矯健的黑影在林中閃電般穿行,所經之處百花凋零、林木盡毀,一片焦黑之態,摧枯拉朽一般刮到了莫青璃和鍾離珞面前。
尖銳的破空聲呼嘯而來,鍾離珞攬着莫青璃縱身躍起,透亮堅硬的冰凌帶着罡風險險擦過臉頰,斷了耳旁的一縷長髮。它速度實在太快,根本無從辨明具體樣貌。
鍾離珞在一棵大樹枝杈上輕點一下,那合抱大樹竟如同是假的一般,徑直倒了下去,原是那東西已奔到身前,將大樹攔腰撞斷。鍾離珞心中大駭,在空中一旋身,腳尖勾住樹幹,藉着大樹倒下的最後一分力,向後急掠出四五丈遠,方纔站定,一口氣沒來得及籲出去,那東西又趕了上來。
她一邊左騰右躍,在樹林中來回躲避,一邊心道:幸虧昨夜在河邊歇了一宿,若是那時進來,筋疲力竭之時,又對上這“惡龍”,焉有命在?
一個跑,一個追。
偌大的林子鳥雀撲騰四起,再不復往日的安寧。
她心裡想的雖然沒錯,可現下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她揹着莫青璃在林子裡走了小半天,已然有些疲累。她雖輕功卓絕,然而懷裡抱着一個人,時間稍長,內息凝滯吃緊,很快便力有不逮。
身後追着的“惡龍”越來越近了,幾乎能聞到瀰漫過來的腥氣和腐蝕氣息。
胸前衣襟被輕扯了一下,鍾離珞低頭,見莫青璃斂着眉,雙眸定定的望着身後,忽道:“停下。”
鍾離珞:“?!”
“聽我的,不會有事的。”
鍾離珞一腳已經踏上了樹杈,臨門收了回來,穩穩落在了地上。
如莫青璃所言,“惡龍”也停了下來。可當二人看清那究竟是什麼時,互視一眼,俱都想到:吾命休矣。
龐大的黑影籠在二人眼前,由於奔跑速度太快帶起的水霧像是給這森林下了一場大雨,那黑影倨傲而又剛冷的立在二人身前,在天光的鋪灑下渾身鱗片發亮,格外的威風凜凜和驚爲天人。
那龐然大物生有四足,形似麒麟,肩背如鐵,通體雪藍,額上生有一角,雙目映射出金色光芒,它一爪前屈,三爪向後,高昂的頭顱俯視蒼生,不怒而威。
傳說東海有異獸,體型大者如牛,小者如羊,黑毛四足,類似麒麟,頭上有獨角,性戾而殘暴,人恆遠之。
可眼前這隻獬豸身若小山,比成.人男子還高出不少。二人擡頭看也只能看見它睥睨輕視的金色豎瞳。
“汝等何人?竟敢擅闖此地,擾吾安眠。”獬豸說話時,聲沉如鍾,彷彿整個天地都在低吼,振聾發聵。
鍾離珞擡手捂住了莫青璃的耳朵。
莫青璃看到它只是有些微訝,須臾間便消散的一乾二淨,她有些出神,忽而喃喃道:“靈角獬豸……應修……封印……師父……”
獬豸被喚作應修,頭顱低下來一下子逼近了莫青璃,幾乎能聞到它鼻息間滾燙的熱度:“凡人,何以知曉吾名?!”
莫青璃迷茫的搖了搖頭,似乎有些不知所措,鍾離珞忙將她往身後一攔。
“應修大人,我二人並無惡意。況且您被封印在此地多年,今次得以解封,看在我二人助你的份上,請饒我二人一命吧。”鍾離珞抱拳,一揖到底。
凡人畢竟只是凡人,莫說她們現在一個重傷一個力竭,縱使完好無損,也不見得能全身而退。
應修仰天長笑,震耳欲聾:“無知凡人!本尊這麼多年被困居一方小潭,今次得見生人,怎能不好好享用一番?!”
享用?它是要吃了她們?!
鍾離珞斥道:“我助你解封,你竟恩將仇報?枉你修得人性,通得人言,還自稱尊者?!”
同時左手負到背後,示意莫青璃往後退。
莫青璃試圖將拳頭攥緊了一下,鑽心的疼意從腕上襲來,乾淨的布條上隱隱滲出血來,她咬咬牙,只好手腳並用往後爬了一些,靠在大樹下面。
應修道:“凡人,你要與本尊鬥麼?”
鍾離珞望了望身後臉色蒼白的莫青璃,握緊了手裡的承影,直視着應修那雙金色豎瞳,道:“是。若我贏了,你就放我們走。若我輸了,你……”
“我陪她一起死,”樹下的莫青璃忽然說道。
“若我輸了,我們倆隨你處置。”
“無知小兒,是誰給你的膽量?”應修俯視着不過到它下頷處的年輕女子,它只消一伸爪,便能讓她死無葬身之地,應修眼中金光大盛,爪尖以不及反應之勢在鍾離珞額間虛點了一下,“你——不過魂魄內殘留着紫凰君的一點殘念,妄想勝過本尊,簡直愚不可及!”
殺氣滾滾而來,鍾離珞還驚駭於方纔應修的速度,此時本能的拔劍相對。
凡人和半龍之體的靈角獬豸,惡戰起來,當是怎樣?
應修利爪微擡,罡風暴起,似要將鍾離珞撕個粉碎。
鍾離珞足下輕點,人已經躍入半空。
應修不屑的冷哼,只因人在空中,並無依憑藉力,最是被動,此刻的鐘離珞在它眼裡,渾身都是破綻,彈指間任它宰割。
果然凡人就是凡人,螻蟻一般,沒意思。
應修已是半龍之軀,它一口龍息,只見沾染之處岩石草木俱化作了齏粉,土地焦黑一片,卻並未如預料中掃中鍾離珞。再一凝神,鍾離珞一口真氣未絕,右足在左足一點,憑空拔高了七尺。
應修“咦”了一聲,又哼道:“不過討巧之技罷了,且再接我一招。”
它豎瞳中金光流動,喉中低吼道:“着!”
隨着它的召喚,九天之上一道刺眼光芒劃過,雷霆自晴空而降,正劈向鍾離珞,莫青璃急道:“快躲開。”
鍾離珞在聽到上方壓抑着的響動時便下意識的躍開了,回頭看時,只見地上留了一個三尺見方的深井。
後背瞬間被冷汗浸溼。
下意識的看向莫青璃,莫青璃正後怕的捂着胸口,搖頭示意無事。
好在應修不再召喚雷電,不知是尚未修成龍身不能多加召喚還是什麼別的緣故。眼見應修又是一口龍息吐出來,鍾離珞雙膝跪倒在地上,矮身滑到了所有動物——自然也包括獬豸最脆弱的腹部底下,反執承影劍,自頸下尺餘一路劃到了尾下。
承影的刃和應修肚腹上的鱗甲撞在了一起,竟好像擦出了火花似的,應修腹部連個皮都沒蹭破,轉身便揮了一爪子,擦着鍾離珞的肩膀刮過去,若不是她閃得快,這一下能把她整個人劈成兩半,“砰”的一聲利爪落在地上,砸起一片飛沙走石。
幸好這應修尾巴不長,否則尾巴直接甩這麼一下,怕是要命喪當場!
鍾離珞往後掠出丈遠,心下一凜,知道今次若不是拿的神兵承影,換把普通的劍,早就粉身碎骨了,可方纔電光火石間她似乎看到應修腹下隱藏在堅硬的鱗片下的長長傷疤。
有人曾經這樣傷過它?
所以它有了防備?
可怕又強大的對手!
手裡的劍攥得更緊了,唯一的寬慰算是應修還算是守信用,說好和她單打獨鬥就沒有將矛頭指向過莫青璃,她沉下心思,將視線落到了應修額前的角上。
鍾離珞屏息,將所有的內力都凝聚在足下、劍上,如離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
看準時機,長劍破空而出,成敗——在此一舉!
銳不可當的承影劍尖刺嚮應修頭頂生長巨角的地方,然而同腹部一樣堅硬、甚至更加頑固的鱗甲阻住了去路,劍身彎曲成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幾欲斷成兩截,金鐵交鳴之音後緊接着一聲刺耳的“鏗——”,承影發出近乎斷裂的哀聲。
應修前爪高高揚起,再猛得往地上一落,地動山搖,鍾離珞被遠遠的甩飛到一旁,背部撞上樹幹,又落了下來。
鍾離珞單膝跪地,吐出一口灼熱的鮮血,拄劍喘息。
她擡手往上摸了摸,搖頭苦笑,意料之中斷了幾根肋骨。
應修倨傲的擡爪,閒庭信步的往前走了兩步,輕蔑道:“凡人,知道吾的力量了吧。”
鍾離珞擡袖擦了擦嘴角的鮮血,撐着身子站起來,不屑道:“你我本就不是同類,有什麼……好得意的?你若真有本事,便去殺那紫凰君吶。”
應修面有慍色,喝道:“當本尊不敢麼?本尊先殺了你,再去找紫凰那個老匹夫算賬!”
鍾離珞挑眉,“老匹夫?”
“是又如何?”應修逆鱗暴起,抖落的水珠如雨箭一般射向鍾離珞,鍾離珞手舞長劍,結成一道密不透風的護壁,人力有竭,而龍威無限,道道雨箭穿過越見疏漏的防備,如同利刃刺穿棉紙,輕而易舉釘進她的身體裡。
身上登時崩開數道裂口,鮮血不斷涌將出來。
應修吸着上好的大補之血,得意洋洋,剛想出口譏諷幾句,身後卻傳來異樣的響動,它扭頭一看,見那名狀似殘廢的女子蜷縮在樹下,一手摳着自己的眉心,面上痛楚難當。
額心處一條紅紋,恍如烈焰。
應修收回雨箭,金眸驟亮,好熟悉的……仇恨的……感覺。
應修嘯道:“你將我封在此地百年,如今還敢自投羅網,是你不自量力還是當我可欺?!”
它四爪齊飛,竟然騰雲駕霧,轉瞬之間便躍到了莫青璃面前,額上尖角對準了她,就要將她刺個對穿,以血封印百年之仇。
“汐兒!”
鍾離珞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能夠有這樣快的速度,快到在一息之間從平地躍起,從數丈遠的距離撲到應修的側面,也不知哪裡的力量,可以一腳將應修那堅硬如鐵的頭顱生生踹彎了方向。
不過她落地之後卻再也站不起來了。
清脆的骨裂之聲,清晰可聞。
莫青璃彷彿被什麼牽扯走了,置身於另一個世界中,周遭一片黑暗,無盡的、無窮的,但是有人在說話,很多很多人,太陽穴疼得要爆炸。
眉心的火焰紅得要淌出血來。
“影兒,孃親跟你做個遊戲。從現在開始,不許說話不許動,連眼睛也不能睜開,誰先睜開誰就輸了哦。”
“姐姐,爲什麼這麼久了,孃親還不睜開眼?”
“小影乖,娘去找爹爹了,從今往後,你就跟着姐姐,我們兩個人在一起。”
“千影,東海之濱出現了爲禍一方的孽畜,你隨爲師去封印它。”
“是,師父。可我們只是凡人,如何能封印妖獸?”
“到了地方爲師自會教你。”
“阿姐,師父已向朝廷舉薦我,轉生門這次派出去的弟子是我,你……”
“我自然陪着我的小影,做你的軍師。”
“阿姐你看,關寧城的西北有座迷宮山,我特意去看過,還設計了一個陣法,這是圖紙,你先收着,除我之外沒有人能解得開的。等我老了,再也打不動仗了,我們就去那裡藏起來,不讓世人找到,過兩年太平日子,也不枉來這世上走一遭。你說好不好?”
“斥候來報,北漠三千輕騎,意圖犯我邊界百姓,我今次非要將他們一網打盡不可。”
“我會站在城樓上,等你回來。”
“將軍,軍情有誤,不是三千輕騎,是三萬鐵甲軍。”
“援軍怎麼還不來?!”
“報,將軍!援軍……援軍……沒有援軍……根本沒有援軍啊!”
“沈青,你爲何背叛我?!”
“屬下是千古罪人,這就來陪將軍!”
“我一個將軍,不是堂堂正正的戰死沙場,卻是死在小人的算計手中!阿姐,我好恨——”
“大晁……將亡……無力迴天……你帶着剩餘的將士……逃往迷宮山,還記得我給你的圖紙麼?你……按照圖紙所繪佈陣……只要終生不出……可保一世安好無恙。”
“我的命……你替我活下去。”
莫青璃抱着腦袋,氣血翻涌,臉色從慘白變作血紅,血紅變作鐵青,忽而又蒼白如紙,喉中終於發出一聲痛苦的長嘯。
應修擡爪,再次揮了下去,罡風颳得周遭樹木搖搖欲墜。
鍾離珞手指往前一探,摸上承影的劍柄,手掌在地上一拍,深深陷進去半個掌印,行動不便的身子藉着這一擊之力飛速的撲了上去。
纖弱單薄得像是被風隨時吹散的身子,在這一刻彷如銅牆鐵壁,牢牢擋在了莫青璃身前。
莫青璃眼睛擡起來,看見近在咫尺的勾魂利爪,和陽光下耀眼的藍色鱗片,她擡了一下手,卻又無力的落了下來。
然後,耳旁,撲哧一聲。
溫熱的鮮血濺了滿臉,眼前紅光大盛,什麼也看不見,她只知道,最後一刻,有人擋在了她面前。
方寸歲月,俄頃之間,被時光拉扯着,千年萬年那麼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