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徐貪案’結束的悄無聲息,日子進了九月來,朝廷表面風平浪靜,私底下卻風起雲涌,寧容左這一次,倒是招的不少擁躉,爭儲勢力拔地而起,惹得旭王和長歡眼紅,卻也沒辦法阻止。
而江淮自打徐丹鴻死後,老實的不像話,好像被磨平棱角的石頭。
這一日午後,上御司裡,她站在書案前畫着什麼東西,旁邊花君搬了凳子來陪着,陽光炙熱,透過窗紙直晃眼,那人索性趴在書案上,迷迷糊糊的。
江淮叫她去裡面睡,但花君堅持自己不困,於是她只好轉了個身型,幫着那人擋住大片的陽光,淡淡道:“餓不餓,我叫山茶拿些吃的給你。”
花君趴在自己的手臂上,暈乎乎道:“不餓。”她費力的擡起眼皮,瞧着江淮持筆在那宣紙上龍飛鳳舞,恍然一個激靈:“君幸!”
江淮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好懸毀了快要畫成的傑作,垂眸不快:“怎麼了?”
花君撐着桌邊起來,用手背拄着下巴,呢喃道:“我才發現,原來你是左撇子啊。”打了個哈欠,含糊道,“我說從前看你寫字畫畫總覺得哪裡奇怪。”
江淮實是無話可說,但瞧着花君那認真的樣子,停了好久才重新動筆,並且出言冷淡道:“花君,我發現你不帶腦子出門的樣子,也挺好看的。”
花君被曬得困極了,又趴在書案上,側過頭瞧着旁邊的書架子,第二層上放着一個黑色暗金紋的錦盒,微泛精神,起身過去取了下來:“這是什麼?”
江淮畫完撂筆,把那宣紙拿起來輕輕甩着,斜眼過去:“一套茶具。”
花君叫山茶拿了碎冰塊來,嚼了幾口,稍微醒神:“打開來看看行嗎?”
江淮甚不在意:“當然。”
花君捧下來,倒也不沉,知道這肯定是江淮的珍藏,便小心翼翼的放在書案上,然後左看看,又看看,卻不知道怎麼打開,遂可憐巴巴的看着江淮。
那人挑眉,伸手在那左邊的底部摳了一下,那盒子蓋輕輕彈開。
花君不屑:“華而不實。”說罷,掀開上面的蓋子,拿起覆在茶具上的那張金色的絲綢,眼睛登時一亮,不自覺道,“可真漂亮。”
那是很常見的一壺四杯的配置,通體皆是乾淨的天青色,而且很薄,薄的能透光,邊沿兒都用軟金鑲了,看上去簡而精,不會眼花繚亂,甚不庸俗。
“這是哪兒燒的啊,也太好看了。”花君拿出一個茶杯來放在手心,仔細端詳着,“不像是官窯的手藝,他們竟燒些花裡胡哨的東西。”
江淮也撿了塊碎冰吃了:“不知道,一直沒用過。”
花君嘖了嘖嘴:“這麼好的東西放着不用,不是暴殄天物嗎。”視線瞥到那張金色的絲綢,拿起來攤在掌心,發現上面寫着一行字端和十七年四月春,賜予上御司正三品御典,江君幸。
下面還有署名,寫的是麒麟殿。
花君恍然大悟:“是皇上賞的啊。”又瞧了瞧那日期,“端和十七年,原是三年前,我沒記錯的話,那時候你剛升上御典吧。”
江淮把畫放好,也拿起一隻茶杯來看着:“這是安陵王那次事發後,皇上賞給我的,只不過我喜歡用慣了的東西,就一直放在那了。”
“安陵王啊。”花君重複了一句。
安陵王甯越乃先皇的第三子,他身爲皇子之時就爭強好鬥,性格也極其狂躁乖張,先帝不喜,兄弟姐妹也是敬而遠之,算是變相的助紂爲虐了。
而後皇帝登基,他倒也安分了許多年,只是時不時的滋事,皇帝懶得理他,也就再次養虎爲患,直至三年前,安陵王心生稱帝之意,聯手當時的十六衛總統領陶正,兩人暗通款曲,預謀逼宮。
只可惜,皇帝在他身邊埋了眼線,直接截下了這兩人往來的密信,得知真相後,他氣的是暴跳如雷,當即要下令鴆殺安陵王,怎奈太后強留,皇帝孝心,也只好選擇曲線救國。
信中寫道,安陵王想要利用青林軍造反,而這青林軍是先帝留下的軍事機構,大抵和李侃元手裡的禁軍差不多,不過他們不認皇權,只認號令的麒麟大印。
誰有那枚大印,誰就擁有青林軍的調配權。
皇帝便從這裡下手,好在江淮毛遂自薦,化身灑掃丫頭埋伏在安陵王府,整整兩個月的如履薄冰,雖然最後也被認了出來,但好歹是有驚無險的偷出了大印,叫安陵王的陰謀直接死在了孃胎裡。
皇帝並沒追究,只是對安陵王的管教愈發嚴厲,又將青林軍解散,分配至南疆,而立了頭功的江淮官升一品至御典,獲皇城外圍行馬之權,至於那個十六衛總統領陶正,也就隨便尋個由頭弄死了,換成了現在的陸顏冬。
這是江淮爲數不多的大事蹟,花君想了想,道:“君幸,有件事情我一直納悶,就算你武功再好,當年也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孩子,先不說安陵王武功不賴,就他那上百位的府兵也夠你喝一壺的了。”頓了頓,“你到底是怎麼逃出來的?”
江淮懶散道:“這叫天佑正義。”
花君撇嘴,伸手了她:“騙誰啊。”
江淮微垂眸,瞧着晾好的畫,聲音清冷:“其實……當日我身份暴露,幾乎是懸命刀尖兒。”再擡眼,雙眸黑邃,“我本以爲我必死無疑,誰知道,那安陵王只是把大印扔給了我,叫我回去向皇上覆命,然後……就把我給放了。”
花君聽得一頭霧水,不禁往前湊了湊:“你說什麼?是安陵王把你放走的?”
江淮往後仰了仰:“四面圍困,我又最不擅羣架,你以爲我當真是靠一腔子熱血殺出來的?”
花君頭一次聽說,不解道:“安陵王爲什麼要這麼做?”
江淮搖頭,也沒有過度解析:“他當日本可以狗急跳牆,直接率軍逼宮。”停了一下,思忖道,“興許……是臨門一腳悔怵了。”
花君點了點頭,這畢竟是過去的事了,老揪着沒意思,遂低頭瞧着她晾好的畫作,拿起來打量着,唏噓道:“一夜老?”
江淮糾正道:“這叫蜉蝣。”
花君審視着畫上那個停在水草下方,說是蜻蜓卻不比其美,類似撲棱蛾子又別具一格的昆蟲,它有着透明的翅膀,青碧色的身軀,尾須長而且長,不知道是不是江淮故意加長的,遂點了點頭:“畫的還蠻好,構圖不錯。”
江淮淡笑:“你又懂了。”
花君充耳不聞,瞧着下面提的字。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於我歸息。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於我歸說
江淮瞧她看得出神,沉默了一會兒,打斷道:“想什麼呢?”
花君道:“我在想,若我生爲蜉蝣,又該如何。”
江淮微斂笑意:“想好了嗎?”
花君放下宣紙,擡頭,笑意桀驁:“當然。”說罷,點了點那畫上的蜉蝣,“鶴壽千歲,以極其遊,蜉蝣朝生而暮死,而盡其樂。”
江淮聞言,視線有些縹緲,片刻,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