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漓了一上午的小雨作勢加大,江淮出了風月閣後沒有出宮,而是臨近回了淺秋亭,只是剛過殿門沒多久,那油紙傘還沒放下,就聽到院門口有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來不及回頭,追來葉頌凌厲的聲音:“寧容遠!”
隨即,有什麼東西砸過來,是方纔送過去的點心盒子,那鋒利且堅硬的棱角狠狠的擊在她的小臂上,江淮身形微晃,袖管內逐漸溼潤。
她遲疑了兩秒,這才轉過身來瞧着葉頌,那人雙眼泛紅,臉上盡是怒意和希冀破碎的失望,她指着那一地的狼藉,切齒道:“你在這裡下毒了是不是!”
江淮眉頭微微蹙起,語氣不解:“你胡說什麼?”
葉頌瞥見她的手背,從小臂上流淌而來的鮮血順着那玉白的指尖濺在地上,停了停,心內一閃而過的愧疚終於被怒火焚燒:“你在杏仁酥裡下毒!”
江淮平靜的否認:“我沒有。”
葉頌疾步上前,一把拎住她的領子,力氣大得驚人:“你還敢狡辯!方纔垂雲吃了你送來的糕點!中毒而亡了!”
江淮那鬼窟一般深不見底的眸子閃過難察的光,好像有厲鬼在其中呼嘯着欲出,沉默了幾秒,她推開葉頌氣得顫抖的手,解釋道:“我沒下毒。”
葉頌忍不住要掄拳,可是那拳頭距離三寸位置卻又停住了,她鬆開手順勢將江淮向後一推,紅眼拿起隨身的佩劍指着她:“寧容遠,你別以爲本公主看不出你的鬼把戲,也別以爲我不捨得打你。”
江淮往後退了兩步,背過身沉默良久,這才冷冷道:“我承認,我送這盒杏仁酥的目的不僅僅是給你吃,但我絕對沒有在裡面下毒。”
葉頌心痛:“你說什麼?”
江淮的聲音鎮定的可怕:“我怕是活不下去了,葉徵想要我死。”
葉頌聞言,極慢極慢的放下佩劍:“爲什麼?”
那人背脊如鬆,一言蔽之:“我和你走得太近,葉徵如今勢微,他擔心我會棄他而選康王,所以屢次三番想要我的性命,爲求自保,我只能通過你投靠康王。”側臉垂眸那碎裂滿地的杏仁酥,低聲道,“只是我沒在這裡下毒。”
轉過頭去,她面無表情道:“是葉徵,必定是葉徵。”
葉頌被她那異於常人的沉穩弄得一頭霧水,上前幾步:“你是說,這毒是二哥下的?”
江淮淡淡道:“必定是葉徵在裡面做了手腳,昨日我問他頌兒你喜歡什麼糕點,他脫口就說是杏仁酥,他是你二哥,他怎麼會不知道你對杏仁過敏。”
葉頌不安的眨了眨眼,因爲這一句頌兒,她於心底稍稍解開對江淮的防線,不知不覺間就被她牽着鼻子走了:“你說的是真的?”
這回輪到江淮薄怒,她扶在柱子上的手緩緩攥成拳頭:“是我疏忽了。”
葉頌看着她的背影,方纔沖天的怒火消失不見,滿腹皆是鬱悶的疑惑,她不知道江淮所說的是真是假,畢竟垂雲的屍體還在風月閣,可是這人有理有據,態度又不像是在說謊,難不成真是二哥在其中挑唆?
“寧容遠,我真的信你,你千萬別騙我。”
她的聲音遲疑着響起。
江淮背對着她的神色有些冷漠,轉頭卻是滿眼的閃爍,她的目光猶豫的看了看左邊,又踟躇的看了看右邊,這才沉聲道:“我騙誰也不會騙你。”
葉頌捕捉到她的異樣,胸口生疼:“你在騙我!”
“我沒騙你。”江淮的眉頭再次皺起,“恐怕是葉徵看出了我的目的,偷偷的在這盒點心裡做了手腳,他想借我的手殺了康王,就算是如今事情敗露,他也成功的斷了我的後路,叫我只能在他的手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許是江淮的樣子沒有破綻,葉頌一點一點的陷入迷茫。
那人盯着她,又側過身去,只是那望向外面的眸子裡多了些許自責,只聲音沉冷如冬日冰棱:“是我不好,都是我疏忽大意了,就算這盒點心裡沒毒,你若是吃了,過敏生病可怎麼好。”
葉頌緩緩擡頭,試探的問:“你在擔心我?”
不知怎麼,江淮一直不肯看她,索性再次背過身去:“罷了,你打也打了,罵也罵了,若是還沒消氣,就拿劍殺了我吧,反正,我遲早要死在葉徵的手裡。”
葉頌內心的情緒在撕咬,她本想收劍離開,可是掙扎幾秒,又不甘心的轉過身來質問道:“寧容遠,既然二哥肯重用於你,爲什麼你不肯屈尊於他,偏偏要費盡千辛萬苦的去投奔我大哥?”
江淮低頭,有風吹拂起鬢髮,遮住黑冷的視線:“和葉徵站在一邊,沒有你。”
葉頌聞言,腳踝猛地發軟,險些站不住,朦朧中彷彿有閃電擊中她,攥着劍柄的手在不停的出虛汗,激動地眼前快要發黑。
好在江淮看不見,她用力壓抑住情緒:“你再說一遍?”
江淮轉身,清俊的側顏滿是寂冷:“站在葉徵這邊,就算贏了這西昌的江山又能怎樣,你我終歸殊途。”停了停,“生不如死。”
她說着,靜靜的走過來,想牽葉頌的手,誰知那人卻躲開了,並且用手肘將江淮的身型給推了遠了些,那人垂着的雙眼眯起,內顯暗光,卻沒說話。
葉頌按着胸口的手在抖,將杏仁酥的事情擱置一旁,蹙眉道:“寧容遠,我本有意幫你牽扯大哥,可現在垂雲的屍體就在風月閣,你要我怎麼信你。”
江淮身如驚濤駭浪中的古塔,穩而無言。
葉頌眼珠微微顫動:“你什麼意思?”
那人冷冷道:“你信不信都不要緊,重要的是,我沒有下毒。”
葉頌倔強的咬着嘴脣,霎時間有淚水絮在她的眼眶裡,清澈的瞳孔彷彿是一面映射人心的玻璃鏡子,讓世間醜陋在其中映現。
江淮在其中看到了自己,遂略微垂眸。
“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說一遍,那杏仁酥裡的毒,到底是不是你下的?”
“不是。”
江淮斬釘截鐵。
葉頌微咽口水,上前幾步拽住她的袖子,小心翼翼的擡頭,對視着江淮投下來的冰冷視線,她心內的不安瞬間達到了滿漾的狀態。
但情到深處無法自控,停了停,她謹小慎微的說道:“寧容遠,我葉頌從來都不是自作多情的人,方纔你話裡的意思,是說你也喜歡我,對不對?”
江淮眼珠輕動一下,平靜的眉頭忽然痛苦的皺起,硬抽出自己的手,闊步就往內殿的方向走去,並且不耐煩的斥道:“還不快走!”
背後卻忽然有人跑過來,將她死死的抱住。
“寧容遠,你說啊!”
葉頌的淚水像是珍珠一樣卡在眼眶內,鼻音甚重:“你說你也喜歡我。”
江淮站在隔着內殿的水晶簾前,表情是冷靜而冽然的,她瞥眼,在裡面對視到一雙眼睛,那雙眼裡含着笑,含着沒有善意的笑意。
沉默幾秒,她冷淡道:“傻丫頭,若我對你無意,怎麼會一次又一次的深入險境,不顧自己性命的去救你?你難道真傻嗎?”
她轉過身來,捧着葉頌那梨花帶雨的小臉,淡笑幾聲,輕輕落下一吻在她的額頭上,呼吸如羽拂一般:“那次在破廟,你說你喜歡我,我聽見了。”
葉頌垂眸,羽睫擋住眼中神色,頃刻落了滿地的駁雜。
“寧容遠。”
“恩?”
“我最後信你一次。”
“好。”
目送葉頌一步三回頭的離開,江淮疲憊的坐在花桌前,她捲起袖管,葉頌拋盒子過來的力氣太大,小臂上活生生被剮蹭掉一條皮下去。
而與此同時,方纔在水晶簾後的那雙眼睛的擁有者也走了出來,正是方纔江淮和葉頌兩人口誅筆伐的當事人,葉徵。
那人走過來瞥眼,唏噓道:“演的可真好,演的我都快信了。”
江淮蹙眉,到旁邊的書架子上取過傷藥來灑在傷口上,瞬間疼的額頭出汗,再擡頭,眼中陰鷙如毒蛇,逼問道:“怎麼回事?”
葉徵攤手做無辜狀:“什麼怎麼回事?”
江淮隨手扯過帕子按在傷口上,陰冷道:“不是說好了,那杏仁酥只在第二層下九段紅嗎?你是不是在第一層也下了毒?”
葉徵被戳破手段,諷笑道:“被你看出來了。”
江淮氣怒,恨不得把他放在牙關間活活咬死:“愚不可及!”
葉徵甚不在意的笑了笑:“這有什麼,不就是兩層都下了毒嗎,你至於這麼生氣嗎,我這也是爲了保險,萬一大哥只吃了第一層呢?”
江淮視線如冰錐,輕而易舉的刺穿葉徵的謊言:“葉徵,你騙得了別人可騙不了我,什麼狗屁保險,你不過是惦記着把葉頌一起毒死罷了。”
葉徵挑眉:“這叫什麼話。”
江淮氣的胸口生疼,真真是被葉徵的因小失大給激怒了,上前一把拎住葉徵的領子,惡狠狠道:“只要我叫葉頌吃,她爲討我歡心必定會吃,今日若不是彩蝶說了她杏仁過敏,只怕你直接就得逞了!”
一把將他推的撞向旁邊的柱子,轟隆一聲,葉徵只覺得脊骨快要碎裂,而江淮的痛斥卻暴雨般襲來:“過敏要不了她的命,但是毒藥卻可以!不是嗎!”
葉徵疼的齜牙咧嘴,收了笑意:“你氣什麼!難不成你假戲真做!”臉上閃過讓人不舒服的光,“難不成你當真喜歡上我那個妹妹了!”
江淮拎起他又是一撞,怒喊道:“假戲真做?我問你,今日若是我爲了證明誠意,親自嚐了一口怎麼辦!如果是我先吃了怎麼辦!你爲何總是這樣自作聰明!”
葉徵瞪眼,攥着她的手腕:“你不吃沒吃嗎!”
江淮丹田內忽然攪動出一股疼痛,怕是氣怒所制,失望鬆了手,滿是恨鐵不成鋼的搖了搖頭:“葉徵啊葉徵,今日之事本能成的,都是你聰明反被聰明誤啊。”
葉徵見事已至此,揉了揉後背,臉上在看不見的地方露出一抹得逞的笑來。
江淮背對着他,沒看見卻心知肚明。
葉徵這麼做,無非是想先行殺了葉頌,這樣葉堂在那川軍中就沒有了最大的靠山,而一旦葉頌死了,自己就會成爲他的替罪羊。
不是葉徵沒考慮到杏仁酥可能會毒死自己這一點,而是他早就做好了犧牲自己的打算。
沒吃,最好。
吃了,也不虧。
心內複雜的皺了皺眉頭,江淮明白自己不能將這一層點破,葉徵對自己自始至終都是利用,若是說破了,兩人心照不宣的安穩日子,怕是真的要到頭了。
現在要做的,就是完完全全的把背後露給葉徵。
再有兩年,她就能回去大湯。
至時一切都會結束。
“既然我這次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良久,葉徵冰冷道,“你還有什麼好辦法能夠要了大哥的命?只是用毒這個法子,怕是不行了吧。”
江淮甩眼,卻沒說話,她徑直走到那紅木所制的書案後面,爲靜心開始臨摹。
葉徵嘖嘴走過去,又問道:“方纔你說的那些,葉頌可信了?”
江淮提筆懸在紙上,思忖着要寫什麼:“怕是半信半疑。”
葉徵索性撩衣坐在書案邊,抱臂道:“沒信?你這麼誠心誠意,她都沒信?”
江淮垂眸,冷冽輕笑:“她乃赤誠,是你一直天真的把她當成什麼都不懂的傻子。”飛速下筆,運鋒極其有力,“真不知道你們兩個誰是傻子。”
葉徵也不惱,挑眉道:“總之,這髒水盆子你只管往我的腦袋上扣,叫她以爲你是真心投奔大哥就對了,餘下再商量。”
“商量?怎麼商量?”江淮表情冰冷道,“垂雲死了,葉堂如何還會信我的誠意,只怕我現在是真心投誠,他也不會信了。”
葉徵用手指骨節敲了敲桌邊,促狹道:“別怕,繼續用雲安啊,你今日說了喜歡她,這丫頭回去指不定多高興呢,到時候把杏仁酥的事情轉頭一忘,繼續幫你和大哥打通關係,只要你能接近大哥,弄死他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嗎。”
“他有川軍兵權在手,再上只怕是找死。”江淮道,“現在要做的,是讓葉頌百分百的信我,不管怎麼殺,接近葉堂纔是最要緊的事情。”
葉徵仰着腦袋沉思一會兒,忽然又有了主意:“江淮,你本是女人,那你說說,一個女人在什麼時候,會死心塌地的跟着一個男人。”
江淮暗暗覺得不妙,停筆擡眼:“你又想做什麼。”
葉徵索性自問自答,詭異的笑道:“當然是奉了身子之後了。”
江淮登時皺眉,薄慍着眯眼。
葉徵賴皮起來倒還不好招架,勢必要把江淮徹底激怒:“你別生氣,我這可是正經主意,以我對葉頌那個丫頭的瞭解,只要交了身子,必定隨你擺弄。”
江淮壓下怒火,強行讓理智佔在上風:“我只當你是放屁。”說罷,放下指着他的毛筆,隨手一拋便掛在了筆架上,轉身面對着書架,將拿出來的書籍重新放回去,從始至終都沒說第二句話。
葉徵眉梢又揚了揚:“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不就是怕自己沒有傢伙什,到時候被葉頌發現女兒身嗎。”拍了拍江淮的肩膀,“這點好辦,我到時候弄些兩歡好來,那東西見效極快,你負責前戲,後面的我叫辛泰來,等完事了,你就說都是你辦的,這不是正好嗎。”
江淮深吸一口氣,一把攥住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只聽‘咯拉’一聲脆響,那人哀嚎連天,直接跪在了地上,捂着自己的手指打滾。
她側眼,語重如錘:“這是我最後一次警告你,別在葉頌身上做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