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嘖’後,宴上的氣氛瞬間凝重了起來,誰也沒摸清這素來喜怒無常的慕容秋到底是怎麼了。
錢景春面色微微一變,連忙開口詢問:“大人?怎麼了?”
慕容秋望着他臉上的緊張之色,稍稍將畫推了推,語氣深長:“少了一副壽詞在上面,可惜啊。”
此話一出,旭王心裡頓時鬆了口氣:“原來如此,是我疏忽了,那不如就當場題一副,如何?”
“也好,去叫君幸過來。”慕容秋輕輕點頭,“老夫那個外甥女雖然不通女工,卻極善書法,尤其是草書,筆走蛇龍,十分不錯。”
旭王微醺的腦袋緩了兩秒才反應過來,這‘君幸’二字,是五年前江淮初入上御司,升爲掌外女官時,父皇欽賜的幼名。
不多時,江淮款步而來,面容沉靜,依禮與諸官一一見過,走到慕容秋身前:“舅舅找我來有何事嗎?”
慕容秋粗厚的手指掠過桌上攤開的畫軸,淡淡道:“你來看看,這是旭王送給老夫的景江圖,什麼都好,就是缺一副壽詞,你草書極好,給舅舅親手題一副如何?”
“自然。”江淮瞟了一眼那畫,眼神微深,故意提高了聲音,“哎呦,這一瞧就是出自如意館的齊蒙山齊大家之手啊。”
這齊蒙山是宮中如意館的主人,堪稱湯朝第一國手,按規矩只爲皇帝一人執筆。諸官聽聞,不由得唏噓起來,看着旭王的目光也頗含意味。
慕容秋聽着,笑容略帶欣慰:“果然不錯。”
江淮瞧着旭王那得意的模樣,意味深長的笑了笑:“齊大家性格乖僻,畫作輕易不肯送人,旭王殿下好大的面子。”
旭王聞言,愈發挺直了脊背,話中意有所指:“只要心誠,沒有什麼是求不來的。”
江淮再次俯身,視線緊盯着畫卷左下角的一顆梧桐樹,它臨近江水,枝繁葉茂,拂着春日溫陽,上棲息着一隻高貴的五彩鳳凰。
她微蹙了下眉,這‘鳳棲梧桐’與整幅畫格格不入,卻又難捨難分,眨了下眼,心中便已然明白。
良禽擇佳木而棲,良臣擇賢主而事。
旭王的用意,明顯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尤其是這鳳棲梧桐,妙絕啊。”她直接順水推舟。
慕容秋早已瞟見,此番被江淮明挑出來,索性道:“這鳳棲梧桐最爲精緻,最顯心誠啊。”
旭王聞言,會意而笑,不作言語。
慕容秋淡淡的呷了口酒,頗有深思。
他位極人臣,本不用巴結旭王,一心效忠皇帝即可,可是皇帝實在是多疑,他的親妹妹嫁到江家,他便不得已和江家扯上關係,和長信舊臣扯上關係。
皇帝最爲顧忌長信舊臣,他即便深得其信任,卻未必可高枕無憂,還是另尋出路的好。
在他思忖間,江淮大力揮毫,收放自如,轉瞬間便揚灑下一副壽詞:
喜享遐齡,壽比南山鬆不老;
欣逢盛世,福如東海水長流。
落筆,錢景春發自內心的讚賞:“大人這幾個字當真是力透紙背,入木三分啊,當今草書,唯御典大人一人耳!”
慕容秋朗笑幾聲,與諸官共同舉杯:“那就借君幸吉言,壽比南山,福如東海,也祝我大湯盛世不朽,流芳千百!”
江淮同舉起酒盅,甘醇的酒液方沾到脣邊,便聽堂下一人撲倒在地,淒厲嘶喊:“老爺!出事了!”
壽宴被打斷,慕容秋不悅豎眉:“怎麼了!”
那人滿眸驚恐,臉色慘白如紙:“表少爺……表少爺……死了!”
此言一出,撼驚四座!
她的聲音極爲瑟縮,瞬間將宴上的喜悅滌盪的一乾二淨,只剩驚駭!
慕容秋面容驟冷,手上的酒盅登時墜地粉碎!
江淮掩在酒盅後的神情一愣,旋即輕微一笑,眸間的光芒猶如午夜幽森的鬼火般撩人。
等了許久,好戲終於開場了。
——
江淮趕至西院的廂房時,那裡已經是人山人海,她費力的擠進去,迎面‘唰’的撲來一股令人作嘔的腥氣,微蹙了蹙眉,掀開廂房的簾子,眼底一驚。
曹央一動不動,死了!
他的喉管被人活生生的割開,鮮血流盡而死,因而臉色慘白,渾身枯如干柴,只剩雙眼睜得巨大,不肯瞑目!
溫令漪哭的脫力,伏在慕容秋肩上,泣淚道:“我的央兒啊!”
慕容秋面色悲愴,不停的幫她順氣。
溫令漪抓着袖口,雙眼通紅:“老爺啊!我姐姐就這麼一個寶貝兒子!眼下白髮人送黑髮人!這不是要她的命嗎!”
慕容秋見愛妻如此,氣的青筋直爆:“怎麼回事!”
方纔稟事的那個丫頭戰戰兢兢的答道:“回老爺的話,奴婢見日上三竿了表少爺還沒醒,許是昨夜醉酒貪睡罷了,可誰知奴婢一進去……一進去就……”
“夠了!”慕容秋擺手,“這賊人敢在老夫眼皮底下生事!當真是不把我慕容秋放在眼裡了!”
旭王與諸官站在一旁,都被這天翻地覆的局勢弄得摸不着頭腦,他猶豫片刻,開口道:“慕容大人,眼下還是快請仵作來驗屍吧。”
“還用驗嗎?”江淮走上前來,從慕容秋懷裡接過溫令漪,指着榻柱上那柄入木三分的蛇皮短匕厲聲訓斥,“分明是有人趁夜摸進舅舅府邸,用那柄匕首殺了曹央!”
旭王皺眉無言,自己剛纔的話確實多餘了,心口一時煩悶,大事將成,卻突然被人攪了,暗道曹央活該。
溫令漪掙脫開江淮的手,撲到曹央的屍身上,慟聲呼喊:“央兒纔來長安還不到半月,出了這檔子事兒,要我怎麼和姐姐交代啊……”
江淮扶住溫令漪孱弱的身子,不停的勸慰着:“舅母,事已至此,唯有捉拿住真兇纔是要緊……”
‘啪嗒——’
還未等江淮說完,一物的落地聲闖入衆人耳朵,在這氣氛緊張的屋子裡顯得異常清晰。
原來,溫令漪在扯弄曹央的袖口時,晃掉了一枚六棱木牌出來。
“那是何物?”旭王瞧着那滿是血污的木牌,心底隱隱不安,他大抵猜出來是什麼東西了。
江淮拾起,順勢用袖子擦了擦,不過兩下便露出那木籤的本色,神情驟驚。
旭王看清上面的圖案後,更是登時色變!
慕容秋看着那木籤,低喝道:“這是什麼狗屁東西!”
江淮聲色皆冷:“閻王帖。”
在湯朝,有一種江湖勢力,俗稱宗門,而所有宗門都有一項‘收人錢財,替人尋仇’的業務,他們替僱主去除仇家後,會留下一枚六棱木牌,上印着自家宗門的名稱和圖騰,統稱閻王帖。
慕容秋縱橫廟堂多年,對江湖之事也有耳聞,自然也聽說過這閻王帖,遂問道:“那,這枚閻王帖又是哪兒來的?”
江淮將木籤翻過來,又用指腹蹭了蹭,露出三字小篆,上書:青雲齋,下刻三朵青雲圖案。
她猛地看向旭王,眼底漫出一絲幸災樂禍,回頭對慕容秋說道:“舅舅,這是青雲齋的閻王帖,我記着,這青雲齋可是旭王殿下所掌的宗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