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八年(1940)年6月24日的下午,那天一直在下雨,日軍沒有發動空襲,整個山城寂靜悶沉。
廣播裡傳來宜昌淪陷的消息。
前幾日的報紙已經一片悲觀情緒,似乎早就預料到這場仗是打不贏的。
喬若初心裡忐忑着,她坐在沙發上看了一會兒書,昏昏欲睡,迷糊中聽到鏗鏘的腳步,心口一震,忽然從沙發上站起來朝窗外看去。
隔着一層又一層的雨霧,喬若初不太真切地看到魏同生的,有點矮胖的敦實身影。
他們回來了。
喬若初掀開簾子直接衝進雨中,以清悅的聲音喊着:“君勱。”
沒有那個熟悉的聲音應她。
“他人呢?”喬若初穿過雨簾,撲到魏同生面前,心揪起來問。
魏同生沒開口先哭了起來,喬若初見他這樣,心裡“咯噔”一下,覺得頭暈目眩的,向雨地裡倒去。
幸好被唐谷扶住,她才勉強站穩,“他是不是陣亡了?”
“太太,軍座還活着,是沈司令他老人家”唐谷說不下去,抹了一把眼淚道:“軍座讓我們來接您去沈公館。”
喬若初稍稍回過一點神來,淚水馬上跟着涌了出來,不成聲調地問:“君勱怎麼連父親都保護不好?”
魏同生伸手在自己臉上打了個耳光,“太太,是我們無能,是我們貪生怕死,不關軍座的事兒,您要怪就怪我們吧”
沈公館裡愁雲慘霧,一片陰霾。
沈儒南死了。
六月中旬,林君勱的軍團在掩護兄弟軍團撤離的時候遭到日軍炮火的猛烈攻擊,三分之二的將士陣亡,援兵被日本的另一小分隊截住,眼見着是沒希望活着回去了。
沈儒南和他的舊部下,林君勱手下的師長鍾毅密議帶一千人斷後拖住日軍,另外的人輕裝立刻撤入周邊的山裡迂迴到江西國軍駐地。他二人明知林君勱不會同意,便竄通魏同生、唐谷兩名副官,僞造了一份截獲的日軍情報,誑騙林君勱帶兵向安全的方向移動,以便“夾擊”敵人。
林君勱明知正面拼殺已經不是日軍的對手,對部下的“奇策”沒考慮多久便答應了,他帶兵行軍的速度極快,一口氣走出五十里開外卻不見日軍的影子,而他之前和日軍拼殺的地方上空卻隱隱又多了一層血色,他才意識到可能上了鍾毅的當了。
他忙命部隊調頭反撲,可已經來不及了,師長鍾毅和他的一千人馬全部戰死,沈儒南受傷被俘,當晚刺殺了幾名日本兵越獄,逃入附近山林。
日軍隨後防火燒林,沈儒南躲入山洞僥倖活了下來。
幾日後,他從山上爬下來,被民間自發的抗戰義工隊發現救起,沈儒南全身到處都是槍傷、刀傷、火傷,傷口已經潰爛,奄奄一息。
義工隊見沈儒南穿着長衫馬褲,不是國軍的打扮,以爲是地下共產黨的游擊隊員,便把他送到了當地的共產黨聯絡站。
由於當地醫療條件實在有限,當地的共產黨給沈儒南簡單處理傷口後就派人連夜護送他到國軍的駐地,國軍的人一看是沈老爺子,立刻通知林君勱送人回重慶治療。
可惜尚未啓程,沈儒南就病情惡化
喬若初一踏進沈公館就看見跪在父親遺體前的林君勱,他直直地跪着,根本沒發現有人進來,一張英俊剛毅的臉上染滿悲愴之色。
“君勱。”喬若初走到他身邊朝遺體跪下,見沈儒南臉上都是傷口,便再也開不了口,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下來。
一週之後,沈約從瑞士經印度回到重慶,趴在骨灰盒上失聲大慟,另前來沈公館弔唁的各界大員傷感不已。
蔣介石提議將沈儒南葬入重慶雨台山,日後和陣亡的張自忠將軍爲鄰居,被林君勱以臨終遺言是和妙儀師太出家前的俗物葬在相城爲由拒絕。
由於怕出現妙儀師太骨灰被炸而下落不明的事情,沈儒南的骨灰最終由沈約暫時帶到瑞士安放,日後再依其遺言回相城奉安。
沈儒南的死徹底打擊了林君勱的心性,他於喪事辦完的第二天對喬若初說:“是他救了我。本來我已經計劃好叫魏同生帶人送他回來的,沒想到他的計策比我高明,即使我一輩子不肯認他,也要服他。”
喬若初哭的雙眼紅腫,嗓子已經啞的說不出話來,她從林君勱手裡奪下他的菸捲,“你已經抽了一天一夜的煙了,去睡會兒吧。
林君勱看着面前一堆的菸頭,幽幽地繼續道:“我一直以爲他要活成八九十歲的老頭子,帶眼睛,拄個文明棍,走路慢悠悠的,時常吹鬍子瞪眼睛地訓斥誰一頓”
喬若初這是第一次聽到林君勱說這麼多關於他父親的事情,她很認真地聽着,把頭枕在他胳膊上,清而亮的眸子盯着他不斷翕動着的嘴脣。
就這樣偎依了好久,他不再說話,漆黑的瞳仁裡蒙上一層水霧,低頭和她的視線交織在一起。
“若初。”林君勱看着她低低喚了一聲,身體往後靠向沙發,“哪天我走了他的老路,你一定不要這樣悲傷”
“你胡說什麼?”喬若初伸手捏住他的嘴巴,身體輕抖了一下,“我知道,你這樣的位置,只要不是刻意殉國,不會死的。”
“如今的形勢一日不如一日,若初,你要有心理準備。”這話林君勱早就想說了,奈何一直找不到機會,怕突然說出來,她承受不了。
這幾日,從廣播裡知道日本人佔領越南,意圖進攻英屬緬甸,他預計中國現在唯一的物質來源通道——滇緬公路很有可能受到威脅,倘若軍需武器汽油等東西運不進來,國內的戰役將會打的愈加辛苦慘烈。
“我做不到。”喬若初“嗖”的一下從他身上彈起來,抓住他的手腕搖晃,“答應我,你不會死的。”
“若初,軍人戰士沙場是宿命,也是氣節。”林君勱見她反應過激,不得不擡出冠冕堂皇大義的話來。
其實他最以前讀兵書,認爲只有能力不夠的將官纔會動不動就把戰死沙場掛在嘴上,真正可以指揮千軍萬馬的人,只會出奇兵制勝,根本不會讓自己身陷險境。
“君勱,”喬若初驚恐地搖了搖頭,“以你的才能,說這種話根本就是言不由衷。”
知夫莫如妻。
林君勱長嘆一聲,“此一時彼一時啊。”
倘若日後戰爭所需物質越來越匱乏,會極大地消弱部隊的戰鬥信心,那個時候,也許只有多幾個像張自忠將軍那樣的人殉國,堵死投降的後路,才能在一定程度上召喚更多的普通士兵前仆後繼,所謂哀兵必勝是也。
這種想法,林君勱知道喬若初理解不了,而他也不能直接說出來。
“我不管,我只要你活着。萬一你要是殉國了,我就跟着你去,我也不怕死。”喬若初的眼神堅定,一點都不給他再說什麼“我死了,你要好好活着。”等等漂亮話的機會。
林君勱見她堅定如斯,根本無言以對,只定定地看着妻子云霞般的臉頰。
許久,他才無力地道:“我們還有林安呢。”
他從貼身的口袋裡掏出沈約回國時帶回來的照片,“他已經三歲多了。我們才陪過他幾日,若初,要是你我一起走了,他日後連父親母親的事兒都不會知道的。”
喬若初看見照片上小林安揹着洋氣的小書包,坐在草坪上笑的燦爛,眉宇間已經有了林君勱和她的影子,眼淚簌簌地落了下來,“爲了他,不要只說我,你也要活着,我和他,不要背上忠烈遺孤的神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