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相識
班主任馮唐是個年逾五十的乾瘦老頭,帶着一個寬黑邊的眼鏡,面容清癯,眼窩下陷,鼻樑上明顯被壓出一道痕來,留着一個小平頭。在那個年代,五十多歲的人真的很顯老,連走路的樣子也能看出精神不濟,臉上總掛着倦意。
在劉塘中學,馮老師每年都帶初三畢業班,上一年我在另一個班,復讀時我選了馮老師的初三(1)班。馮老師曾在師範大學進修過的,是學校的骨幹,同學們也都喜歡上馮老師的課。
我呢,着實有些悲哀,上年初三下學期的時候班主任吳興長才告訴我們,初中畢業後可以考高中,高中畢業後可以考大學,不想上高中的,可以考師範學校,畢業後從事教師職業。
原來是這樣!這些年懵懵懂懂,一直以爲初中畢業後我還是要回到農村繼續臉朝黃土背朝天,挖一輩子的泥巴。那時候,對於讀書的前途一無所知。學校沒有升學考覈指標,老師也只管“放鴨子”。
震驚、憤恨、期待!
那一刻如夢初醒,那一刻悔恨交加。
從那一刻起,我決定發憤讀書,跳“農門”。
然而,還有不到半年的時間,哪裡來得及?以前漫不經心,耽誤了太多,第一個初三,以失敗告終。
馮老師將我領到教室最後一排阮愛軍——也就是王老五身邊。
因爲教室裡實在找不出第二個空位,一個長形的課桌,兩人共用。不得已,我成了王老五的同桌。
王老五無可奈何跟我坐同桌,他不情願地挪了挪椅子,連看都沒看我一眼,把靠牆邊的位置讓了出來。
“阮愛軍——以後,李元和就跟你坐同桌了。”
馮老師的眼光很複雜,有徵詢,有商量,有歉意。
我尷尬地衝王老五點頭,勉強笑笑,在他旁邊坐下,放下書包。
王老五就象一隻被侵犯了領地的猴王,渾身不舒服。雖然不甘心,卻又無可奈何。
接下來的兩個星期,我就象一個寄人籬下的小媳婦,小心翼翼,除了微笑示好,別無辦法。而王老五總是有意無意歪着個身子佔去課桌五分之三的空間,以至於我不得不拼起雙腿把作業本放到腿上來寫。
王老五終究沒有辦法讓我離開,也只有勉爲其難。
有一天語文早自習,我照例側身面壁而坐,小聲地讀《滕野先生》,哦,不能算是讀,我的視線並不在課桌上的語文書上。這是我的習慣,我常常這樣背誦課文。
我沒有理會王老五爲什麼突然安靜地不再晃來晃去,只聽見他翻書的聲音。
等我轉過身來的時候,發現他正吃驚地望着我。
“李元和,這麼長的課文都能背?”,王老五看着翻開的課文說道,“沒有漏的”。
“喜歡吧,也讀過好多遍了”。
這是我第一次跟王老五的友好的正面的對話。
之後,王老五趁我走出教室,把他堆在桌面三分之二處的書移走了。
我有些不知所措,但還是小心翼翼。
上作文課的時候,馮老師說,“我先讀一下李元和上星期的作文吧,希望能給同學們一些啓發”。
以後的一年裡,初三(1)班的作文講析課上,馮老師總要抑揚頓挫地把李元和的作文朗誦一遍。
第八章,王老五變了
王老五開始問我一些問題了,他居然也有難爲情的時候。巜幾何》讓他很吃力,不知如何着手。
我用最土的辦法演示給他看。
“數學老師咋沒你講的好懂呢?”
“老師是用的書面語,我這個是土方,只要你能懂就行”
“幾何呢,有些抽象,基本定律要記好,根據定理來思考,缺啥添啥,——就是做輔助線,好比過河,先得有橋,沒有橋就要架橋”。
……
王老五比以前安靜了許多,上課不再做小動作,也不再逗弄同學。
我給他講自已的經歷,還有自已終於要發憤讀書的目的。
王老五的變化讓馮老師都有些始料未及。
他開始有問題要問老師了,有時似懂非懂,他就等到下課時問我,以至於我都有些招架不住了,我要想用什麼方法才能讓他聽懂。一年的時間很緊張,因爲之前的不用功,除了語文和政治外,諸如英語、數、理、化相當於要系統地重學,拾遺補缺,一點兒都不輕鬆。
我很珍惜王老五的轉變,總是儘可能地幫他。
第九章,別說出去
劉塘中學不大,方圓大概二十畝地,十分破舊,連一個校門都沒有,當然就沒有掛招牌。即便初來乍到,也一定能找到,劉塘小,就這一個中學。
學校在街道的西邊,有三排教室,一個年級一排,一個年級兩個班。
教室裡除了四盞日光燈——我們叫電槓,曾經令我興奮外,其餘的都沒有興趣。
當初我從家裡來劉塘中學讀書,村裡尚未通電,這是我第一次在明晃晃的電燈下看書。
照明電是學校用柴油發電機發的,很不穩定,老是一閃一閃的。儘管如此,還是很欣奇。
但是發電也只是上早晚自習時用,其餘時間都是自然光。陰天或雨天也會發電,不發電的時候只能用煤油燈,每個同學都備了一盞。煤油燈也是五花八門,有自已改裝的,也有在供銷買的。最筒單的就是用墨水瓶改裝的。
我們稱之爲燈盞,現在估計沒有人記得它的模樣了。只有我們那個年代的人還記憶猶新。
燈身是玻璃的,下面是敞開的圓形底腳,中間是鼓形的油室,上面有螺紋的燈座,象銅而不是銅製的,燈座上有一個調整燈芯的金屬旋杻,棉線編織的燈芯泡在油室裡,燈座上面有彈性的固定燈罩的的簧片,兩頭細中間鼓的玻璃筒卡在簧片裡。這就是供銷社暢銷的玻璃燈盞,是我和王老五上學時用過的很關健的物件。
早自習前,全校集體跑操。從學校出來,沿着街道一直到東頭的預製板廠,然後再折返回來,大概也有三公里的路程。我們絕大部分都來自農村,在家沒少幹家務活,耐力都是比較好的,連女同學都不可小視。
有一天體育課上,體肓老師要大家自由活動。學校實在太簡陋,可供操作的體育設施實在不足外人道也。王老五提儀跑步比賽。
“李元和,你來不來?”
王老五有些不信任地問了一句。
跑步,是我從學校到家的必修課。
十幾個人站在了一條線上。
我們從學校那可憐地一塊空地——不知道能不能叫操場,出發了,跑上了劉塘街道,越過了預製板廠,一直朝通往縣城的方向跑去,王老五一直在我左右,漸漸地後面跟上的人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了王老五在我旁邊。
“我不想跑了,你跑吧”
我調轉身往回跑,同時招呼王老五折返。
我追上了先前已折返的同學,一口氣跑回了學校。隔了好一會兒,王老五回教室時,我已做了兩頁物理試卷。
後來,王老五再要幹什麼總要來一句“李元和,一起來吧
”
晚上九點,下晚自習的鈴聲響了,我從窗臺上取下煤油燈點燃。
熄燈後我一般還要學習兩個小時。
“李元和,你每天早上幾點來?”
“我也不知道具體時間,大概六點鐘吧”,我沒有手錶,學校六點十五分打起牀鈴,我已經習慣了在響鈴前一小時起牀。
學生宿舍是一排破舊的教室改的,很矮,光線很差,窗戶上的玻璃破損殆盡,用漿糊糊着的白紙被風吹得嗚嗚直響,冬天的時候,即使把頭蒙在被子裡,仍然感到寒意襲人。牀已經從初入校的木樁鋪木板的通鋪變成了雙層架子牀,這是最大的一個變化。班上54人,31個男生,除了三個走讀生,28個男生擠在不足40平方的屋子裡,即便是冬天,窗戶還嚴重漏風,屋子裡也有一股混濁的氣味,夏天就不用提了。
王老五是走讀生,在公社大院住,當然沒有感受過那種令人窒息的氣味和雜亂擁擠的不堪。
清晨,天剛剛露了一絲縫兒,灑下淡淡一點光絲,灰濛濛地看不清腳下的路。
學校唯一的公共廁所在南頭的一個偏僻處,黑黝黝的只露出屋脊上的一道影子。
連鳥叫的聲音都沒有,安靜得可怕。
李元和往廁所的方向走去。
突然,廁所裡傳來說話的聲音,聲音不大。
好像是王老五的聲言。
沒有聽清楚說什麼,我怔了怔,停下了腳步。
一個女生從女廁所走了出來,看模樣隱隱約約象是三(2)班的常香怡,也是走讀生。
從男廁所出來的果然是王老五,我的視線還停留在往三(2)班去的方向。
“李元和,你聽到什麼了?”
“沒,沒聽到,啥事情?”
王老五將信將疑地看着我。
廁所的位置比操場低,下去還有七八級臺階,其實我纔剛走到第三級臺階,確實沒有聽到他們隔牆對話的內容,但也確實很納悶,男女生在廁所裡隔牆對話,總覺得有些不合適。
“別說出去”。王老五望着我,誠懇地說到。
“嗯!”
那個年代,男女同學間幾乎是不說話,我就沒和女同學說過話,除非是向學***周玉萍交作業本的時候。
即使狹路相逢,都跟不認識一樣,低頭而過。
和女同學說話,總是臉紅,更不用說交往了。
劉塘中學的公廁實在筒陋得不象樣,男女廁中間只隔着一道牆,每每下課鈴響後,廁所裡一片繁華。各種聲言在此彙集,有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空冽聲,有嘈嘈切切細雨巴蕉的嘶嘶聲,說話聲、歌唱聲、嬉鬧聲,不絕於耳,不一而足。
王老五和常香怡絕不是偶然踫上,一定是約好了一起來上學的。奇怪,這兩個人什麼時候有了交集?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李元和沒有探究,也無暇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