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這位上上代青陽帝君。
他與上上代鐘山帝君相鬥時,自己年紀還不大,其時的鐘山帝君何其囂張狂妄,與如今的天差地別,青陽氏硬生生從烏雲蓋頂般的燭陰氏名頭下面擠出一片盛名,並不止因着那場驚天動地的帝君之爭。
其實除了面容五官,他與畫上那位志得意滿的青陽帝君終究還是有些不同,或許是因爲數百萬年漆黑無聲的煎熬,使得他身上再無一絲一毫的銳氣,盤根錯節的一切複雜都被藏在最深處,一丁點兒也不顯露。
白澤帝君想從他眼神裡看出些許端倪的企圖落空了,這位青陽帝君少夷進殿後十分隨意地顧盼一圈,目光落在奄奄一息的鐘山帝君身上,看了一會兒,卻笑了。
“這件事處理的法子,是先生想出來的罷?”少夷指尖慢悠悠地搓着辮子上的瑪瑙鳳凰,對清晏冰冷的目光全然未察一般,“爲何覺得我會樂意插手?”
白澤帝君想了想:“因爲你已經來了。”
他完全可以不來,心如鐵石,徹底撒手,憑藉他那樣無可匹敵的帝君神魂,燭陰氏想報復也難,但既然來了,總歸是有些不一樣的。
少夷啞然失笑,不錯,他確實來了,說的有道理,他居然無言以對。
他行至榻邊,指尖在鐘山帝君胸前輕輕一劃,破開已被血冰凍硬的黑色戰將裝,低頭隨意看了看上面那個深邃的血洞,復而扭頭看了看清晏,緩緩道:“父親體弱,先前的兩根心羽令他疲憊,送帝君與小龍君回鐘山時已將心羽收回,早知如此,倒還是留着的好。”
清晏沒有出聲,把旁人耍的死去活來不正是這青陽氏的作風?
金青色的璀璨光輝在少夷周身蒸騰而起,他摸向心口,取出一團更加柔和明亮的東西,細細地、一點一點地將它刺入鐘山帝君胸膛,一面又道:“我到如今也只生出五根心羽,看樣子要全用在燭陰氏身上了。”
白澤帝君疾步走來,目不轉睛地看着他手中那團光輝,就連他也是頭一次見到這天上地下最珍貴的物事,向來只知道它可以瞬間救助任何瀕死的創傷,想不到救命的東西竟也能被少夷弄成要挾的東西。
再生神力聚集在掌中,被他灌入鐘山帝君的傷處,帝君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少夷又以指尖在胸前一牽、一絞,看不見的心羽結系瞬間切斷。
他在被褥上擦了擦手上的血,隨即笑吟吟地望向清晏:“上回應承青元大帝的一根心羽,因着他被小泥鰍殺了,終究沒能給出去,巧的很,小龍君,該你了。”
清晏眯起眼,一個字一個字道:“去救阿乙。”
少夷眸光流轉,搖了搖頭:“她的情況,我救不了。”
清晏聲音更低:“既然如此,爲何是她?”
一旁的白澤帝君亦道:“你若將此事提前告知本座,事情也不至於此。”
少夷若有所思地看了白澤帝君一眼:“先生,倘若這四野八荒所有的神明都用天地浩劫的名頭逼着你去送命,你去不去?”
呃,這個嘛……白澤帝君沉吟良久,卻聽他又道:“我若奪了你收藏的那些寶貝,你做不做?”
竟然要奪走他的摯愛!白澤帝君一臉深沉:“……做。”
……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白澤老兒。清晏簡直看不下去了,他就這樣爽快地被套話?
少夷悠然道:“先生也明白這個道理,即便我提前透露,最後事情還是會變成這樣,興許還要更糟。總歸這件事要有燭陰氏去做,到最後或許三個燭陰氏都進去,三個都隕滅,又或者三個都墮落成魔,那情形先生也不大樂意見到罷?”
不錯,確實不大樂意看到。白澤帝君一面點頭,一面正色擡眼看他:“所以你就讓玄乙獨個兒進離恨海?”
少夷笑意淺淡,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清晏聲音陰冷:“你既然救不了阿乙,便速速離開,我不需要你的心羽。青陽帝君少夷,待我即位鐘山帝君,必向帝君你討教。”
這還得了!他們又想弄出第二個離恨海嗎?白澤帝君咳了一聲,方欲想個法子勸阻,少夷卻忽然溫言道:“我這最後一根心羽,並不是爲了救你纔給你。”
自進了延和宮後,他第一次朝玄乙那裡望去,目光在她沉睡而無邪的面上一觸即離,又落在榻邊扶蒼身上,與這位神色平靜的白衣神君對望了片刻,方纔收回視線,又看向清晏。
“所以不用謝我。”
少夷微微一笑,出手如電,在清晏左肩傷處上一彈,不擅長忍耐疼痛的燭陰氏小龍君立即面色發青地捂着傷處不能動彈。
金青色的璀璨光芒再度閃耀,第五根鳳凰心羽從後背插入清晏的背心,劇痛令他汗出如雨,居然也沒叫一聲。少夷想起那同樣沒叫一聲的蒼白的公主,她只是把嘴脣快咬爛了,因着心羽結系,他也痛得厲害。
鐘山帝君的隕滅會帶來什麼影響,他並不關心,就像她並不關心天地秩序會變成什麼樣一樣。珍貴的鳳凰心羽就這樣給出去,只是因爲他這會兒樂意挽救她的絕望,樂意替她保住她最重要的那些。
這下可以安心了罷?接下來,無論是隕滅也好,墮落成魔也好,一睡不醒也好,醒來後繼續做神女也好——他這殘忍的傢伙都不會再過問,他不會再任由她來打擾自己,也絕不會去打擾她的兩情相悅,烈焰與寒冰的碰撞,到了該分開的時候。
這一份虛無縹緲的、他從未想過要攫取、也從不相信的情意,總有一天會消散在神族漫長生命的時光中,在他早已爛熟於胸的放縱而光輝的生涯裡,它實在什麼都不是,什麼也不會是。
一粒汗水從額上滑落,連種兩根心羽還是讓他感到吃力。少夷絞斷心羽結系,轉身便走:“我告辭了。”
白澤帝君一路行到殿門前,開口道:“此事會原原本本昭告天下。”
少夷摸了摸下巴,目帶促狹:“如此我倒要多謝天帝陛下與先生的成全。”
白澤帝君淡道:“帝君這傷害後又放棄所愛的行徑,日後莫要後悔便好。”
所愛?少夷但笑不語,四野八荒,天上地下,他的所愛與摯愛,從來只有自己。
涅槃重生的青陽帝君反身踏上綠琉璃橋,玄黑色的身影慢慢遠去,消失在淡黃濃綠的天宮深秋色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