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灼華宮,江淮不願讓別人看見自己臉上和脖頸上的淤青,打算直接備車離宮,可剛拐出院門,就見到一位青衣女子站在不遠處。
她衣衫如綠林,氣質清逸,面容端莊秀美,正是大理寺卿的三女,被譽爲‘長安第一才女’的徐丹青。
江淮見她不像是散步到這裡的,遂淡淡道:“徐御業?你怎麼在這兒?”
徐丹青莞爾一笑:“丹青是來找御侍大人的,聽說您在這兒,就尋來了。”
江淮走過去和她並肩,心道這個軟刀子怎麼無緣無故的找上自己,問道:“可是朝上的事?”
徐丹青搖了搖頭:“從前這些五品以下的散摺子總是大人在審批,現在都送到我的長青閣了,我才知道大人原來每日有這麼多事情要忙,還真是辛苦了。”
江淮不緊不慢道:“身爲臣子,理應爲皇上分憂。”
徐丹青聽她這話,眸光微微一閃:“丹青今日來找大人,是因爲我長姐前些日子從揚州託人捎了卷畫軸來,本該交給大人,可巧大人當時在洮州,剛好錯開了,所以就先放我這裡了,可我這一忙也就忘了,拖到現在纔想起來。”
江淮點點頭,恍然道:“說來,再過半個月就是令尊的壽辰了,丹鴻也快回來了吧。”
徐丹青苦笑道:“大人還不知道我長姐那個人嗎?成日神龍見首不見尾,在外閒散慣了,去年也只回來了兩次,今年看樣子怕是不能回來了。”
江淮和徐丹鴻相識多年,深知其脾氣秉性,現下倒覺得徐丹青嘴下留情了,不由得淡然一笑:“也是。”
兩人閒聊着,不一會兒到了長青閣,那裡與徐丹青本人一樣恬靜,屋內的種種陳設看上去完全是老學究的審美,一片深棕色海洋裡,唯獨茶案上花盆裡有一點綠作爲點綴。
徐丹青走到左邊的那個大書架前,想去取最上一層的那個卷軸,怎奈個子不夠高,白嫩的指尖只能搭到一個邊兒,微一用力,竟把那個畫軸推得更往裡了些。
江淮一旁看的乾着急,眼看着天就快落了,三兩步走過去直接把住那個畫軸,利落的往出一抽,她要比徐丹青高上半頭,所以動作行雲流水下來,毫不吃力。
徐丹青見勢悄然一笑,拿出懷裡的手帕擦了擦上面落得灰,在將其緩緩的攤開在那書案上,上面畫的原是揚州美景――樵山一隅。
江淮微蹙的眉梢逐漸鬆開,她目光流返在那畫卷之上,將那上面描繪的每一滴水,每一根草,每一粒砂石都悉數印刻在腦海裡,如癡如醉間不由得發出讚歎:“你長姐的畫工可以說是爐火純青了。”
徐丹青欣賞着那與原景一絲不差的圖畫,出言附和:“長姐自小就愛畫山畫水的,齊大家也是看了她十二歲那年臨摹的景江圖才決定收她爲弟子的,現在看來,倒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江淮轉頭問道:“這幅畫是徐丹鴻送我的?”
徐丹青輕點頭,捂嘴笑道:“長姐許是故意來氣你的吧,氣你不能出這密不透風的長安,而她卻能遊山玩水,早晚快活。”
江淮笑着挑眉,將那畫軸一點點的卷好,徐丹青見勢,道:“我去取一個尺寸差不多的錦盒來,大人拿着也方便。”
江淮道:“有勞。”
說完,隨意的在書案前坐了下來,舉目環視,深吸了一口氣,顛簸了一整天的心終於是靜逸片刻。
她翻了翻書案左側一摞的摺子,上面批註的字跡十分清秀,也是徐家獨創的凌鶴體。
合了摺子,瞧見徐丹青從裡間腳步輕俏的走了出來,小心翼翼的將那個卷軸放進錦盒裡,上好鎖釦,她道:“這裡面裝了軟綿,不會壞掉的。”
江淮起身去接,淡笑道:“麻煩你了。”
“大人客氣。”徐丹青說着,把那個錦盒往前遞,可一個不小心卻碰倒了那摞摺子,只聽噼裡啪啦幾聲,那十數本質量各異的摺子盡數掉落在了地上。
江淮往後一讓,淡淡道:“我來撿。”
徐丹青拿着錦盒本不方便,可瞧見江淮蹲下身去恍然想起來什麼,忙將錦盒粗魯的擱置在一邊,聲音微提:“不勞煩大人,丹青來……”
話說到這兒,已經晚了,江淮的動作戛然而止,她看着那摞摺子裡的一個黃色奏摺,那上面清晰的寫着:端和十八年七月三,上御司正三品御典江淮呈上。
是自己前年的摺子,她狐疑的打開來一看,上面正是自己當時向皇帝上疏,要求重新修訂城外散戶的納糧稅率時的諫言,思路清晰,條條有據,甚至連新的徵稅條款都列舉好了,當然皇帝也是審批了,還有硃砂劃的勾在上面。
江淮緩緩站起身,手裡拿着那本奏摺前後翻着,這是自己寫的沒錯,但已經是前年的舊摺子了,雖然長青閣是保管素往奏摺的機關沒錯,但按規矩是一年一收封,舊摺子沒皇令是不許外露的,怎麼這本無緣無故的被拿出來了?
徐丹青的面色有些怪異,她見事態不妙,便搪塞笑道:“大人別誤會,這是……明王殿下方纔過來要我取出來的,他說上次送平梁的送親使臣出長安的時候,發現城外的散戶仍是食不果腹,成日飢腸轆轆的,這稅率應該再往下調一調,所以就……”
江淮打斷她的話:“方纔?”
徐丹青盡力掩飾:“是,大抵是半個時辰之前。”
江淮的面容一下子變得陰沉,半個時辰之前,寧容左明明在賞花苑的假山羣后面咬自己的脣角,又何時化身慈心菩薩來這裡考慮城外散戶的死活了,可見這徐丹青是在說謊。
江淮暫沒發作,而是又往後翻了翻,發現那奏摺上面有兩個字的旁邊,另有人用紅色筆跡仿寫了一個,分別是落款的‘江’和‘淮’。
當初跟着徐丹鴻學習凌鶴體的時候,江淮便推陳出新,想要寫出自己獨一無二的風格,所以在某些部首上另加了些力道,尤其是在寫自己名字的時候。
凌鶴體在書寫三點水的時候,是不連筆的,而江淮自己平日寫的時候,則會將它們連在一起,看起來要比原來的更加瀟灑曠然一些。
“這是什麼?”她冷眼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