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傍晚,天地間一片銀裝素裹,信州節城的一個小村落被掩蓋在其中,在村盡頭的一間矮房前,窗透暖光,檐廊下的火盆前,傳來些孩子銅鈴般的歡笑聲。
一個穿着新制冬襖的小姑娘光腳跑了出來,她看上去四五歲的樣子,頭上兩個小髻甩的靈巧,臉蛋紅撲撲的,咯咯的笑個不停,還邊喊道:“吃凍梨嘍——”
“姐姐等我——”
小姑娘剛跑出去,就有一個更小的孩子也跑了出來,不過三四歲,小臉蛋紅撲撲的,腦後梳着一個小辮兒,慢吞吞的下不去木臺階。
小姑娘見狀,忙過去把他抱下來,但她哪兒來的力氣,使得兩個小娃娃都跌倒在了雪地裡,相視一眼,傻呵呵的樂着。
他倆笑得正歡,房後走來一個樸實婦人,她瞧着那兩個雪地裡打滾兒的孩子,並未責備姑娘未穿鞋,只淡笑道:“小丫兒,豆兒,還不快回屋去。”
婦人說着,從背後拿出兩個褐色的凍梨:“咱們吃好東西嘍。”
“好好!”
小丫兒跑過去接在手裡,是以獨吞了,笑嘻嘻的往院子外面跑。
豆兒笑着緊隨其後:“姐姐是壞蛋!”
小丫兒一直跑到院外的雪地上,卻忽然停住了,在那皎潔的月色下,閃亮亮的厚積雪上,她瞧見了一個人。
豆兒也停住了,呆呆的望着那個女子,瞪大眼睛道:“好漂亮。”
小丫兒點了點頭,見那女子對她輕笑,便喊道:“娘!有個好漂亮的姐姐在咱家院門口!”
婦人聞言走了出來,順着小丫兒指着的地方看去。
對面有一位年輕的女子,她烏髮半攏,五官是驚人的清秀,看過來的眼神十分恬靜澈澄,着一身霜色冬袍,輕聲道:“大嫂子可有一對好兒女。”
婦人平和道:“這大半夜的,姑娘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女子擡頭看了看天色,淡笑道:“大嫂子,我是來祭奠一位摯友的,她生前極其喜愛你們這裡的景緻,尤其是清平谷,麻煩指個路行嗎?”
婦人苦笑道:“姑娘來的不巧,這積雪壓山,谷前的路都被堵死了,你怕是進不去了,要進去的話得等到開春了。”
女子的臉上浮出些許失望,卻又釋然道:“可惜啊,我怕是等不到開春了。”
“這有什麼的,開春再來就是了。”
婦人看了看,熱情道:“我看這夜深了,村裡又沒有歇腳的地方,如若姑娘不嫌棄的話,就在我這裡將就一晚吧,明日再出村不遲。”
女子先是一愣,隨即笑着點了下頭:“那就多謝大嫂子了。”
婦人溫笑道:“小丫兒豆兒,你們兩個先帶着大姐姐進屋暖和暖和,我去後院再拿幾個凍梨來,聽姐姐的口音像是撫州人,這深冬來一趟不易,可不能叫姐姐什麼都沒玩到就回去。”
說着,腳步利落的進院去了後面。
而小丫兒和豆兒跑過去,前者費力牽着女子的手往裡走,笑聲動聽:“姐姐你可長得真好看,是小丫兒見過的最好看的姐姐了!”
女子步履輕快的踩着雪,由內而發的輕笑:“謝謝。”
豆兒在旁邊天真的笑道:“我叫豆兒,她叫小丫兒,姐姐叫什麼啊!”
女子的眼中有滿天繁星,淡笑道:“我叫江淮。”
進了屋裡,裡面竟沒有牀榻,因着空間較小盡是席地軟鋪,江淮也只在東洋傳來的畫上見過這種佈置,新奇的打量着,臉上笑意不退。
婦人將燭臺拿過來,順便拉過炭盆,幾人圍坐着,她將碗裡的凍梨拿出來,利落的削掉上面的薄皮,笑道:“不是我誇口,姑娘嚐嚐我釀的凍梨,好吃着呢。”
說着,她切下一塊遞給江淮。
那人接過,瞧着旁邊的豆兒眼睛都直了,遂先遞給了他。
誰知豆兒小小年紀頗懂謙讓,竟又推了回去:“姐姐先吃,我娘說了要孔融讓梨,姐姐比豆兒大,又是客人,姐姐吃吧。”
江淮驚喜一笑,這才放在嘴裡咬了一口,登時打了個寒噤,看的婦人發笑:“這凍梨不能一次咬這麼大一口的,是不是冰到了?”
江淮也輕笑了笑,將那梨塊在嘴裡含了含,這才嚼了吃了,那潔白的牙齒切開冰涼的梨肉,有甘甜的汁液濺出來,慢慢覆蓋舌面,連着嗓子都甜潤了許多。
“好吃嗎?”小丫兒大聲問道。
江淮不住的點頭:“好吃,真好吃,我頭一次吃這麼好吃的梨子。”
婦人輕笑:“好吃也不能多吃,會吃壞肚子的。”
她說着,將梨子切好分了。
江淮小口小口咬着,吃的不亦樂乎。
婦人看着她,淡然道:“既然姑娘好容易來一回,不如多住些時日吧,我明日要用這梨子釀酒,即釀即喝呢。”
江淮聞言,沒有猶豫的點了點頭,笑的燦爛:“好啊。”
深夜屋內,江淮躺在溫暖的地鋪裡,小丫兒和豆兒依偎着她,而婦人則盤腿坐在旁邊的炭盆前,披着衣服就着燭火,平靜的縫着鞋墊兒。
許是家裡添了新人,兩個孩子都睡不着,不停的纏着江淮講外面的故事,那人拗不過他們,只得笑道:“從前啊,有個人特別不喜歡我,一直”
“姐姐這麼漂亮,也有人不喜歡嗎?”
小丫兒不解的問道。
江淮失笑:“當然啊,他雖然不喜歡我,但卻裝作很喜歡我,終於,他把我騙到了他的家裡,想讓我消失,就給我吃了古怪的糕點”
豆兒不安道:“那姐姐消失了嗎?”
江淮輕輕搖頭:“沒,姐姐只是睡着了,然後姐姐的家人不停的許願,想讓我重新醒來。”她忽然哇的一聲,惹得兩個孩子紛紛發笑。
小丫兒道:“那姐姐醒來了嗎?”
豆兒撇嘴道:“姐姐不醒來,怎麼給咱們講故事啊。”
小丫兒靦腆一笑,吐了吐舌頭。
豆兒急切道:“那後來呢,姐姐有沒有教訓那個壞蛋?”
江淮揉了揉他的頭髮,淡淡道:“當然有啊,我醒來後就很生氣,揭穿了他的種種惡行,叫他離我們遠遠的,誰知他半路竟然掉河裡了。”
小丫兒哈哈發笑:“姐姐騙人!”
“我沒有。”
江淮溫聲笑道:“這都是真的。”
而豆兒年紀小,被那炭火靠的發睏,打了個哈欠,往江淮的手臂處靠了靠,聞着她身上的寡淡梅香,心滿意足的睡着了。
江淮見狀,叫小丫兒噓聲,那人忙捂住嘴巴,也靠在她的懷裡睡着了。
“姑娘說的是真事嗎?”
婦人聞言,低頭淡笑道。
江淮轉頭看着她,只是平和微笑,沒有作答。
她瞧着婦人飛快的落針走線,心裡甚是嚮往這般安寧的生活,雖然貧苦,但卻自由自在,整個人都放鬆下來,遂也不知不覺進入夢鄉。
“姑娘嚐嚐。”
翌日下午,忙活了一整天的婦人坐下來,將新釀好的一碗梨子清酒遞給對面的江淮,那人幫忙也弄了一身汗,接過來聞了聞:“好甜啊。”
婦人輕笑頷首:“喝了可別醉。”
她說罷,轉頭看着院裡。
兩人正坐在廊下的木臺上,圍着炭盆暖腳,可院裡的小丫兒和豆兒卻玩得正歡,他們互相扔着雪球,明明是冬日,那冬襖脖頸處卻有着悶熱的白氣,鼻尖兒也浮着一層薄薄的汗。
江淮見着,心情很是舒暢,雲淡風輕的抿了一口那清酒。
她生平品酒無數,卻從來沒有嘗過這麼甜的,卻不是膩,而是甘醇,梨子的味道很濃郁,正好稀釋了酒辣,但隱約也能嚐到苦味,好喝極了。
“怎麼樣?”
婦人的臉上有着自豪的笑。
江淮點頭如搗蒜:“好喝,大嫂子的手藝可真好。”又抿了一口,“大嫂子不介意的話,等我走的時候,能不能讓我帶些走。”
婦人直接應了:“那敢情好啊,我夏天收了葫蘆,就是爲了冬天裝酒,你走的時候帶着,也不怕不好拿。”
她打量江淮的衣着舉止和談吐,唏噓的笑道:“姑娘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吧,瞧瞧這做派,就是和我們這些鄉野的不一樣。”話鋒一轉,“不過你們這些貴家小姐也喜歡我這酒,我也就知足了。”
江淮被這婦人的淳樸逗樂,笑得極其歡暢,惹得小丫兒和豆兒回頭,前者跑過來也要喝那梨子酒,卻被婦人三兩下趕跑了。
豆兒則繼續追着姐姐打。
江淮瞧着,淡笑道:“怎麼了?這酒也不辣,他們喝了也沒什麼。”
婦人眨了眨眼,小聲偷笑道:“喝是能喝,不過等到了晚上再給他們喝,喝的醉醺醺的好睡覺,就不會吵人了。”
江淮瞭然笑着,點了點頭。
她心內釋然的呼了口氣,擡頭望着那冬日碧藍的天,許是心情的原因,她的眼睛有轉好的跡象,至少能分辨顏色,不再是單純的黑白了。
天空,真的好藍啊,雲彩,白得像是棉糖,江淮輕閉雙眼,冬日的風不再那麼凜冽,而是溫柔的拂過,帶着沁人心脾的梨子香。
忽然,喝了一口酒的婦人哼起了民間小調兒,悅耳的很,似甜水劃過心間。
江淮睜眼和她對視一瞬,再也收不回臉上的笑。
她當年雖然用歸瞳術治好了眼睛,但這十四年來,她依舊不能算真正的復明,而直至今日,才叫重見天日。
這纔是人間景色。
真好。
翌日清晨,江淮又隨着那婦人去了後山挖菜,雖是嚴冬厚雪,卻依舊有野菜頑強的生長着,她們挖回來用它物拌了,能連吃兩碗飯。
又幾日,婦人帶着她去後山的冰溪錘魚,因着兩岸狹窄,將那冰面砸開,將抄子放下去就能捕到魚,只不過要等很久,回來之後婦人片了魚肉製成魚膾,吃起來彈嫩爽滑還不粘牙,只有豆兒不敢吃,總覺得那生魚片會活過來,在他的肚子里長居。
再然後,江淮和婦人將夏日收集起來的葫蘆拿出來擺好,裡面的生籽早就被掏空了,只用水沖洗過,在那柄根兒處穿孔,方便拿走。
就這樣,不知不覺半月過,伴隨着每日的歡聲笑語,辛勤勞作,江淮的歸期也終於到了。
深夜地鋪裡,江淮不捨的看了看那兩個孩子,這讓她想起自己的侄女侄子來,伸手把被子往上蓋了蓋,這才起身準備趁夜離開。
白日離開,總要因爲不捨而心疼的。
許是因爲她動作稍大,豆兒揉着惺忪的眼睛醒了,迷迷糊糊道:“姐姐要去哪兒啊?”
江淮幫他蓋好被子,眼珠一轉,低低道:“姐姐睡不着,和你玩個遊戲好不好?”
豆兒一聽說玩遊戲,立刻笑着的點了點頭。
江淮便道:“你先閉上眼睛,姐姐去藏起來,你在心裡數到一百,然後再起來找姐姐好不好?”
豆兒乖巧的應了,然後緊緊的閉上眼睛。
小孩子,又正值困頭,閉了眼睛一會兒就睡着了。
江淮啞然失笑,這纔拿過冬袍穿好,至廊下穿上鞋子,將貼身的銀票和值錢的東西留下,輕手輕腳的合上了門,這是她爲了報答這戶人家許給自己的半月歡喜。
輕呼了口氣,她平靜的走出院門。
只是沒出幾步,江淮聽到婦人叫她:“姑娘?”
江淮回身,瞧着婦人手裡拿着銀票,皺眉道:“姑娘準備不辭而別?”
江淮無奈輕笑:“把嫂子吵醒了。”瞥眼那銀票,“嫂子必須留下。”
婦人沉默幾秒,沒有推辭的收下:“多謝姑娘。”走過去,從懷裡拿出一個褐色葫蘆來,“姑娘要走,也得把這個帶上。”
江淮眼前一亮,旋即笑着接過:“是我粗心,竟把它給忘了。”
婦人也笑了,只是多了一些憐惜:“不知道明日小丫兒和豆兒醒了,見你不在要怎麼鬧呢。”搖了搖頭,“豆兒還一直和我說,長大了要娶你呢。”
江淮輕笑:“那豆兒豈不吃虧了。”
婦人笑道:“他說,你一定是月亮上來的仙子姐姐,要不然怎麼這麼漂亮。”笑容漸苦,“只是漂亮,也有許多苦惱吧,否則怎麼來這裡避世半月。”
江淮神色一愣,忽又淡笑:“多謝嫂子這些時日的照顧,我活了二十六年,從未有過這般輕鬆。”
婦人摸了摸她冰涼的手:“無妨。”眸光質樸而真誠,“姑娘,聽嫂子的,不到最後,都沒什麼大不了的,人活一輩子,歡喜最重要。”
江淮輕眨了下眼睛,然後用力的點了下頭。
婦人見狀,叫她先等等,然後回院裡把掛在廊下的一盞燈籠取下來,出來後交在她的手上:“把這個拿上,讓它給你照個亮兒。”
江淮望着那通紅的火光,心裡滿滿溫暖,鼻腔微酸:“多謝嫂子。”
說罷,轉身平靜離開。
婦人一直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皎月銀雪,姑娘是該有多輕,那腳印都淺的要看不見,無奈搖頭,直到太遠了,再也看不到江淮的身影。
婦人深吸一口氣,淡然道。
“好姑娘,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