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帝子太堯廣袖長衣的身影出現在諸神的視界內,他手裡捧着一尊通體剔透的‘玉’盒,正是天帝的手書旨意。
勾陳大帝眉頭皺起,九帝子曾是白澤帝君的弟子,跟先生自然走一路,他捧着個天帝旨意來,肯定沒什麼好事。他當即朗聲道:“九帝子,你自己看看眼下的狀況,已經打成這種樣子,天帝該不會在這個時候叫我們停手罷?”
太堯暗暗嘆氣,他自然也知道燭‘陰’氏在神界的口碑向來不好,這會兒逮着機會把他們往死裡整,必然不會被放過。
身爲天帝一方,在諸神勢力間斡旋,實在也是難做。玄乙墮落成魔是事實,天神墮落絕不會被放過也是事實,一百二十戰部主將裡大半都發了請命,要求下剿殺令,這等架勢,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若是什麼小神,一下子解決掉也罷了,偏生是萬龍之尊的燭‘陰’氏,殺了他們的公主,帝君與小龍君怎能幹休?以後還想不想過安生日子了?還是說,真要把燭‘陰’氏徹底滅族?眼下又扯上華胥氏,血脈稀薄而高貴的部族就那麼幾個,滅一個少一個,全滅了萬一後頭再出個厲害的魔王大君,就指望勾陳青元這些二流貨嗎?
太堯看了看雲海上那些還未來得及化爲清氣的戰將們的屍首,因覺十分慘烈,不敢多看,轉過頭來又道:“勾陳陛下,主將們請命時,可沒說要動用后羿箭矢,隕滅了這麼多無辜戰將,怕不單單是墮落天神之禍罷?”
就知道要拿這玩意兒來說事,勾陳大帝搖了搖頭:“那是青元大帝一意孤行,與剿殺墮落天神一事無干。”
太堯笑了笑,打開‘玉’盒朗聲道:“天帝有旨,即刻收回后羿箭矢,將墮落天神活捉,不可傷之。”
天帝這一家子怎麼也這麼反覆無常呢?勾陳大帝厲聲道:“辛辛苦苦打到一半天帝跑來叫停手!九帝子,好教你知道,鐘山帝君怕是不能活了,倒是斬草除根爲好!”
太堯皺緊眉,旋即又鬆開,低聲道:“燭‘陰’龍神氣息綿長,不至於頃刻間隕滅,送回上界後興許有救。”
他頷首見禮,不再多說,方‘欲’落去崖邊,一旁又有其他帝君斟酌道:“九帝子,這墮落天神是吸納了離恨海的濁氣才至此,如今看着就是個會走動的離恨海,貿然將她再帶回上界,不大妥當罷?”
太堯溫言道:“離恨海既是上界‘弄’出來的,終究還是要回歸上界來處理。”
他降下雲頭落在崖邊,擡頭看了看那尊巨大的劍氣化神,目光又落在帝‘女’桑下的白衣神君身上,扶蒼倚樹而坐,面‘色’與‘脣’‘色’都如雪一般。
太堯低聲道:“扶蒼師弟,先生在上界等着。”
劍氣化神似‘潮’水般褪去,那道被血浸染了半邊身體的雪‘色’纖細身影被清風吹得緩緩落下,忽地化作一團‘陰’風,往鐘山帝君和小龍君那邊撲去。
諸戰將警惕地退開一些,定定看着公主蹲在父兄身邊,用還算乾淨的袖子替他們擦身上已結冰的血跡。
留在鐘山多好,不來的話,就不會受傷,也不會流血,更不會送命。其實她一點兒都不愛看誰爲了自己送命,有阿孃一個已經夠了。
玄乙默默看着父親‘胸’前那個‘洞’,自阿孃隕滅後,他成天關在長生殿不出來,清晏也被他氣跑,她對他實在談不上有多深厚的父‘女’感情,獨個兒跑去離恨海,絕大部分是爲了清晏。
可她也沒想他隕滅,就這樣活着,繼續和神‘女’們發乎情止乎禮,多‘亂’來多給子‘女’添堵都好,誰叫她和清晏倒黴攤上這麼個‘亂’七八糟的父親。
但他的氣息還是漸漸弱下去了,那些血跡怎樣也擦不乾淨。先前她盼着少夷把心羽收回去,現在卻又盼着他其實並沒有收回,別讓她父親隕滅,眼下這場景她真真是深惡痛絕。
太堯走到她身後,儘量讓聲音放柔:“小師妹,回上界罷,事情經過我們都知道了,一定不讓你有事。”
她不怕自己有事,她怕的已經在眼前了。
一團團濃厚而瘋狂的濁氣從她後背的貫傷處似煙雲般嫋嫋升起,讓諸神紛紛皺眉,太堯也不禁退了數步,正要再說,忽覺漫天術法雷動,竟有數位戰部主將不顧上命,在此時強行動手。
漆黑的冰牆無聲無息架在崖邊,術法神兵竟不能將其撞碎,那道原本還蹲着的雪‘色’身影倏地起身,霎時間天昏地暗,衆戰將只覺夜‘色’降臨般的巨大暴風雪撲面而來,登時一個個被凍得如雕像。
斗大的漆黑雪‘花’落如急雨,蓋住半邊天空,明亮的日頭還在一邊。
還是不夠,她要讓整個乾坤都被風雪吞沒。
天地秩序如何,天神職責如何,她確實從來也不在乎,她就是這樣自‘私’,只看重自己想看重的,眼前這些戰將碰了她的逆鱗,便要吃下燭‘陰’龍神的怒火。
漆黑的暴風雪範圍越來越廣,終於把那半邊的日頭遮住了。天昏地暗,這樣很好。
一百零八條巨大的黑水晶般的冰龍包圍整座崖邊,要命的黑暗中,諸神只見勾陳大帝與遠處還在昏‘迷’的青元大帝被羣龍纏絞,幾乎是一瞬間便被絞碎,連叫都沒能叫出來。下一刻羣龍又撲向方纔對她動手的那幾位主將,血滿乾坤。
暴風雪與冰龍的淒厲呼嘯聲中,只有太堯在忙着叫嚷:“小師妹!小師妹!別這樣!快住手!”
嗯,她也確實不能繼續了,像在離恨海里一樣,所有的氣力全部耗盡,如果她現在有三十萬歲就好了,這裡誰也別想走。
瘋狂的風雪與冰龍一倏忽間又褪得乾乾淨淨,玄乙身體微微一晃,在衆神駭然的目光中摔下去。
帝‘女’桑下金光一閃,純鈞化作的金龍搖曳而至,張開大嘴,一口便將那道染滿血跡的身體又一次吞入腹內。蒼藍的天之寶劍落回扶蒼掌中,兀自嗡鳴震顫了良久,方纔歸於寧靜。
青帝忽然擡手,一把攬住緩緩癱軟的扶蒼,隨即在純鈞上輕撫,目光似感慨,似震驚,又反而帶了一些讚歎的意味。
這柄天之寶劍已認主,從此只聽主人號令,萬死不辭,即便血染羣神。
一次次不顧一切地突破劍道,也是爲了劍裡那位公主罷?
他的孩子,看樣子註定要與燭‘陰’氏的公主糾纏到底,他這執拗剛烈的‘性’子與他母親一模一樣。
在遠處躲了許久的小九怯生生地跑來崖邊,嗚咽着將扶蒼託上自己的背,青帝拍拍它最大的那顆腦袋,將鐘山帝君與小龍君的身體也放上去,自己跨上獅背,回頭往太堯溫言道:“還請九帝子引路。”
……這場‘亂’七八糟的剿殺墮落天神之旅,開始的突如其來,結束的也突如其來。殺了無數戰將的居然是那根后羿箭矢,簡直可謂搬起石頭砸自己腳,這一下砸得太疼了,倘若青元大帝還活着,日後回想起來大約也要羞憤‘欲’絕。
戰將們怔了半日,一個丁卯部戰將怯生生地開口:“長琴兄,我們接下來……”
太子長琴御風而起,皺眉道:“都回去罷!還想怎樣?”
若是沒有那后羿箭矢……想到這裡,太子長琴倒有些悚然,若沒有那后羿箭矢,眼下情況如何還真不好說,他能不能活着回去,更不好說。
扶蒼夢見自己又在那片荒原上漫步,遠處的帝‘女’桑下,卻再也沒有那個寂寞的纖細身影。
他慢慢走過去,靜靜聽着葉片的颯颯聲,只覺空寂‘欲’絕。
一雙柔軟的胳膊從後面悄悄環住他,燭‘陰’龍神幽冷的氣息絲絲縷縷纏繞。
扶蒼驟然轉身,卻又倏地醒了,入目是十分陌生的緗‘色’帳頂,他躺在薰了九和香的被褥中,大約是月窗沒關,風把紗帳吹得搖曳不休。
他一把掀開紗帳下‘牀’,月窗外日光璀璨,綠琉璃爲橋,黑水晶做柱,竟是天宮的景象。
房‘門’突然被推開,腳步聲漸近,進來的卻是一個陌生的神官,見他醒了,那神官急忙躬身行禮:“扶蒼神君,在下失禮了。”
扶蒼頷首回禮:“請問我睡了幾日?”
“自神君被白澤帝君送進天宮,已睡了五日。”
神官躬身又道:“白澤帝君有‘交’代,倘若神君醒了,請帶上神君的佩劍純鈞,前往延和宮覲見。”
他的手恭敬地往窗下小案指去,果然乾淨的戰將裝與純鈞都放在上面。
神官離開後,扶蒼立即更衣,方捉起純鈞,忽覺不對,當即念動真言,下一刻,那具半邊身體都被染紅的纖細身體便軟軟地掉在他懷中,一動不動。
她竟還沒醒?
扶蒼撩開玄乙覆眼的黑紗,細細查看面‘色’,她與平日一無二樣,‘脣’紅齒白,吐息綿長。解開血污的衣裳,用雨‘露’洗淨她身上的血跡,上面全無傷口,被勾陳大帝弩箭的貫傷已徹底痊癒了。
可即便他輕輕搖晃她的身體,她也絲毫沒有要醒來的意思。
扶蒼緊緊皺眉,將她血污的衣裳合攏繫好,推開房‘門’快步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