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我迎來的,日復以夜,卻都是一些不被料到的安排,還有那麼多瑣碎的錯誤,將我們慢慢地、慢慢地隔開,讓今夜的我終於明白,所有的悲歡都已成灰燼,任世間哪一條路我都不能與你同行。——席慕容
在媽媽的堅持下,顏曉晨臥牀休養了四十多天,確保身體完全康復。
能自由行動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聯繫程致遠,商量離婚的事。
程致遠似乎早做好準備,她剛一開口,他立即說文件全準備好了,只需找時間去一趟民政局。
兩個人沉默地辦完了所有手續,拿到離婚證的那一刻起,法律上,顏曉晨和程致遠再沒有關係。
走出民政局,顏曉晨和程致遠都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不像結婚,出門的一刻起,兩個人結爲一體,會朝着同一個方向走,所以無須多問,只需攜手而行,離婚卻是將兩個結爲一體的人拆成了獨立的個體,誰都不知道誰會往哪個方向走。
顏曉晨和程致遠相對而站,尷尬古怪地沉默了一會兒,程致遠問:“將來有什麼打算?”
隱隱中,顏曉晨一直在等他問這個問題,立即說:“上海的生活成本太高,我現在無力負擔,打算先和媽媽一起回家鄉。”
“你打算在家鄉生活一輩子嗎?”
顏曉晨笑了,“當然不是!我打算這次回去,一邊打工賺錢,一邊複習考研。王教授,就是那個抓住我考試作弊的王教授,答應推薦我去考省城Z大的研究生。我幫魏彤做的那篇論文發表了,有我的署名。這些都對將來的面試有幫助。如果筆試順利的話,明年就能入學了。等拿到碩士學位,我會在省城找一份好工作,把媽媽接到省城一起生活。”
程致遠釋然了,露了一點點笑意,“如果面試沒有問題,我對你的筆試有信心。”
“如果我能考上研究生,要謝謝…”顏曉晨想起了程致遠說的永遠不要謝謝他,把已經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要謝謝王教授。王教授告訴我,是你幫我求的情,他才求學校通融,給了我畢業證。”
當時,顏曉晨就覺得奇怪,明明王教授應該很厭惡她了,卻在最後關頭轉變了態度。原來,程致遠一從陸勵成那裡知道消息,就趕到了學校找王教授。如今王教授肯主動提出幫她推薦去考研究生,應該也受益於當初程致遠幫她說的好話。
程致遠淡淡一笑,沒再繼續這個敏感的話題,“你打算什麼時候離開上海?”
“就今天,媽媽應該已經去火車站了。”
程致遠愣了一下,才緩過神來,壓抑着內心的波瀾起伏,平靜地說:“我送你過去。”
顏曉晨想了想,笑着點點頭,“好啊!”
兩人上了李司機的車,顏曉晨坐在熟悉的車裡,過去兩年的一幕幕猶如走馬燈般浮現在心頭。當她爲了一千塊錢,在酒吧當衆約程致遠時,無論如何不會想到他們之間的恩怨,更不會想到有一天他竟然會成爲她的“前夫”。
她悄悄看向程致遠,也許因爲掩藏的秘密已經暴露於陽光下,他沒了以往的抑鬱疏離,但眉眼間依舊沒有笑意。看到他平放在膝蓋的手上仍帶着他們的結婚戒指,顏曉晨心裡一酸。
“致遠。”
程致遠扭過頭,像以往一樣,溫和關切地看着她,帶着一點笑意,問:“怎麼了?”
“這個…還給你!”顏曉晨把一枚指環放進了他的手掌。
是他送給她的婚戒!程致遠笑了笑,緩緩收攏手掌,將戒指緊緊地捏在了掌心。還記得當日他去挑選戒指的複雜心情,雖然各種情緒交雜,但在婚禮上,當他握着她的手,把指環套在她連着心臟的無名指上時,他向老天祈求的是白頭偕老、天長地久。
顏曉晨說:“把你的戒指也摘掉吧!我媽媽都說了,她原諒你,你也要放過你自己!你告訴我的,everyone deserve sasecond chance,不要只給別人第二次機會,不給自己第二次機會!”
程致遠摸了下自己無名指上的婚戒,並沒有立即採納顏曉晨的建議。
他滿不在乎地笑着調侃:“放心!就算我離過一次婚,依舊是很受歡迎的鑽石男,永不會少第二次機會。”
顏曉晨看他雲淡風輕,心情完全沒有受影響的樣子,終於放心了。
程致遠探身從車前座的包裡拿出一個小布袋,遞給顏曉晨,“這個…給你,我想你應該想要保留。”
顏曉晨拉開拉鍊,發現居然是被她扔掉的舊手機。這個手機是沈侯送給她的禮物,裡面有很多她和沈侯的微信和照片,如果不是媽媽被氣進了醫院,她絕對捨不得扔掉。顏曉晨吃驚地看着手機,心裡百般滋味糾結,說不出是喜是傷,本來以爲這個手機早已經隨着垃圾徹底消失,沒想到竟然被程致遠悄悄保存了下來。一直以來,他做事的準則,似乎都不是自己是否喜歡、需要,而是她是否喜歡、需要。
顏曉晨把布袋塞進了自己的手提袋裡,低着頭說:“我之前說…你帶給我們的是噩夢,那句話我收回!能遇見你、認識你,我…和你在一起的這兩年,絕不是噩夢,而是一個美好的夢。”
程致遠十分意外,表情悲喜莫辨,怔怔看了顏曉晨一瞬,輕聲說:“謝謝你也給了我一場美好的夢。”
顏曉晨深吸了一口氣,似乎纔有勇氣擡頭,她微笑着說:“我們應該算是最友好的前夫前妻了!”
程致遠這一刻卻沒有勇氣和她對視,立即轉過了頭,看着車窗外,把自己的所有心緒都藏了起來。他含笑調侃:“那是因爲你沒有和我爭財產,乾脆利落地淨身出戶了!”
顏曉晨笑着說:“哪裡算是淨身出戶?很多賬你沒有和我算而已!”
程致遠回過頭說:“是你不和我算!我應該謝謝你!”
顏曉晨笑了笑,沉默着沒說話,他們之間的賬根本算不清,索性就不算了,退一步,讓對方心安。
程致遠裝作不經意地問:“你和沈侯…會在一起嗎?”
顏曉晨輕輕地搖搖頭。
程致遠也不知道她這個搖頭是不知道會不會在一起,還是說不會在一起。無論是哪個結果,遲早都會知道的,他自嘲地笑了笑,沒有再繼續探問。
四十多分鐘的路程,顯得很短,似乎才一會兒,就到了火車站。
李司機停了車,程致遠和顏曉晨都有些愣怔,坐着沒有動。他們知道肯定要告別,但都沒有想到那一刻終於來了。
顏曉晨先回過神來,輕聲說:“謝謝…李司機送我來火車站,我走了!”程致遠送顏曉晨下了車,卻沒有提出送她進火車站。他和顏曉晨都知道,顏媽媽是原諒了他,但並不代表顏媽媽願意見到他,和他寒暄話家常。這個世界,沒有人喜歡痛苦,也沒有人喜歡和代表着痛苦的人做朋友。顏曉晨看着程致遠,心裡滋味複雜,似有千言萬語在胸間涌動,卻又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能說。
程致遠微笑着說:“我打算繼續留在上海工作。你要是到上海來玩,可以找我。我的電話號碼永不會變。”
顏曉晨強笑着點點頭,狠下心說:“再見!”她揮揮手,轉身朝着火車站的入口走去。
說着“再見”,但顏曉晨知道,這個再見很有可能就是永不再見。不是不掛念,也不是不關心,但再見又有何意義呢?她是他的過去,卻絕不會是他的未來,何必讓過去羈絆未來呢?
“曉晨!”程致遠的叫聲從身後傳來。
顏曉晨立即回過了身,隔着熙攘的人潮,凝視着他。她不知道這一刻她的眼裡流露着什麼,卻知道自己的心很難過。原來不知不覺中,時光早已經把他印進了她的生命裡,想斬斷時會很痛。
程致遠盯着她,目光深沉悠遠,似乎有很多話要說,最後卻只是微笑着說:“一定要幸福!”
顏曉晨含着淚,用力點了點頭。
程致遠笑着揮揮手,不想讓她看見他的面具破碎,只能趕在微笑消失前,決然轉身,上了車。
程致遠無力地靠着椅背,看着車緩緩匯入車道,行駛在熙攘的車流中。他攤開手掌,凝視着兩枚婚戒,一枚在掌心,一枚在無名指上。
已經簽署了離婚文件,已經送走了她,他卻沒有一絲一毫想要摘下婚戒的念頭。似乎只要他戴着它,固守着他的承諾,遲早有一日,中斷的一切又會繼續。
兩枚款式一模一樣的戒指,本該在兩隻相握的手上交相輝映一生。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不知不覺,程致遠的眼眶有些發酸,他想起了婚禮上,他握着她的手,凝視着她的眼睛,許下誓言:“我程致遠,願意娶顏曉晨爲妻。從今往後,無論貧窮富貴、無論疾病健康、無論坎坷順利,無論相聚別離,我都會不離不棄、永遠守護你。”
主持婚禮的司儀對他擅自改了誓詞很吃驚,不停地給他打眼色。他並不是有意,也不是忘記了原本的誓詞,只是順乎了本心。大概那一刻他就預料到了,她並不屬於他,眼前的擁有和幸福只是他偷來的,所以他不敢奢求永遠,只說“無論相聚別離”;也不敢奢求相伴,只說“守護”。從一開始,他就沒有奢求他能參與到她的幸福中,他只是希望能默默守護在她的幸福之外。程致遠掏出錢包,拉開拉鍊,把那枚掌心的戒指放進了錢包的夾層裡,手指縮回時,順勢把碰到的一塊硬紙拿了出來,是一個疊得整整齊齊、半舊的五塊錢。他定定地凝視了好一會兒,把五塊錢小心地塞到戒指下,拉好拉鍊,合上了錢包。
曉晨,不傷別離,是因爲我沒有想和你別離!不管你在哪裡,我都會在這裡,無論貧窮富貴、無論疾病健康、無論坎坷順利,無論相聚別離!火車站。
人潮洶涌,語聲喧譁。
顏曉晨和媽媽坐在候車椅上,等着回家鄉的火車進站。
顏曉晨看着電子牌上的時間,紅色的數字不停地跳動變化着,每變化一次,生命中的一分鐘又溜走了。她和沈侯在一起的時間究竟有多少?有多少是快樂的記憶?又有多少是痛苦的記憶?到底是快樂多,還是痛苦多?
突然,媽媽緊張地問:“你告訴沈侯我們要離開了嗎?”
顏曉晨笑了笑說:“告訴了。”就是剛纔,她發短信告訴沈侯,她和媽媽要離開上海了。
媽媽苦澀地說:“那就好!這段日子你行動不便,我對上海又不熟,幸虧有他跑前跑後地幫忙,不告而別總不太好!”
顏曉晨耐心地寬慰她:“放心吧,我都和他說好了。”
媽媽小心翼翼地觀察着她,“你和沈侯…你想清楚了?”
顏曉晨微笑着說:“媽媽,我都已經二十四歲了,我的事情我知道該怎麼做。”
媽媽忙討好地說:“好,好!我不瞎操心!以後一切都聽你的!”
顏曉晨知道媽媽的糾結不安,其實媽媽並不願和沈侯再有接觸,但顧及她,不得不刻意壓抑着自己,所以一直嘴上說着能接受沈侯,實際行動上卻總是不自禁地迴避沈侯。
沈侯一收到顏曉晨的短信,立即拼命地往火車站趕。
他運氣極好,竟然沒有碰到堵車,紅綠燈也十分配合,一路風馳電掣,不可思議地二十多分鐘就開到了火車站。
他顧不上罰款或者車會被拖走,隨便停了一個地方,就跳下車,衝進了火車站。
沈侯和顏曉晨一起坐火車回過一次家,約略記得是哪個檢票口,他一邊急匆匆地往檢票口奔跑着,一邊在熙來攘往的人羣中尋找着曉晨的身影。已經開始檢票進站,檢票口前排着長隊,沈侯遠遠地看到了曉晨和顏媽媽,他大聲叫:“曉晨、曉晨…”
火車站裡說話聲、廣播聲混雜在一起,十分吵鬧,她們都沒有聽到他的叫聲。還有十分鐘,火車就要出發,大家腳步迅疾,速度都很快。曉晨已經過了檢票口,急步往前走,眼看着身影就要消失在通往站臺的地下通道。
突然,她的一件小行李掉到了地上,她不得不停下來,去撿行李,又把小行李掛在拉桿箱上。
沈侯終於氣喘吁吁地趕到了檢票口,喜悅地發現曉晨就在不遠處,只要他大叫一聲,她就能聽到。
“曉晨—”
是顏媽媽的叫聲,她隨着洶涌的人潮走了好幾步,才發現女兒沒跟上來,她一邊停下等她,一邊大聲催促:“曉晨,快點!”
沈侯張着嘴,“曉晨”兩字就在舌尖,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像是突然被施了魔咒,變成了一座石塑,身體一動不動地站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曉晨——
她彎下身子檢查了一下行李,確定行李不會掉後,一邊和媽媽說着話,一邊拖着行李,匆匆往前走。她走到了電動扶梯上,隨着扶梯慢慢地向地下沉去,一點一點地消失在了沈侯的視線裡。
顏曉晨帶着媽媽上了火車,找到她們的座位,放好行李後,坐了下來。大概因爲終於能回家了,一直緊張不安的媽媽放鬆了一點,等火車開動後,她就靠着椅背,打起了瞌睡。
顏曉晨坐得筆直,一動不動地凝望着車窗外面。等看到所有景物都飛速後退,顏曉晨終於肯定,她真的要離開上海了!
她緊緊地咬着脣,一隻手無意識地摸着脖子上掛的項鍊。一根簡單的銀鏈子,上面串着兩枚大小不同的戒指,說不上多麼好看,倒還算別緻,是她自己做的,用被沈侯扔掉的兩枚戒指和一根一百多塊錢的銀項鍊。
顏曉晨看着逐漸遠離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覺得命運真是莫測。五年前,她提着行李,走進了這個城市,渴望着一個新的開始;五年後,她又提着行李,離開了這個城市,渴望着一個新的開始。
顏曉晨看向了身旁正合目而睡的媽媽,五年光陰改變了很多事,但最大的改變是:上一次,媽媽沒有和她同行;這一次,媽媽一直跟着她。
她相信,這一次,一切真的會好起來!
火車站裡,人潮涌動,聲音嘈雜。
廣播裡不停地廣播着列車進站和出站的消息,沈侯清楚地聽到,開往曉晨家鄉的火車已經出站。
檢票口早已空蕩蕩,再沒有一個人,他卻猶如被噩夢魘住,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檢票口,依舊定定地看着顏曉晨消失的方向。
那一刻,他明明能叫住她!
那一刻,他明明能挽留她!
爲什麼沒有開口叫她?
爲什麼任由她走出了他的視線?
沈侯回答不了自己,只是耳畔一直迴響着曉晨最後發送給他的話:我和媽媽坐今天的火車離開上海。沒有提前告訴你,是因爲不想你來送我們,我不知道該如何告別,我想你應該也不知道該如何告別。你知道我依舊愛你,我也知道你依舊愛我,但不代表兩個相愛的人就能夠在一起。生活應該是兩個能互相給予快樂幸福的人在一起,我和你卻因爲太沉重的過往,已經失去了這個能力。
我們有很多快樂的記憶,但我們也有很多痛苦的記憶。我們能放棄仇恨,但我們沒有辦法放棄悲傷,你和我都清楚,如果我們在一起,就是強迫自己、強迫我們的親人日日去面對所有的悲傷。
我和你之間有愛情,能支撐我們忽略一切傷害,善待珍惜對方,可是,我不愛你媽媽,你也不愛我媽媽。你能像正常的女婿一樣尊敬孝順我媽媽嗎?我能像正常的兒媳一樣尊敬孝順你媽媽嗎?
我們沒有辦法違心地回答這個問題,至少現在不行。所以,就在這裡、在這一刻說再見吧!
不要擔心我,這段時間躺在病牀上,什麼都不能做,我想了很多。也許因爲這個世界有白晝、也有黑夜,有冬天、也有春天,所以光明總是與黑暗交錯,寒冷總是和溫暖相隨。在這半明半暗、半冷半暖的漫漫時光中,沒有百分百的幸福,也沒有百分百的苦痛,總是既有歡笑,也有憂傷。遇見的是歡笑還是憂傷,是我們沒有辦法選擇的,但即使憂傷如同歡笑在太陽下的影子,總是無處不在,我也會永遠選擇面朝太陽,把陰影留在身後。遇見什麼不是我能決定的,遇見什麼的態度卻是我能決定的。
我會好好生活,努力讓自己幸福,因爲我知道媽媽和你們都希望我過得幸福。
你也要好好生活,努力讓自己幸福,因爲我和你的父母都希望你過得幸福。很抱歉,我不能參與你的幸福,但請記住,在你的幸福之外,有一個人永遠祝福你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