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廣死了?
皇帝猶如驚天霹靂,狠狠的向後退了一步,毫無帝王姿態。
江淮徑直的走進來,那寡淡的笑容似是降死的閻羅般,她負手,一直走到驚亂的皇帝面前,平靜道:“皇上,微臣說,聶廣死了。”
皇帝極力穩住心緒,頷首道:“好……死了好。”
江淮懶理,轉身欲走。
“屍體呢?”
皇帝忽然在身後問道。
江淮停住腳步,聲音驀然垂冷,有些薄慍在其中:“五馬分屍。”
她說完,立刻響起皇帝壓抑不住的厲斥:“江淮!你好大的膽子!聶廣好歹也是名將之後!你竟然……將他殺了!”
江淮的背脊驀地挺直,聲音比神色更加鋒利:“叛臣該殺!”
皇帝至此已經不想再掩飾,他身爲一國君王,竟然直接坐在了矮階上,長舒了一口氣,把話說開了:“叛臣說誰?你纔是叛臣!”
忽然轟隆一聲,原是那夜風活生生的把殿門給吹的關上了,沒了滲進來的皎潔月光,浴堂殿裡黑的嚇人,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
爲官做宰十四年。
這麼多個四季交替。
此刻。
兩人終於坦誠相對。
江淮神色平靜,她自幼失明遂習慣黑暗,憑着記憶走到那燭臺前,抽出下面塞着的火摺子,剝開吹了吹,將那燭臺點燃。
一抹微熱亮起。
江淮的五官浸泡在那紅色的光暈中,是冷靜而抑怒的。
“叛臣?”
她似笑非笑:“微臣可從來沒有背叛過皇上,反倒是皇上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了微臣,當年和舅舅合謀的毒殺,春獵時的攀巖陷阱,從廣邳回來後的斷頭臺。”走過去將對面的燭臺也點燃,“這三次不過都是這十四年來的冰山一角,而今夜,聶廣兵變到底要殺誰,皇上比微臣清楚。”
皇帝坐在冰冷的矮階上,冷哼道:“是你逼朕的。”沉了口氣,“是你先背叛朕的,當初朕放你出永巷,不是盼着你如今牝雞司晨,越俎代庖的。”
江淮負手站在他面前,垂眸道:“皇上您這話就錯了,是您當年親自封了微臣一品御令的位置,此職權力滔天您不是不清楚,而事到如今,微臣也只是在其位謀其事罷了,皇上如何不滿意?如何要殺了微臣?”
皇帝擡眼看她,神色憔悴瞳孔血紅:“可你是臣子!如何行天子事!”
江淮面無表情:“微臣沒有。”停了停,“不論是彈劾辯政,還是處理後宮的事宜,這都是微臣身爲御令的分內事,何來越俎代庖。”
“花言巧語。”
皇帝含恨的指着她:“你如今怎麼變成這個樣子,和長歡一樣喪心病狂,爲了目的肯不擇手段,你的心都黑了!你太讓朕失望了!”
“都是皇上的一手培養。”
江淮坦然輕笑,不顧規矩道:“皇上,當年您爲了皇位,忍心弒兄囚嫂,不也是不達目的不擇手段嗎?微臣只是在向您看齊而已。”
皇帝渾然怔住,隨即猛的起身,揚手就要打在她的臉上!
江淮不躲,凜眸直視!
皇帝的巴掌到底沒有落在她的臉上,那人緩緩的收回手,臉上盡顯疲倦,半轉過身去無奈道:“報應啊,這都是朕遲來的報應啊。”
江淮聞言皺眉,她並未料到皇帝會這麼說,她以爲自私驕傲如皇帝,是絕對不會承認當年的錯事的,否則……他不會如此忌憚舊臣忌憚江家。
事實上,她今夜來也不是爲了逼他認錯,事到如今,她有更重要的事情。
“君幸。”
皇帝再次頹然開口,失笑道:“當初朕殺了你親生父親,如今……報應不爽,你今日這般控政,也是老天在懲罰朕,這萬里江山……該是誰的就是誰的。”
江淮神色複雜:“……皇上。”
她這兩個字極輕,卻蘊含着無數的意味。
想來,若皇帝是正統登基的帝王,沒有佛門之變,沒有扶統大任,沒有這兩代人的仇恨恩怨,她江淮必是一代輝煌女官,忠中重臣。
她沒有見過長信王,也沒有和豫國公接觸過,只幼年長在六道閣,餘下這小半生是皇帝將她養大的,說是父親也不爲過分。
只是。
他們的君臣情誼中隔閡着仇恨,這便輕而易舉的毀了兩個人。
江淮何嘗想做這個罪人。
身世真相沒有揭穿之前,她就算是爲父報仇,也是牝雞司晨的罪人。
甚至坊間的閒言碎語中,將她比作當年成帝身邊的女官崔席。
自成文太后設立女官制度一來,這浩如煙波的兩百餘年的女官曆史中,有功績蓋天名垂千古的,也有惡名永流遺臭萬年的,後者說的便是崔席。
崔席執政時勾結外臣作惡多端,設暴政泄私心,和皇子們穢亂,最後被成帝當街處以腰斬,那一刀下去,腸肚流了滿地,她還連着大喊了一刻鐘還多。
不過闔天下,沒人可憐她分毫。
把她比作崔席?
江淮初聽此言,心裡極其不是滋味,卻又無可辯駁,她雖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但也快要步崔席的後塵了。
“你不必叫朕。”
皇帝擺手,倦怠的轉身往龍椅處走去:“朕知道你想做什麼,想說什麼。”蔑然輕笑,“你不就是想讓朕傳位譽王嗎?朕答應你還不行嗎。”
江淮赫然瞪眼,無奈失笑。
她從袖中取出一個私制的玉詔,平靜道:“皇上,微臣不想您傳位給譽王。”
皇帝轉頭,瞧見她手裡的玉詔,渾身血液沸騰!
臣子私擬玉詔!
皇帝激烈的喘了兩口氣,整整二十六年的委屈滿溢而出,他揮袖猛地將旁邊未點燃的燭臺掃倒在地,雙眼血紅:“江淮!你放肆——”
江淮皺起眉頭,佇立在原地,可手上的玉詔卻沒有放下。
皇帝咬碎牙齒,整個人的狀況實在是歇斯底里,他上前幾步,將滿心的憤怒和愧疚送入江淮的眼底:“你這是要做什麼!私擬玉詔!你當真把自己當做這大湯的君主了嗎!”深吸一口氣,“你當真要做這大湯的第二個昭平皇后了嗎!”
江淮輕輕搖頭:“微臣不是這個意思,微臣在替您着想。”
“替朕着想!”
皇帝氣喘如牛,狠命的指着她,那手臂顫抖如篩:“你若是真的替朕着想!就應該死在聶廣的刀下!而不是在這裡和朕談條件!你太放肆了——”
江淮一動不動,也沒有說話,可就是這樣的沉默徹底擊垮了皇帝。
他只要看到江淮,就彷彿看到了二十六年前的長信王,看到了那個下着傾盆大雨的夜晚,看到了那個如玉般桀驁的人,看到了那個死去多年,卻依舊能化肉身爲鎖,鎖了他整整二十六年的大皇兄。
“你們!”
皇帝切齒道:“你們皆以爲朕……以爲朕做了天子就痛快了嗎!朕告訴你!這龍椅上二十六年!朕沒有一刻是安心的!這龍椅上豎了無數的尖刀!將朕狠狠的刺穿!你知道這是因爲什麼嗎?”
他逼近江淮,痛心疾首道:“因爲那龍椅根本就不屬於我!”
皇帝不再自稱朕。
他面色悽楚,是愧疚和不甘凝聚而成的情緒,那般讓人崩潰:“我知道!就算我坐上了這皇位!也會有人說我……是弒兄奪位!說我手段卑劣!爲達目的不惜殘害手足!說我一個宮女生下來的安陽親王……不配做這大湯的帝王!不配坐那龍椅!不配號令江山!不配執掌天下百姓!”
這一席話洋洋灑灑,道盡了皇帝這二十六年的心酸,江淮聽着,那深邃的眼眶泛出一抹紅線來,微微眯眼,硬收了回去。
“皇上,您是九五至尊,沒有人會這樣說您。”
“不必奉承!”
皇帝激烈道:“我心裡清楚!就算他們表面臣服!心裡依舊是不屑的!不論是誰!就算是李侃元和慕容秋!雖是他們幫我奪的江山!可到頭來!最看不上我的還是他們兩個!一個兵變逼宮!一個勾結外王!在他們心裡!我不過是弒兄奪位的卑鄙小人!我如今所得的一切都是他們給的!”
江淮微微側身:“皇上息怒。”
皇帝充耳不聞,繼續申訴道:“江淮。”伸手抓住她的小臂,“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把我逼到什麼份兒上了!你在河泗養病的那兩個月!在朝會上討論沂北重災的事情!黃一川竟然……竟然說……”
他想起那日的屈辱,渾身激顫:“他竟然說……要不要送信去河泗……問一問你的意見!”淚水濺出,極用力的點着自己胸口,“我是天子!我纔是這大湯的天子啊!可這旨意……沒有你江淮的首肯卻頒佈不下去!我顏面何存!”
江淮的手臂被他攥的青紫,微蹙凌眉:“黃一川也是謹慎之舉。”
“謹慎之舉!?”
皇帝如何會信:“他分明是在鞏固你在朝中的地位!他是在替你示威!”痛苦的仰天長笑道,“我就不該放你出永巷!我就應該一劍殺了你!”
說罷,他鬆開手,趔趄着往後:“這二十六年……我每一日都被愧疚迎心……我何嘗不想殺你……誅盡所有舊臣……可是我不能。”
“太后……”
皇帝的狀態是無力的癲狂:“太后知道我的心思……她最會戳我的軟肋……便是對長信王的愧疚……我心裡知道……可我沒辦法……我心裡有愧啊……”
江淮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愧疚?”
皇帝霍然甩眼看着她,神色有些駭然,隨即一把抓住她就往那龍椅處走,情緒激動道:“我……我把這皇位還給你!還給你父親!還給長信王!還給寧朔!”
江淮暗驚,忙推脫道:“皇上!”
皇帝卻拼命的把她往那龍椅上按,固執的喊道:“我把這皇位還給你!我不要了還不行嗎!這天子璽綬也是你的了!憑你是江淮還是昭平皇后!都是你的了!這一切都是你的了!”
“皇上!”
江淮猛地跪在地上,高擡着手裡的玉詔!
皇帝被她這刺耳的一聲尖叫弄得愣住,旋即看着面前的玉詔,沉默片刻接在手裡,牙關打顫:“你……不想要這皇位嗎?”
江淮聞言,擡眼看着那鎏金華貴的天子寶座,眼底果然燒着天河都無法澆息的慾望,可幾秒後,又無奈的轉頭道。
“微臣想要,可微臣……沒命要了。”
她的尾音竟然抖了一下。
皇帝瞳孔狠狠顛簸,旋即打開那玉詔,視線掠過上面的纂刻,不落一字的讀完之後,皇帝的神色駁雜的很,擡頭不可思議的問道:“你當真要我把皇位……傳給太子?”
江淮平視前方,儼然一副忠臣的模樣:“太子爲國儲,恕微臣大膽,您百年之後,自然要把皇位傳給太子殿下,這可是千百年留下的規矩。”
皇帝停了停,又略帶了然的問道:“可這未君又是誰?”
江淮擡眼,到底還是那個江淮。
“皇上,微臣斗膽,今夜給您兩個選擇,您必須二選其一。”
她話鋒一轉。
“第一,您按這玉詔上面做,微臣會讓這大湯的江山依舊姓寧,而我江家也依舊會盡忠維護皇族生生世世的榮耀。”
“第二,微臣來做,從此這大湯姓江。”
江淮說完,冷淡擡頭:“您選吧。”
皇帝盯着她,氣極反笑:“你是在威脅朕?”
他又換回自稱。
“你如今病入膏肓,還敢來威脅朕?”
皇帝質問道。
江淮胸有成竹的冷笑:“皇上,如今朝上皆是微臣麾黨,就算微臣不在了,有大哥和老三在,有黃一川和楊嶠在,這些人也會聽江家的話,您可以一試,看看這江山……到底會不會更名易主,會不會改姓江。”
皇帝眯起雙眸:“可你是長信王的親生女兒,你是寧家人!”
江淮輕笑:“託皇上的福,微臣依舊姓江,從來都是江家的女兒。”
皇帝聞言,被怒火拱出一口血來,他猛地瞪眼,卻又狠狠嚥下。
“你……你真是長大了。”
皇帝說着,牙齒上盡是鮮紅:“真是長大了。”
江淮跪的平靜,卻在無形中給了他莫大的壓力,作爲威脅。
“好!”
不知過了多久,皇帝一口答應下來,咬碎牙齒:“朕答應你的要求!”話鋒突轉,“不過朕!也要你答應一件事情!”
江淮面無表情:“請皇上吩咐。”
皇帝直起脊背,緩緩的坐回龍椅之上,凜冽道:“不管到什麼時候,朕,都是這大湯的皇帝,朕,從來都是對的,朕,不能揹負任何罵名。”
他到底還是在乎顏面。
江淮平緩輕笑:“微臣記住了,皇上是天子,永遠都是對的,那將要安排的事,就全都是微臣的錯,罵名,也讓微臣來背。”
皇帝道:“一切由你安排。”
江淮見勢,終於釋然的閉上眼睛,幾秒後復又睜開,誠心誠意的給皇帝磕了個頭:“微臣多謝皇上,微臣祝禱皇上萬壽無疆。”
壽乃無間地獄中之大劫。
等待他的,只有刮滿腥風血雨的無望未來。
皇帝忍不住,又嘔出一口黑紅的濃血來:“你……滾。”
江淮以達目的,自然不會多留,遂起身道:“皇上好生歇着吧,玉詔上的事情微臣臨冬就會做,希望皇上也會信守承諾,否則……”
“否則如何?”
“否則……不必佯裝起兵南疆,微臣可以馬上效仿聶廣,但微臣的目的,自然不會和聶廣的一樣,您好自爲之吧。”
江淮說罷,轉身不曾回頭的離開。
空蕩的浴堂殿裡,皇帝藉着那燭光瞥眼不遠處的龍椅,那般金貴奢華,他在上坐了二十六年,已是血跡斑斑。
拾起那玉詔重新上眼,皇帝再次噴了口血在上頭。
二十六年。
終於要歸還的。
心冷透。
身冷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