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影朦朧,莊院一角花草灰敗的開着,影影綽綽。
莫思妤闔着眼,抱枕而眠。她睫毛顫得厲害,就像受了驚的黑色蝴蝶,總也睡不大安穩。
“妤兒……”一道沉穩而不失慈愛的男子嗓音在耳畔響起。
莫思妤睫毛顫動得更劇烈了,一雙手也不安的攥上身上覆着的錦被。
“妤兒醒醒……”男子聲音更加輕了,就像初冬溫暖的太陽。
莫思妤深深皺着眉,睜開了眼睛。
光影明暗,莫鼎天正一臉笑容的站在屋中間,衝她微微點頭。
“爹?爹!”莫思妤忙一把掀開被子,急急套上鞋靴,往莫鼎天那裡走。
“妤兒,你就站在那裡別過來。”
莫思妤腳被釘子定在了原地。
“孩子,你聽我說,別難過。爹首先要和你說一句對不起,爹曾經對你說過會‘永遠陪着你,一直陪着你’,如今爹卻要食言了,繼爺爺、大哥之後,爹也要離你而去了,這世上只留下你孤零零的一個人。可你要記住,就算是一個人,也要好好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比以前更好。人只有一無所依,纔會真正變得強大。”
莫思妤擡手緊緊捂住嘴,眼淚奪眶而出。
莫鼎天慈愛的看着她,“對不起,我的孩子。爹相信,總有一天,爹會爲你驕傲的,在九泉之下,倘若有人問我是誰,我就說,我是莫思妤她爹。”
他笑得一臉慨嘆與滿足,身體卻漸趨透明,就像輕紗薄霧,要慢慢消逝在這空氣中。
莫思妤忙衝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寬大、乾燥、溫暖,無數次牽着她走過泥濘與山野、陽光和風雨的父親的手,然而當她握住,他的指甲卻片片剝落,血肉砰然綻開,轉眼間只剩下凜凜白骨。
溫熱的血噴濺到莫思妤臉上,她想要哭泣,卻發不出聲音來,莫思妤無助的望着她爹,莫鼎天也在望着她,暗淡的月光下,暈成一片靜默的哀傷。
他身上慢慢滲開觸目驚心的血跡,彷彿全身上下有無數傷口同時開合,吐出越來越多的鮮血滲透他青色的長袍,濃稠得幾乎要冒起泡沫。
“啊!”
莫思妤終於無力的癱坐在地上,懷抱着滿是血腥味的空氣失聲痛哭。
翌日天剛破曉,莫思妤頂着紅腫的眼睛去敲施無情的房門。
“施叔叔,我要下山。”
……
“阿璃,我想出去取個東西,你陪我去一趟罷。”用罷早飯,連城便向莫青璃使了個眼色,似乎有事要和她說的樣子。
“好。”莫青璃放下碗筷,自是愉快答應,同時和鍾離珞頗爲隱晦的對視一眼,均閃過一絲興奮。
郡主、王爺、小姐、樓主都做過了,唯獨這媒人還沒有試過呢。
莫青璃本以爲連城說去取個東西只是個幌子,誰知她左轉右晃,居然來到一家鐵匠鋪前,連城徑直走向了一個上身□着的精壯漢子,鑄劍爐呼嘯生風,烤得那漢子滿身油亮的汗,順着他的臉頰和背脊流下來。
“吳師傅,我央你打的物事打好了沒?”
吳師傅一抹臉上的汗,先道一聲“客人稍等”,便進了裡屋,取出一柄極精緻的小彎刀來,刀鞘是亮銀色,大約只有掌長,與其說是兵器,倒不如說是給人隨手把玩的小玩意罷了。
“這是按照客人給的圖紙打的,說句老實話,我老吳打鐵造兵幾十年了,還從未打過這般精巧的小玩意兒,客人還滿意麼?”
連城極爲珍重的接過來,意料之中的冰寒刺骨,這是她無意中得來的千年寒鐵,只得一小塊,連匕首都做不成,便乾脆打了一柄只供把玩的小彎刀。
她修長手指眷戀撫過精巧刀身,纔回刀入鞘,輕聲道:“滿意,我很滿意。”
隨即毫不吝嗇的從懷裡摸出一錠足量的金子遞給吳師傅,吳師傅連聲道謝,這次可遇到貴人了,好幾年的生計都不用愁了。
莫青璃只在旁看了一眼,便知這彎刀是送給誰的,她在連城看不見的角度翻了個不怎麼優雅的白眼,又撇了撇嘴。
一路上,連城臉上都掛着賽過春風的笑,幾乎趕上西江月的頭牌花魁花如酒了,眼見路上老少爺們、姑娘媳婦的都投過來異樣的眼神,莫青璃心裡抖了抖,不動聲色的離她遠了一些。
連城一側頭,發現莫青璃根本沒有和她走在一起,忙湊過去撞了撞她的肩,笑問道:
“阿璃,你覺得這柄刀好看麼?”
莫青璃目不斜視,“嗯。”
“阿槿會喜歡麼?”
“嗯。”
連城登時笑得和小孩似的,“那就好,那就好。”
莫青璃眼神開始四下打量,隨口接道:“嗯。”
連城止住笑,白了她一眼,道:“你多說兩個字會死麼?”
“第十九遍,你少說兩個字會死麼?”
莫青璃淡淡回她一句,眼睛已經鎖定了一間裝潢精美的鋪子——採蝶軒,全晉國首飾最好最齊全的鋪子,莫青璃勾勾脣,擡腳便走了進去,連城忙後腳跟上。
“兩位姑娘,想置辦些甚麼?小店這裡金、銀、玉、琉璃一應俱全,您瞧這個梅英採勝簪,簪身是上等的藍田玉,頂上是銀雕的五瓣梅花,採用最先進的鑲刻法,這可是出於晉國最有名的玉匠師段泊蘅之手,別處想買也買不到。姑娘氣質出衆如斯,配您剛剛好……”
鋪裡的夥計一看這兩人神色,明智的選擇了面帶笑容的連城,上來就是一頓噼裡啪啦連珠炮似的介紹,連城朝莫青璃那裡努努嘴,道:“是她要買。”
那夥計倒也機靈,立馬挑了另一款,語如連珠繼續道:“若是這位姑娘,這款碧玉棱花雙合長簪極襯姑娘,您瞧……”
莫青璃微不可覺的皺了皺眉,輕輕吐出幾個字:“閉嘴,你很吵。”
夥計的表情瞬息萬變,紅了白,白了綠,端的是五彩繽紛,連城在一旁掩嘴偷笑。
夥計住嘴以後,莫青璃瞬間覺得世界清淨了不少,便也就專注開始挑着,嗯,首飾。
連城要送給黃槿禮物,莫青璃回頭想想自己好像也沒給鍾離珞買過甚麼,都是她一會兒送個定情信物,一會兒精心準備生辰禮,她們都成親這麼久了,難道還比不上連城麼哼。
“連城,你過來。”
連城放下手裡的和田玉鐲,一臉莫名的走過去,眼前一花便覺發上似乎有些癢意。
莫青璃往後退了一步,仔細看了看連城戴着的髮簪,搖頭,取下來。
連城抿脣笑道:“我還以爲你是要送給鍾離姑娘呢?原來是送我的,真是受寵若驚了。”
莫青璃自顧自看着其他簪釵,頭也沒回道:“你想多了,你與她皆着白衣,氣質相近,我不過借你一用,是以並未受寵,何來驚慌?”
“嘖嘖,惡語傷人六月寒吶!”
“現今將將四月。”
“四月更寒。”
“那便由你寒徹骨罷。過來,再幫我試試這支。”
連城嘟囔了兩聲,乖乖的走過去當“試簪人”。
要不說這世上,人與人是要看緣分的,莫青璃與連城在京都因着藍諾的療治相處過幾月,在常人看來也許不過點頭之交,然而在她二人之間,卻已如同相處多年的好友一般,莫青璃在外人面前冷冰冰的性子,在她面前也能多說上幾句話,甚至於同她插科打諢。
挑到最後,莫青璃精心選好兩支簪子交給夥計,一支海棠滴翠珠子碧玉簪,一支玉鑲紅寶石的日永琴書簪。
分別放入錦盒裝好後,莫青璃默不作聲的將那隻裝着碧玉簪的錦盒遞到連城眼前,她方纔試的時候就覺得這枚碧玉簪很適合她。
連城不客氣的接過來,一句多謝也不說,從莫青璃瞬間柔軟下來的眼神、微斂的眉,便能輕易明白她的心意。
直到現在,連城才隱約明白黃槿爲甚麼會喜歡莫青璃,冷漠的外表並不能代表甚麼,重要的是她對自己身邊的人如何,她的確是天底下少見的人,任何人接觸過她冷漠外表下的溫柔,怕是都不會再捨得放開了。
不過她已經心有所屬了不是麼?自己做的不過是把阿槿從泥潭裡拉出來。
“還愣着作甚?”
莫青璃走出老遠,才發現連城站在原地愣神。
時近晌午,莫青璃也沒往回走,而是隨意上了間酒樓,尋了個僻靜地方坐着,酒菜上齊之後,才淡淡開口道:“連城,你讓我陪你出來,有甚麼想問的,我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連城也不驚訝,依舊笑容和煦,道:“就知道瞞不過你,我想問,阿槿是怎麼到鬼樓的,又如何奉你爲主?”
“十三歲那年,我救過她一命,當時……”
下了酒樓,莫青璃仍舊不回臨江仙,又轉而進了另外一間鋪子,這間就不如採蝶軒裝潢精美,然而各種物事卻一應俱全,莫青璃見連城一臉茫然,解釋道:“四月十三是長安的生日,我得給她挑份生辰禮。”
連城眯了一下眼,道:“四月十三?她的生日明明是……”
明明是在正月初十。
“甚麼?對了,長安與你倒是挺投緣,依你看她會喜歡甚麼?”莫青璃專注着挑選禮物,也就沒在意她說的是甚麼。
連城也走上前去挑選,自如道:“沒甚麼,再說生辰禮還是各挑各的罷,你這個當姐姐的準備禮物,我這個做姨的也不能示弱不是?”
莫青璃拿眼角瞥了她一眼,不再接話。
又逛了好幾家鋪子,才挑選到合適的禮物,二人才打道回府。
莫青璃和鍾離珞的房間離樓梯比較近,是以連城要回房間必須經過那間房,只是裡頭卻傳來清楚的對話聲。
“黃姑娘,我知道你喜歡阿璃……”是鍾離珞溫柔清淺的聲線。
“請夫人放心,屬下從未妄想過能與主人一起。”略帶一點侷促,然而又透露出堅定的清脆嗓音。
連城頓住腳,靜靜的在房門前立住。
“黃姑娘,我並不是要責怪於你,只是好奇而已,我家姑娘性子冷淡又不可愛,話又少,你怎麼會喜歡上她呢?”
門外的莫青璃擡手摸摸自己的鼻子,有些無奈的笑了笑。
“主人不是這樣的,她救過我。我自幼喪母,爹爹從此一蹶不振,在藥罐裡熬了十二年仍是撒手人寰,爲了葬父我將自己賣到了一戶富貴人家爲奴,雖然嚐盡白眼冷遇,倒也算是吃飽穿暖了,然而時日不久,府裡風流成性的二少爺看上了我,我趁着夜黑風高逃了出去,可是在林中卻遇到了一羣醉鬼,被壓在那羣人身下的時候,我覺得這輩子也就如此了,誰知……我聽到空氣被撕裂的聲音,一柄短刀就插進了男人的胸膛……我順着遠處的火光走過去,就看見了倚坐在樹下擦拭短劍的主人。她那個時候比現在更冷漠,我把短刀還給她,她走回樹下,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
黃槿頓了頓,接着道:“我想着自己漂泊無依,便決定跟着他們,他們一行有好幾個人,三女二男。我知道她是故意讓我跟着的,我就那樣磕磕絆絆的跟到了雲夢山上。再後來,我拜在了原來的黃堂主門下,改姓爲黃,取名爲槿。”
鍾離珞看着她,又道:“黃姑娘,你取名爲槿,在額上繪重瓣佛桑花,是不是因着她喜歡木槿?”
“是。”既然都說出來了,黃槿也就答得乾脆了。
鍾離珞眼風不動聲色的瞥過合着的房門,試探着問道:“那,你允許連姑娘一次又一次的接近你,是不是因爲……她們二人生得相似,你把連姑娘當作她的替身?”
莫青璃看了一眼連城,她薄脣緊抿,屏住呼吸,彷彿一顆心都被屋內的人捏在了手上。
是死是活,全憑她一句話。
長久的亙默,屋內終於傳出一聲輕輕的應聲:“是”。
連城將手裡那柄精心準備的小彎刀攥在手心,表情冷如四月涼雨。
她一言不發,轉身便走,在那一瞬間,莫青璃似乎看見她眼角飛快閃過的一滴亮光。
作者有話要說:鑑於今晚碼完字太晚了,明早還有課,於是我打算通宵了=_=
我發現我越來越愛我的郡主了,都快超過我的鐘離大人了,不行,我不能愛上我自己,我要好好反省反省【大霧 ̄へ ̄
躺着君對小說中人物心疼指數(綜合沒寫完的全部):連城>郡主>鍾離>(這個人不能告訴你們)>阿槿。
莫名其妙這章把自己虐到了,不造爲甚麼,可能是代入感情太深了。
然後黃槿的番外我曾經放在上面過一次,不過很早之前了,應該只有冒泡看見過。
最後:對不起我不是萌萌噠的作者,也做不到萌萌噠,只能一本正經的說話了。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