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離珞道:“你從一開始就是帶着目的接近她的,是麼?”
連城擡起頭來直視着她,眼裡的愧疚一閃而過,“是,但事情遠比你想象的複雜。”
“有多複雜?”
連城面有難色:“我答應過義父,不能說。”
“好。”
連城見她笑了笑,轉身便準備離開,吃驚道:“你爲什麼不殺我?”
“我犯下的殺孽太多,若不是我,她也不至到如此境地。再者,她不知道你騙了她,我希望此事你也不要再提,她會傷心。”
鍾離珞背對着連城說出這番話,脊背繃得筆直,僵硬而脆弱。
“我不希望她在最後的日子裡,也過得不開心。”
最終還是四人一起上路去了弒樓,莫青璃沒有把靖王和王妃的屍體運回京都,而是就近找了座青草山頭,入土爲安。她想她爹孃大概也不想回去京都那個是非地,不如就在遙遠的海角安眠。
等她們回到雲夢山,已經是八月底,君曦親自到山腳下接莫青璃上去,同時以雲夢山爲中心,信箋四散而去,召集天下名醫,鍾離珞也修了封書信給皇帝,皇帝當即就把太醫院醫術最高的溫御醫派了過來,隱居白山的卿無虞——君曦的師兄接到信後也帶着小徒弟卿南音一併趕來。
一時,八方雲集,好不壯觀。這一結果甚至導致江湖上有人得了重症甚至找不到哪怕一個名醫。
在那些人趕到之前,君曦先給莫青璃診過脈,開了些調理的方子,還特別強調要往每日的湯藥裡滴進蛇血,於是莫青璃即使對那些散發着淡淡血腥味的湯藥皺眉,但還是不疑有他的喝了下去。
鍾離珞開始變着法的做藥膳,儘可能改善藥膳的味道,莫青璃每次都會喝得乾乾淨淨,然後在鍾離珞收拾瓷盅的時候控制不住地衝出門吐個一乾二淨。
心疾發作地越來越頻繁,從一月三次,每次兩日,到七天一次,莫青璃頭先還能暗自強忍,用盡一切辦法忍着。然而,咬破的脣瓣,指甲扎傷的手心,和冷汗淋漓的臉輕而易舉便把她出賣了,這是鍾離珞第一次見她發病,她捂着胸口,在地上蜷縮着打滾,四肢痙攣,額上滾落大顆大顆的冷汗,喉中壓抑着含糊的呻吟。
白日已是如此,夜裡更是讓鍾離珞措手不及,莫青璃在疼痛暫歇的間隙,氣若游絲的要求用玄鐵鎖鏈將自己四肢鎖起來,再封住周身大穴,幾乎整個墨竹軒外都能聽見從裡面傳出來的鐵鏈錚錚和間或破喉而出的慘叫聲。
白日萬蟻蝕心,夜裡剝皮抽骨。鍾離珞終於體會到了她當初的那句話,是怎樣殘忍地報應到了自己最愛的人身上,她跪在病痛過後昏迷過去的莫青璃身邊,痛哭失聲。
不知誰說的,幸福要走那麼多路,用那麼漫長的時間,做出那麼多努力,毀壞它卻只需要邁出一步,一瞬之間,不費吹灰。
連日來的放血和頹然傷痛讓鍾離珞的身子也消瘦下去,甚至比莫青璃清減得還要多,彷彿風一吹就要倒了似的。
而此時,那些來自五湖四海的名醫也都雲集到了山上,在君曦的苦雨齋交流醫術,說是交流醫術,其實就是討論莫青璃的生死。鍾離珞也常常去和他們商討,但是沒有帶着莫青璃。她們也就只有這時候不在一起,其餘時候都像是雙生的影子,一刻也不曾離了開去。
莫青璃去聽過一次牆角,裡面的人多半是說着一些她一知半解的東西,一個人提出法子,另一個人反駁,最後全數被反駁,什麼都討論不出來。鍾離珞從頭到尾都沒有說過話,只在最後淡淡說了聲:“若是將我的血換給她,可有一線生機?”
屋內靜若寒蟬,一會兒有人提出反對意見,大抵就是換血一事風險太大,鬧不好會雙雙斃命,而且她的心疾十分古怪,不見得有效;也有人認爲是劍走偏鋒,可以一試。
而鍾離珞再沒有說話。
自那次之後,莫青璃再也沒有去聽過他們商討病情。鍾離珞短暫地離開之後,她有時候去屋外的桃花樹下坐着曬太陽,有時候曬着曬着太陽就睡着了,等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女人懷裡了。
她開始睡得越來越沉,越來越久,鍾離珞卻幾乎開始徹夜不眠,好不容易睡着了總是被噩夢驚醒,顫抖着手指去探莫青璃的鼻息,明明兩人相擁而眠,還蓋了很厚的被子,抱着莫青璃的手卻總是冰冷。
鬼樓的藏書樓汗牛充棟,有些古籍是以前從影樓帶過來的,也許記載着救命之法,鍾離珞不肯放棄這或許算得上希望的希望,白日裡沒有時間,晚上便掌了燈在藏書樓通宵達旦。
一燈如豆,鍾離珞坐在案前,面前堆放着數十本攤開的古籍,她一手執卷,書頁被慢慢往後翻,風拂過,一滴淚啪一聲掉在書頁上,墨漬被重重化開。她擡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若無其事另翻過一頁。
十一月初,山上來了一個人,火急火燎直衝向莫青璃的墨竹軒,他穿一領黃不黃、紅不紅的葛布深衣,面似紅銅、須如白練,正是總是慢半拍的老鬼,他帶來了一個令所有人狂喜的消息。
“小璃有救了,有救了!”他高亢的嗓音幾乎整座山頭都能聽見。
鍾離珞將躺在牀上的莫青璃扶起來,讓她靠在自己懷裡,而後才問老鬼:“怎麼回事?如何救治?”
老鬼高深莫測的捋了一把長鬍子,得意洋洋道:“我老鬼是誰,我在江湖上飄蕩的時候聽到所有名醫都往這裡來,就打聽了一下,然後回了一趟天山,那上面有座冥幽潭,潭水冰寒卻有奇效,我將小璃帶到天山,藉着寒氣和內力壓制住她的病,然後再飲潭水慢慢調養,興許能有一線生機。”
莫青璃掩嘴咳嗽了一聲,蒼白的臉頰浮現出病態的潮紅,她笑道:“那就好。”
她轉頭望向鍾離珞,鍾離珞脣角彎起來,像是在笑的模樣,又有些說不出的悽然。
鍾離珞道:“那我們什麼時候啓程?”
老鬼咋呼着插嘴:“哎呀徒孫媳婦,這事兒不好辦呀,那天山上天寒地凍常人受不了,你雖然有內力傍身,但以前畢竟傷了底子,怕也是受不住的。冥幽潭更是天山的寒氣之源,不如……”
他忍不住一哽,紅了眼眶,繼續道:“不如你就在這裡等着,等小璃好了,我送她回來。”
鍾離珞怔了一下,看看老鬼,又看看懷裡的莫青璃,好半晌,啞聲道:“好,我不去。”
莫青璃手搭上女人手背,輕輕地包裹了上去,餘光掃向眼眶通紅的老鬼,微微垂眸,並不說話。
既然找到醫治之法,按理說莫青璃應該越早動身越好,莫青璃卻不慌不忙,老鬼也沒有催促,再沒有別的人來墨竹軒打擾她們,自發的隔絕出一個只屬於她們二人的世界。
鍾離珞不再去苦雨齋,也不再去藏書閣,所有的時間都用來陪莫青璃,越發的體貼和溫柔,好像要把這一生所有的柔情都在這幾天全部用盡。
終於,這日,莫青璃偎在鍾離珞懷裡在樹下曬太陽,她擡起右手,眯縫着眼對着陽光打量着腕上的平安結,紅繩因爲長久的貼身戴着而磨損過重,顏色暗淡了許多。唯有那三顆紅玉珠子,愈發的玲瓏剔透起來。
良久,她將袖子放下來,隔着冰涼的衣袖手指輕輕摩挲着紅色的平安結。
溫暖的陽光給她漂亮的五官鑲上了一層朦朧的光邊,美好的不真實。
“阿珞,我想……明日便隨老鬼啓程去天山。”
鍾離珞嘴角一直含着的笑僵住,好像忽然不會說話了似的,生硬道:“這麼快?”
“嗯,不能再耽擱了。”
她眼裡像有云霧掠過,“我真的不能去找你麼?”
還沒等莫青璃回答,她便微微振作,搖頭道:“山上的寒氣我受不了,去給你添麻煩麼?我還是不去了。我就在這裡等你回來。”
莫青璃伸手,將她耳旁的一縷長髮勾到了耳後,微笑道:“好。”
鍾離珞將她的袖子重新擼上去半截,指着舊了的平安結,笑着說道:“等你回來,我再給你編條新的,不,兩條,一人一條。”
“等我回來,我舞劍給你看。”
鍾離珞伏在她的膝上,喃喃道:“我等你回來,你一定要回來。”
莫青璃覺得有溫熱的液體落在她膝上,很快便溼了一大片衣衫。她張了張嘴,手撫着女人的長髮,將那聲未出口的嘆息收了回去。
誰都知道,她再也回不來了。
苦雨齋。
“師父,我走了之後,勞你替我好好照應着阿珞,此一去,我料不到她之後會是如何,如果她改變主意執意要去找我,你就告訴她我其實並沒有去天山。還有長安,她的武功我纔剛剛教完口訣,後面的就勞煩師父了。”
君曦乍一聽覺得她像交代後事似的,狐疑道:“師父不是找到法子治你了麼?又不是不回來,你怎麼跟交代後事似的?”
莫青璃也微微皺眉,“老鬼沒有告訴你麼?”
“告訴我什麼?”
“假的。”
君曦一驚,追問道:“什麼是假的?”
莫青璃平靜道:“說天山上有座冥幽潭是假的,說找到法子治我也是假的,天底下哪有那麼那麼多的奇蹟,即便是有,又緣何會發生在我身上?”
“那鍾離珞……”
“她也知道是假的,從一開始就知道,老鬼太不會演戲,而她太聰明。”
“那她還答應?”
莫青璃忽然極輕的笑了一聲,眼中含淚,悽然道:“不答應又能如何?讓她看着我一日一日的衰弱下去,兩眼失明、雙耳失聰、聞不到、摸不到,直到再也無法感受到她的存在,一個人在無盡的痛苦和黑暗中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而無能爲力麼?”
“師父,你無法體會親眼看着自己心愛的人慢慢死去,自己卻無能爲力,是一種怎樣的疼痛折磨,越是緩慢越是疼痛,越受折磨,她越愛我,這樣的折磨便越是加倍。你讓我怎麼忍心?與其這樣,不如讓她守着一個虛幻的希望,希望我還在世上的某一角,好好地活着。”
莫青璃偏過頭,將腦後的長髮撥到了身前,她的臉頰蒼白而柔弱,在陽光下近乎透明,像是輕輕捧着也會碎。
君曦忽然擡手,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嘴。
莫青璃如墨的青絲下不知何時已隱藏着大片大片的白髮,彷彿一夕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