑的時候也是如此。“嘿嘿,毛符師說哪裡話,給我十個膽子也不敢啊,我是瞧雲形會對這些寶物似乎不太感興趣,所以摻和進來,也是爲了讓你們兩家早些達成談判啊。”
毛不破目光更冷,卻沒有與散修爭吵,彎腰向唐敖說了幾句,起身道:“你們談吧,雲形會告退。”
“啊?不是這些人告退嗎?”唐敖艱難地站起身。由兩名符籙師扶着往外走,“下回不要再勞動我了,買賣沒談成,還要灰溜溜地‘告退’。皇符城不是雲形會的嗎?爲什麼……哦,是老傢伙定的規矩,他真是老糊塗了,怎麼會制定這種束縛自己手腳的規矩?”
唐敖嘮嘮叨叨地往外走,路歸真親自相送,不停地道歉。
符籙師都走了。散修貝仙人一指柳條筐,“這東西怎麼賣?”
“不賣。”慕行秋乾脆地說。
貝仙人一手按在筐蓋上,湊近慕行秋,頗有些兇狠地說:“道士就是爲他來的,即使雲形會願意替你們講和,筐裡的元嬰也得交給道士。元嬰就是禍根,古神教保不住,幹嘛不用他換點好處呢?”
慕行秋轉身問剛進來的路歸真,“元嬰必須交出去嗎?”
路歸真尷尬地苦笑,“慕將軍,您不會以爲雲形會能說服道士放棄元嬰吧?這是肯定的啊,還有姚校尉,他是罪魁禍首,也得交出去,但您沒事,古神教也沒事。”
羅小六兒跳了起來,“啥?憑什麼把姚校尉交出去?”
路歸真臉色一寒,“放肆,輪不到你說話,出去!”
羅小六兒臉憋得通紅,看了一眼慕將軍,忍氣離開。
慕行秋將柳條筐拉回身邊,沉吟片刻,說:“萬事以和爲貴,如果真能講和,筐進而的東西可以交,但姚校尉不能,他是古神教的人,若不能保他,教中人都會心寒,人心一散,弱者之道也就沒有多大用處了。”
“既然慕將軍堅持……我再去跟符籙師談一談。”路歸真一臉爲難地應承下來。
貝仙人走上前,攔住要出屋的路歸真,“別在一棵樹上吊死,又不是隻有云形會能替古神教講情。”
路歸真打量貝仙人,“閣下這兩天一直參與談判,好像沒說過你們認得哪位有名的道士。”
貝仙人哼了一聲,“慕將軍深藏不露,我們也不是那種張揚的人,給我元嬰和那十三件寶器,我能安排你們跟道士一桌把酒言歡。”
路歸真似信非信,慕行秋只是微笑,這正是他露財的目的,介入的人越多越好,他倒要看看,符籙師和散修背後到底有多少道士對元嬰感興趣。
“這樣好了,符皇城不歡迎咱們在這裡做生意,那就另選地方,城外最高的那座山不錯,明天上午我要在那裡舉辦一場鑑寶會,誰有真本事亮出來瞧瞧,真能談成,或許用不着符籙師幫忙了。”
貝仙人無所謂,路歸真卻是臉色大變,“慕將軍,使不得,現在這種時候了離開符皇城,那不是送死嗎?”
“送死比等死強。”慕行秋忍不住想,從前的自己在這種情況下會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