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喬若初端了面過來的時候,發現林君勱已經倒在沙發上睡着了。
一身軍裝有些寬鬆地罩在他頎長英武的身軀上,面容黧黑,輪廓更加硬朗,那雙如刃的劍眉下,星目周圍,赫然兩道不淺的皺紋。
長達五個月的整個戰役苦戰期間,林君勱始沒有一天離開戰區,前線戰事緊急的時候,他就讓部下安置一張行軍牀,疲倦至極就在牀上迷糊一下。血腥鏖戰中,他幾次身先士卒,腳下硝煙瀰漫,頭上炸彈呼嘯,副官們都膽戰心驚,他只是銜着一支雪茄,指揮自若。
有次換洗衣物的時候,魏同生在他貼身的口袋裡發現一個紅色的福袋,裡面一張寒山寺的平安符,還有喬若初抱着林安的照片。
魏同生看得心酸啊,擡頭望向血色的天空,不知道這場戰爭還要打多久。
喬若初放下碗筷,顫抖着雙手去撫摸丈夫的臉龐,清亮的眸子漸漸模糊……
“夫人,哎,我怎麼睡着了?怠慢你了是不是?”
“面都涼了。我去熱下。”
喬若初背過臉去,快速端着碗又去了廚房。
今天是她二十二歲的生日,真巧,如果不是他夜半歸來,她都想不起來。
至天亮,他們才吃完了飯,稍涼的夜裡,一盞燈,照得公館裡暖意濃濃。
林君勱只有一個星期的休整時間,他的右側肋骨處被流彈打穿,尚未完全康復,喬若初請了假,親自在家裡照顧丈夫。
她原來一點都不會做這種事情的,從認識他開始,一直是錦衣玉食,被他捧在手心裡嬌慣着,諸事不理。
“哎呦喲,我說這幾天怎麼見不到林夫人,原是窩在家裡這等賢惠呢。”
“君勱兄,你這豔福,可真是不淺吶。聽說當時爲紅顏,兄弟你可是背了不少的罵名吶。”
“尊夫人如此貌美,英雄折腰也在情理之中,哈哈哈哈…”
……
中央政府的幾位要員攜妻子一登門,就先打趣起林氏夫婦來。
喬若初心中一震,外面局勢陰雲密佈,戰場上將士還在踏屍猛衝,這些人在後方醉生夢死,絲毫不問戰爭的事,卻花費心思談笑風情,難免讓人心涼。
“徐兄這般責備林某好色,實在慚愧。”林君勱對徐恩曾拱手笑了笑。
徐恩曾。
這是喬若初第一次見到坐穩中統第三把交椅的人物。
他面白無鬚,年近五十歲,身材不高,但看着非常精悍,細長的眼睛,目光如蟄伏的鷹,細看才能感覺到其中的陰測,表面卻是極其的和藹平易。
突然想到一件往事,喬若初不自在地頓了下。
當年呂欣文從方紀瑛處拿到她的照片,意欲將她獻給那時候還叫調查科的特務組織二號人物,這人,便是徐恩曾。
後來,呂欣文被林君勱和方平山聯手除掉,照片也被拿了回來,按說徐恩曾應該不知道這件事情。
事情雖然過去經年,想來還是有些後怕。
寒暄中,喬若初瞥向林君勱,發現他的目光恰好過來,清澈深邃,似乎沒有想起那件事情來。
“尊夫人據說家世不凡,祖上是清王朝的御用造陵監工。”徐恩曾緩緩開口。
在場的人聞言,紛紛側目看向林君勱。
這隻在生死一線,槍林彈雨中闖過來的猛虎,從來都是面不改色,泰然應對。然而,衆人的目光卻在此刻,從他眼睛裡看到一絲輕微的盪漾,不過瞬間就被不明的笑意取代。
“是啊。賤內的祖父喬三繆,前後參與修建了三座皇家陵墓,還寫了一本書,”他轉頭對着喬若初,“外祖父手著的書叫什麼名字來着?”
喬若初一愣,似乎在思考,“《龍穴陵記》。”
“對,《龍穴陵記》。”林君勱又複述了一遍。
夫妻二人的默契很深。
徐恩曾的容色略顯尷尬,本以爲他們會遮掩過去,沒想到夫婦兩人這麼輕鬆地談論起來,倒顯得自己有點別有用心的樣子。
“噢噢,果然深奧。我等庸俗之輩可望不可及啊。”他略顯訕訕地笑道。
什麼風牛馬不相及的。
喬若初心裡咕噥。
不過面子上還是清風朗月,畢竟,徐恩曾這種人物,主動登林公館的門,面子給的不是一般的大。
說來道去的,還不是因爲林君勱這次在武漢戰區的堅守,爲他贏得了很大的榮譽。
再者,林君勱的好兄弟董耀彥,在萬家嶺戰役中,效仿《三國演義》裡鄧艾偷渡陰平攻蜀的戰例,親自率領突擊隊從張古山南面的懸崖攀附葛藤而上,如天兵一樣出現在日本人面前,一舉攻下陣地,名聲大燥。
人人皆知林君勱和董耀彥的生死莫逆關係,董耀彥這次在原地休整,沒回到後方來與家人團聚,重慶這裡的人,押中他前途的,自然要擠着在林君勱面前露個臉。
“哪裡哪裡,徐兄這樣的風雲人物,怎能與一名工匠相互比。”林君勱見他謙虛過了,馬上給他搭梯子上去,皮裡陽秋。
……
一天下來,應付了十幾撥人。
喬若初的臉都僵了,一個微笑的表情卡在上面,鬆不下來,笑不開去,有點滑稽。
“君勱,快,咯吱我一下。”
“怎麼了?”林君勱說着把手放到愛妻的後腰上一陣亂撓。
“哈哈,啊,咯咯,……”
喬若初舒了口氣,總算打破了那個僵硬的表情。
“正經事忘記了。”林君勱忽然臉色一肅,打住喬若初的笑,“我想派幾個人到巴黎把林安接回來,咱們一家三口,不能這樣分開。”
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位置,妻兒,不在他身邊的日子,想的那裡很疼。
“君勱,”喬若初默然一陣,清亮的眸子凝望着他,“雖然現在大戰時期,人人都忙着抗戰。可是,別有用心的人還是有的。今天徐主任提到了《龍穴陵記》,我擔心此事不會就此結束,我們得有心理準備。”
“夫人的意思是林安回來會不安全?”
“嗯,我怕別人用他來要挾你我。”
喬若初搖頭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林君勱忽然又想到什麼,沉重地掀啓薄脣,“若初,法國那邊的形勢,唉,我實在擔心,林安不在我們身邊,我日夜難安。我得想辦法派人過去保護他……”
喬若初雙眸猛然一亮,“蹬蹬蹬”跑上樓去,一會兒又“蹬蹬蹬”跑下來,手裡舉着一把信箋,臉上抑制不住的興奮之態,“君勱,齊與軒與竹賞妹子來信了,他們還拍了林安的照片寄過來。”
林君勱對那兩個看起來不大靠譜的孩子沒啥興趣,搶過信來摸出照片,“哈,走路呢,咦,林安就會走路了?”
他眼眸裡全是柔和的光芒,喬若初看着,眼淚簌簌地落了下來。
她何嘗不想兒子。
“嗯,咱們的兒子,很快,很快,就兩歲了。應該會叫爸爸媽媽了吧。”喬若初靠在丈夫身上,眼中淌着淚,卻是笑着的。
“那本《龍穴陵記》,父親早就託付給了世卿和燕爾,我回國之前,把它燒了。”
“唔,燒了……”林君勱注意力還在林安的照片上,對喬若初的話置若罔聞。
喬若初凝視着丈夫的側顏,頓感當年冤枉了他,她一直以爲林君勱有幾分覬覦《龍穴陵記》的念頭,把父親的死都歸罪於他身上,才猝然離國,致使林安流落海外,他們父子不得團聚。
“對不起。君勱。我當年不該負氣出走……”言辭之間,她的聲已哽咽。
聞言,林君勱的目光霍然移到她臉上,“若初,你還是回法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