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睡得實在漫長,腦袋都有些沉了。
黎涇陽疲憊的睜了睜眼,視線內的那片白霧消散,露出一張大臉來。
是個女子。
是個眉目流轉間都狼性四射的女子。
而且,細看下去,她的瞳孔居然是暗紅色的,隱現波紋。
一個激靈,他徹底清醒。
與此同時,周身的傷口也隨着他一起甦醒,密麻的痛楚像是鎖鏈一般攀上他的四肢百骸,透入骨髓裡一絲不饒的研磨着,難忍的厲害。
飲半城也挑眉起身,漫不經心道:“醒了?”
黎涇陽想要說話,一張嘴卻連着咳嗽了好幾聲,嗓子裡面乾澀得緊,好像吃了半碗沙子似的,又癢又疼。
飲半城雙指一按他的脖頸,淡淡道:“醒了就好。”
黎涇陽仰了仰下巴,乾裂的脣瓣微微一張,只剩氣聲:“我這是……在哪兒?”
“太師府。”
飲半城拍了拍巴掌,驚醒了一旁趴在茶案上的那個白裙女孩。
穆雎也悄然轉醒,睏倦的揉了揉眼睛。
飲半城揉了揉她的腦袋,笑着往出走:“你的心上人沒事了。”說完,輕輕的合上了房門。
穆雎的心一瞬提起,在觸及到榻上那人溫和的視線時,大眼睛裡的雲霧終於匯聚成一滴滴淚水,無聲滑落。
她忙不迭的撲過去,冰涼的小手捧着他的臉,焦急道:“你醒啦!感覺怎麼樣!腿還有沒有知覺!”
黎涇陽瞧見她眼底的烏青——沒日沒夜照料下的憔悴,心疼的說道:“沒事,你肩膀的傷口……還疼不疼?”
穆雎搖搖頭:“已經沒事了。”
看着她那苦澀的淚水滾在脣上,黎涇陽眸光漾出大片憐惜,從被子下抽出右手想要幫其拭去,卻突然忘了,自己的右手已經沒了。
那強勁的小臂前端,用紗布包纏,是平的。
眉梢一蹙,黎涇陽怕她擔心,便打趣道:“靈兒,你看我這刀法……是不是挺工整。”
穆雎抿脣,更是滿心的愧疚和痛惜,哽咽道:“還……還疼不疼?”
黎涇陽伸出左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頰,低低道:“只要你平安無事,再疼也無妨。”
穆雎眨眨眼,再次落淚。
“黎涇陽!”
突然,門外傳來郭凜的怒吼聲。
再然後,有爭執聲緊隨其後。
黎涇陽費力的轉過頭,卻見郭凜推門而入,似狂風一般卷在自己眼前,滿臉怒火暈染,連眸子都是紅的!
他二話沒說,直接揪住自己的領子,往上一帶!
腿上的傷口剎那間崩開,殷染了身下的褥子,他痛的呲牙,臉色寸寸變白。
“因爲你!靈兒三番五次落入險境!這次還受了這麼重的傷!”郭凜怒喝道,“現在你醒了!就給我滾出去!”
“老大!”
穆青檸拄着柺杖伴着一羣人也的用了進來,她抓着郭凜的手腕,焦急的喊道:“老大!老大你快鬆手!”
郭瑾也拽着他的衣角,喊道:“大哥!小心黎哥哥的傷口!”
郭凜怒哼:“黎哥哥?什麼狗屁黎哥哥!要不是他!靈兒能被抓走嗎!要不是他!靈兒能受這麼重的傷嗎!”說着,往上又是一提!
黎涇陽寢衣的領口被一下扯碎!
此刻的郭凜,就像是江淮遇險那夜的江璟。
穆雎方纔被擠開,這會兒看到那錦被上染得血,心下急如火焚,上前不管不顧的推開郭凜,力道之大,還真的把他給推開了!
“凜表哥!”
郭凜一個踉蹌,不可置信的看着穆雎。
穆雎也愣了一瞬,旋即忙扶住黎涇陽搖晃的身子,氣喘吁吁的問道:“沒事吧?”
黎涇陽渾身都好像散了架子,有冷意混着僵麻爬上雙腿,不過還好沒有受到什麼致命傷,所以除了疼以外,沒什麼大礙。
穆雎轉過頭,眸中漫出一抹埋怨,似一柄利劍穿過郭凜的心,留下一個無法填補的血窟窿,冷風打過,渾身抖了個激靈。
他自嘲苦笑,現如今是終於品嚐到了自己親手種下的苦果。
穆雎的那顆心,真的不在自己身上了。
明明是該萬分輕鬆的,可他卻覺得,渾身上下哪裡都不舒服,像是被活剮一般。
穆青檸悄無聲息的抹去眼角的凝淚,氣得拍他的背:“你還不快出去!胡鬧什麼!”
郭凜已經無力攥拳,轉身離去。
門口,和趕來的江淮,飲半城二人對視一眼,側身走開。
那飛揚的衣袂角上鑲嵌了鐵片,打在手背上劃出一道紅印子來,江淮疼的一呲牙,轉頭看着那個罪魁禍首,目光微沉,卻是無奈一嘆:“該,活該。”
飲半城在一旁偷着笑了笑,和她一起走過去。
穆雎見到飲半城,忙哀求道:“飲祭司,你快看看他的腿。”
飲半城斜睨了一眼,淡淡道:“無妨。”
穆雎爲難的攪了攪手:“你再……再幫他看看……求你了。”
飲半城瞧着她的樣子,遂道:“也罷。”
說着,掀開那張殷透鮮血的被子,瞧着黎涇陽的雙腿——已經用夾板處理好了,用白布纏的結實,方纔被郭凜一弄,又流血了。
“飲祭司,黎哥哥還能站起來嗎?”郭瑾在一旁小心問道。
飲半城利落的放下被子,道:“算這小子命好,只是骨裂,沒徹底斷了,日後只要恢復得好,沒什麼大問題。”
穆雎聞言,算是稍稍放心。
穆青檸在一旁問道:“那現在怎麼辦啊?”
江淮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麼,黎家算是回不去了,一直住在太師府,又和郭凜互相看不對眼,索性道:“我已經叫高倫備好了,明日就讓黎涇陽搬去我二哥那柳相廬住,等傷好了再說。”
黎涇陽聞言,眼中頗爲感慨的說道:“多謝你了。”
“多謝?”飲半城戲謔笑道,“你要謝她的地方多的是了,你可知道她可是把自己的……”
“閉上你的嘴。”江淮瞟眼,打斷道。
飲半城一挑眉,傲然轉頭離去。
江淮‘嘖’了一聲,卻被旁邊的穆雎拽了拽袖子,低頭,對上她試探性的視線,委屈小聲道:“我也搬過去。”
穆青檸哪裡肯,這穆雎大姑娘家,清清白白的,雖然和黎涇陽有婚約在身,但畢竟還未成親,六禮也未行,傳出去也不像話。
穆雎被教訓一通,紅着臉咬牙:“不管,我就是要搬,姑媽若是攔着,那……那我和黎涇陽現在就在你面前行六禮!”
“咳咳……”
黎涇陽聞言一驚,忙哭笑不得的攔住她:“靈兒,我沒事,不需要你照顧。”
穆青檸也是被她這份倔勁兒氣的忍俊不禁,想起當初自己也是這般倔強,纔有了這幾十年和郭絕的廝守,雖然她心裡還是向着自家大兒子,可經過這麼多事,也看出來黎家這二小子對靈兒的確是真心實意,索性揮手道:“罷了,搬就搬,誰敢說閒話,老孃撕爛他的嘴!”
衆人先是一愣,隨即都歡暢的笑了起來。
江淮笑道:“伯母不愧出身西昌,厲害。”
穆青檸以帕捂嘴,揉了揉她的肩膀,揚聲道:“那是,否則怎能降住你郭伯父呢!”
又是一波笑聲涌來,徹底將屋內的氣氛推得歡快了些。
江淮低頭看了一眼穆雎,她也報以感激的目光,微鬆了口氣,轉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