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晉尚佛,是以民間佛寺廟宇廣佈,而*寺歷經幾朝,年代悠久,是晉國最負盛名的佛寺。
*寺浩浩蕩蕩的佔據了一整座山,山間林木鬱鬱蔥蔥,一株株養得青翠欲滴,初夏時分,林間走着多少有些涼意。
地勢算不得平坦,千百級臺階蜿蜒而上,極目望去才能瞧見頂上掩映在綠影中的巍峨佛寺,山道上拾級而上的香客絡繹不絕,有拖家帶口的,也有獨身一人的。
五湖四海、國泰民安。
鍾離珞一手攬着莫青璃的肩,將她護在山路的裡側,避免她被擁擠的人潮碰觸到。
越離得近了,遠近傳來似有似無的誦經木魚聲,融化在一片蟬鳴鳥叫裡,山頂上香菸嫋嫋,“佛門清淨地”的感覺撲面而來。
大雄寶殿正中央供奉着銅鎏金的釋迦牟尼佛像,雄渾莊嚴。佛陀結跏趺坐,手持禪定印,他面容沉靜、神態安逸,略微俯首,以一種仁慈的眼神下視着衆生。
莫青璃筆直的跪在蒲團上,然後雙手合十,深深的將頭埋了下去。
謙恭,又卑微。
鍾離珞立在一旁,看着她身子幾乎彎成一道弓,聽見她虔誠的自語聲:“弟子深感罪孽深重,甘墮十八層地獄,不得往生。以前枉死在我手下的人,弟子願日夜誦經,爲之超度,願他們來生一世安穩,太平喜樂。”
她想起在京城一朝高中、肆意張揚的翩翩狀元郎,想起在白雪紛揚中身姿飄逸、抿脣淺笑的黑衣少女,想起她在雲夢山竹林中舞劍如鴻,行雲流水的藍色身影,想起她不經意間眼眸流轉,輕嗔薄怒,無不牽扯着她的心魂。如今這些記憶都像是隔了另一個世界般,看不見也摸不着。
那個走馬天地間、不爲世事所擾的美麗女子,叫她怎麼同現在這個一臉懺悔,卑微而脆弱的跪在一方小小蒲團上,不住唸叨着“罪孽深重”的可憐人聯繫在一起呢?
世事風雲變幻,總不是你我能夠預料到的。
鍾離珞不信佛,她知道莫青璃也不信佛,只是想從中得到救贖罷了。
莫青璃在佛前靜靜的跪了很久,才站起身走到一旁閉目誦經的年輕和尚旁,先施一禮,才問道:“小師父,請問主持僧無大師在麼?”
小沙彌仍舊閉着眼,捻着手裡長長的佛珠,唱了句佛號:“阿彌陀佛,施主找主持何事?”
“並無要事,只是舊時我家中大哥曾來此請主持大師加持過兩塊平安符,是以小女子想見見大師,盼他能將其中詳細告知於我。”
“逝者已矣,何必執着於虛物,心中無物,則無不有之。施主……”小沙彌慢慢睜開眼,顯出一雙古潭般沉靜的眸子,波瀾不驚的盯着她,莫青璃只見眼前一花,腰間那塊平安符便給他捏在了手中。
以莫青璃的眼力竟沒有完全看清他的動作。
鍾離珞往前跨了一步,擋在莫青璃身前,神情警惕的盯着那小和尚。
小和尚細細端詳了那塊平安符,眉宇間露出一點慈祥的笑意,同他那張年輕的臉說不出的違和,但卻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模樣。不一會兒他將平安符還給莫青璃,道:“佛曰衆生皆苦,唯人爲最,因思而知,因知而苦,因苦而堅,因堅而悟。施主,若覺罪孽深重,何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莫青璃笑笑:“佛門也收女弟子麼?”
和尚道:“佛祖渡人,眼裡只有人。”
鍾離珞瞳孔剎那間收縮了一下,一隻手狀似不經意的搭上莫青璃的肩膀,只有莫青璃知道她手上使了多大的力道,幾乎要將自己的肩胛骨生生捏碎來。
莫青璃倒也覺不出疼來,她覺得自己可能是不正常了,*上越疼,她心裡反而有一種暢快的感覺,不然她滿腔的怨悔要如何排解呢?
然而,斬斷塵緣,斷絕七情,清盡六慾,她暫時還沒那個打算。
還未等她開口,身子一轉,緊接着脣上傳來壓迫的觸感,旋即聽到鍾離珞冷冷的嗓音:“她塵緣未了,怕是不能跟你修佛。”
鍾離珞拉過她的手,不容拒絕道:“走。”
和尚也不惱怒,神色平靜的瞧着兩人一前一後離開的背影,萬物皆是我,我即是萬物,心中有佛,在哪裡修行都是一樣的。
只是……
和尚皺眉,開口叫住了兩人。
鍾離珞護犢子似的將莫青璃護在身後,又像是防什麼猛獸似的將和尚擋得遠遠的,和尚瞧着一臉防備的鐘離珞搖搖頭,露出個憐憫的神情,嘴脣無聲的張合了幾下,道:“施主,你來路坎坷,極易陷入偏執而不自知。貧僧送你一句話,當引以爲戒:萬法皆空,因果不空,撥雲見日,得而復失,順其自然,凡事切莫強求。”
來路坎坷?
鍾離珞目光一肅,抿脣一言不發,再看向身側的莫青璃,見她神色並無異樣,才察覺那和尚似乎並未真正開口,像是有了什麼法子只讓自己一個人聽見。
這和尚,到底是什麼人?瞧他外表年齡大約只二十五六,然而功力深厚至此,又一副修得大道的模樣,恰好此時正值飯點,一旁的另一個和尚上前來,道一聲“主持方丈,該用膳了”。
二人這才明白這小和尚正是莫青璃方纔要找的僧無大師。
之後,和尚贈了莫青璃幾本經書,正如她在佛前所言,莫青璃開始深居簡出,日夜誦讀抄經,手裡也常常捏着檀木佛珠,不知是在超度別人,還是在超度自己,好在這樣的生活讓她眉宇間的沉鬱散去了不少,鍾離珞看在眼裡,心中也暗暗鬆了半口氣。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莫思妤從鑄劍山莊傳來一封書信,大意是說靈霄山莊的凌宇集結向天笑、施無情、少林寺、峨眉、七星坊、崆峒各門派正準備大舉討伐她,要她事先做好準備,自己會在那方里應外合云云。
——樹欲靜而風不止。
莫青璃接到信只是垂了垂眸,手指捻動着檀木佛珠,一顆又一顆,看破世事似的道:“該來的總會來的。”
便將信放到香爐裡燒了。
若是前兩個月,恐怕莫青璃會一臉倨傲的說“我豈會怕他們?要殺我,也不掂量着自己有幾斤幾兩,哼,不自量力”,短短兩個月,便將一個少年人的銳氣盡數磨去,十七歲的人,神色不動間卻已染上了幾分老人行將就木的暮色。
“阿珞,你替我修封書信給師父,問問有沒有人擾她清淨?若是有人到了雲夢山,當真是我這個做徒弟的無能了。”
鍾離珞:“……”
火舌舔上來,莫青璃鬆開捏信的手指,靜靜的看着信燃燒殆盡,化爲飛灰。
耳旁卻沒有意料中的回答,莫青璃疑惑地轉過身:“阿珞?”
鍾離珞偏過頭,極快的眨了幾下眼睛,問道:“怎麼了?”
“我讓你替我修封書信給師父,問問有沒有閒雜人等擾她清淨,你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適?我去幫你把連城叫過來。”
莫青璃二人仍舊是住在渭城的臨江仙,連城沒什麼要事也在她們隔壁住着,正好陪陪長安。有個現成的大夫在,莫青璃自然不會棄之不用,當下便要去請她。
鍾離珞忙拉住她:“不用了,我身子好得很。”
“那你的臉色怎麼這麼蒼白?”
“我沒事。”
“逞強。”
莫青璃不由分說,直接拉着她去連城房裡了。
連城正抱着長安低頭不知說些什麼,長安坐在她腿上笑得前仰後合,一見莫青璃二人過來,跟猴兒精似的麻溜地躥下來問好。
莫青璃揉了揉長安軟軟的帶着奶香的腦袋,笑道:“你們在說什麼?”
長安笑嘻嘻道:“紅孩兒大鬧天宮!”
莫青璃“咦”了一聲:“什麼時候大鬧天宮的變成紅孩兒了?”
連城笑着把話頭接過來:“我覺着世人講來講去就那幾個人,沒意思,便幫她將故事都融合了一下,紅孩兒可以劈山救母,爲什麼就不能大鬧天宮了?”
“等等,紅孩兒劈山救母?”
長安一本正經的娓娓道來:“從前有座五行山,山下有個妖孩兒,名喚紅孩兒,那紅孩兒無父無母,獨自長到十八歲,土地公公便將他的身世告知於他,女媧娘娘跟前原有兩名侍者,他娘先祖便是其中之一的大白蛇精,他娘先祖隕落後有了他娘,名喚白娘子,白娘子觸犯天條被鎮壓在華山之下,於是紅孩兒歷經九九八十一難……”
“停停停……快別說了。”莫青璃險些在原地絆了一跤。
長安一臉崇拜的望着連城,又對莫青璃道:“莫姐姐,我覺得連姨講的故事比外面說書先生還要好。”
連城笑眯眯的,一臉受用。
莫青璃挑了挑眉,心說:可不是麼?哪個說書先生能夠把西遊記、白蛇傳和上古神話融合得如此天衣無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