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又過去一月。
1942年六月初,民國三十年,時序仲夏,草間螳螂生,枝上蟬鳴啾啾,小池飛起蜻蜓,是生命縱情喧囂的時節。
喬若初記得清清楚楚,那日,一隊軍部的士兵突兀地頂着轟炸到了公館門口,她預感到不好的事情,打了個趔趄,踉蹌出去開門。
“夫人節哀,林副司令他在激戰中中了槍”
喬若初看着他們手中白底黑字的陣亡通知單,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甦醒的時候身邊圍了一圈人,都是和林君勱交好的國軍將領的家眷,有的和她一樣,丈夫陣亡,成了寡婦。
“遺體什麼時候能回來?”喬若初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吐,末了,吐出一口血來。
“若初”魏含梅上去抱住她嗚咽起來,“他們失蹤了,聽說在撤退的時候誤入緬甸的野人山迷路了,連美國的飛機都找不到他們,恐怕屍骨無存了”
“屍骨無存。”喬若初囁喏一句,忽然猛地咳了下,連着吐出幾大口鮮血。
數日,喬若初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的,她躺在醫院的病牀上,周圍冷清清的,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入目處一片絕望的白色。
夢娘帶着兒子來看探望,小小的孩子手裡捧着一束鮮豔的花兒,聲音嬌憨,“喬姨,給你的。”
喬若初落下淚來,勉強扯出一抹笑容,“謝謝你。”
“若初。”夢娘滿眼也蓄滿水汽,“咱們還有孩子,他死了,以後就和孩子相依爲命吧”話沒說完,已經泣不成聲。
“我那個時候和你一樣,只想隨他去了時間一長,也就麻木了,總歸要死的,早晚在地下見面,讓他們等着吧”
周玉成犧牲的時候,她幾乎不想活了,後來,死的心漸漸淡了,日子就這樣往下走。
喬若初不說話,目光柔和地看着慶慶,哀愁盤桓在眉宇間,濃的化不開。
八月底,沈約來信,字裡行間的悲愴躍然,最後,他請“嫂子”動身前往瑞士和他們匯合。
喬若初讀完信考慮了幾天,已有動身之意。
可眼下重慶被封鎖的厲害,除了國際人員之外或者總統的專機之外,飛往各處的航班都不大有,非走不可的話,要先乘船到上海去。
可上海是淪陷區,她猶豫的緊。
“上海真的去不得嗎?”她問夕諾。
夕諾嘆口氣,“有什麼去不得的,日本人再兇殘,往來滬渝兩地的商人還不是一個接着一個。”
“不過你就難說了,國軍將領的家屬,萬一有人故意找茬,一條小命就不保險了”他開了話匣子,喋喋不休,“君勱的手下還沒回國,具體什麼情況咱們還不知道,不管怎麼說,我是不相信他的人全死了,我甚至都不相信他死了”
“姚,你不用安慰我的,我已經想通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君勱也算是爲國捐軀了,死得其所,我也沒什麼可說的。”喬若初在夏末的溫陽裡露出蒼白的容色,柳眉梢上染盡悲涼,遊絲般的語氣令人心揪。
徐恩曾藉着慰問的由頭到林公館來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且每次都坐很久,喬若初應付的很吃力。
過了年,他終於開口:“若初這麼年輕美貌,就這麼守着太可惜了。”見她不說話,他進一步說:“鄙人和賤內早就分居,夫妻關係已經名存實亡”
喬若初聽着不對勁,趕緊打斷了他:“承蒙徐主任錯愛,若初當不起。”
“別這麼急這拒絕,你還是考慮考慮吧”徐恩曾和顏悅色地飄出來一句,他本打算找個媒人來說的,又覺得自己上門顯得誠意更足,準備很久,終於說了出來,沒想到剛開口就被拒絕。
“徐主任,我這輩子都沒有再嫁的意思,請您不要再提起。”喬若初鄭重道,臉色十分難看。
徐恩曾碰了個釘子,悻悻而去。
“大不了生米煮成熟飯再說。”回到辦公室,他憋氣地道。
手下很知趣地獻上計策,他聽的眉眼間全是志在必得之色。
這日,幾位不常往來的軍統處的官員太太來請喬若初去家中打麻將,她推遲不過,勉強換了旗袍跟去敷衍。
開春以來,日本人對重慶的轟炸沒往年那麼頻繁,聽說日軍在東南亞和太平洋上陷入泥潭,後繼兵力財力補給不上,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重慶的軍官太太們最樂觀,沒有轟炸的日子,家家都有麻將場,時不時開個小型舞會,醉生夢死的氣息又捲土重來。
喬若初與她們玩了幾把,輸贏持平,沒什麼意思,怠惰地看着牌。
做東的太太提議中場休息,叫傭人上了蛋糕和茶水上來,其他太太們一鬨坐到沙發上去用茶點。
喬若初也跟着喝了杯茶。
衆太太們說了一會兒玩笑話,見她歪道在沙發上昏昏欲睡,便捅了捅做東的馬太太:“林太太困成這樣,趕緊給她找間臥室休息下吧。”
做東的太太驚訝地道:“哎呀,林太太好像睡着了。”
“麻煩幫我叫下陪我來的人。”
喬若初聽到她們在耳邊嗡嗡地說話,覺得不對勁,她明明沒有睡着,身上卻乏的很,眼皮重的幾近擡不起來。
車子顛簸的她從混沌睏倦中清醒些,喬若初心口驀地發涼,預感到危險,她聲音微弱地道:“你們是誰?帶我去哪裡?”
“太太別怕,我們奉徐主任的命令,請您到徐公館小住幾日。”一個副官模樣的人答道。
喬若初大驚。
“你們徐主任這樣強人所難,不怕我鬧到面前去。”她竭聲道。
副官們不言不語,這種事情,他們只有聽命的份,做不得任何主張。
車行到一個下坡處,喬若初撐起身體擦汗間瞥見一輛熟悉的通用轎車,心思一動,道,“前面是辜公子的車吧?能不能停下來讓我和他說句話。”
“這”徐恩曾手下的人爲難起來,不大願意。
爲了儘快交差,不使節外生枝,他們催促司機加快速度繞路而行。
喬若初渾身無力,喊不出來,撞不得窗戶,活像砧板上的魚肉,任人擺佈。
車子轉彎的一刻,黑色通用轎車裡的辜騏向這邊望了一眼,心中驚訝:徐主任家的車怎麼回事,平時都是橫行的,今天怎麼繞着路走?
且那車越開越快,還有點莽撞,完全不像徐恩曾平日的作風。
辜騏滿腹疑惑,調頭開車回城區。
見了辜駿,不知怎地,就把今天所見說了出來。
辜駿也沒當回事,兄弟二人轉移話題又聊了片刻,各自回到家中。
黃昏末,廣寒初升之際,夕諾拖着瘸腿風風火火地來找辜駿,跑的滿頭大汗:“你們看見若初沒有?”
辜駿和姚思桐同時驚問:“她不見了?”
三人急急分頭去打探,東問西問,才知道她被馬太太叫去打麻將,半路說頭疼被人接走,卻沒回到家。
“若初前幾天跟我說軍統的徐恩曾整日到她家裡,弄得她煩不勝煩不會是他把人給帶走了吧?”辜駿聯想到今天辜騏跟他提起的那件事,面色驚慌,“叫上沈家的人去看看。”
夕諾搖了搖頭,“來不及了,我自己過去要人。”
“哥。”姚思桐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咱們,咱們還是不要惹軍統的人,他們不會把若初怎麼樣的”
辜駿斜了她一眼,“我和一起去,你在家裡等着吧。”
姚思桐鬆開夕諾來拉他:“駿,你什麼時候才能不念這她?”她哭了出來:“你現在是我的丈夫,居然要爲了她去得罪軍統的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