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笠被一隻素淨修長的手揭開,莫青璃看着對面和自己仿若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女子,表情有一瞬間的空白。
“你是誰?”
千小影輕蔑的瞟她一眼,沒接茬,然後直直將矛頭對準了鍾離珞,劈頭蓋臉一頓罵澆下來:“我說千小雪你是不是有病,她讓你去死你就去死,明明轉個頭就能一起活下去,偏偏要自尋死路。”
“還有你,姓莫的,你知不知道就因爲你這點破事,死了多少人,你知不知道……”
“住口!”
千小影被鍾離珞的大聲喝止嚇了一跳,回過神來更是怒不可遏,叫道:“你憑什麼叫我住口,我在靈海里住得好好的,這幾年爲什麼老是出來跟她搶身體,不就是爲了救她麼?還有那些直接間接因她而死的人,雖然我不認識,但好歹目的是一樣的。她憑什麼一句不想活,就讓所有人的努力付之東流?!”
“影兒。”昭華從空中幻化出來,對着千影搖了搖頭,示意她注意分寸。
莫青璃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天底下最荒謬的事,將她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是他們,現在又說是爲了救她才做出這麼多匪夷所思之事,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於是她掀了掀脣,冷冰冰的諷刺道:“我讓你們救我了麼?你們殺那麼多人救我經過我的同意了麼?一條滿是鮮血的人命怎麼就沒有人問過我想不想要?你們想要我死,我就得死;現在你們想要我活,我就得感恩戴德的活下去麼?你們又憑什麼?”
千影反脣相譏:“好啊,你若是想死,不若死個乾淨,反正我們倆得有一個得魂飛魄散來祭劍,不如我回去活着,你來祭劍。正好我與阿姐多少年沒見了,正好再續前緣。”
“你休想!”
“你不是不想活了麼?有什麼資格來管身後之事?!”
“姓千的,你欺人太甚!”
“姓莫的,你才無理取鬧!有種我們比一場,誰贏了誰回去。”
莫青璃的“好”字已經衝到了喉嚨口,腦子極快清醒過來,冷哼道:“險些中了你的激將法。”
“你!”
“夠了!”昭華和鍾離珞同時道,把兩個快打起來的女人各自分了開。
鍾離珞道:“小影,這事你別跟着摻和了,我有些話想跟她說。”
莫青璃往後退了一步,目光躲閃。
鍾離珞眼底浮現一絲心疼,柔聲道:“雲汐,你別怕。我只想問問你,你究竟是爲什麼不想活下去。”
她頓了一下,像是說不出話來,許久才輕輕說道:“你……是不要我了麼?”
莫青璃安安靜靜的看着她,忽然就蹲下.身嚎啕大哭起來。
“所有人都在騙我。師父騙我、師祖騙我、連.城騙我,連你也騙我,我的人生就是一場你們所有人設計好的騙局。我累了不行麼?我實在不想再被你們欺騙了不行麼?你告訴我回頭就是生路,我又怎麼知道那是真的,我一覺醒來,發現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一個人,你不在我身邊,我怎麼辦?!”
所有人都抱着爲莫青璃好的打算,一步一步的設計着她的人生,將*的精神的傷害加諸於她,老鬼如是,君曦如是,連訣如是,包括後來知道真相的鐘離珞亦如是,從來沒有人問過莫青璃的感受,她就像是被蛀空的河堤,外表光鮮亮麗,內裡早已千瘡百孔。
再一點風吹草動,就是潰不成軍。
所有的傷害過後,她能說的只有輕輕一句:“你告訴我,我怎麼辦?如果你又是騙我的,我怎麼辦?”
鍾離珞擡手緊緊捂住脣,淚水奪眶而出。
千小影沉默着,也不說話了。
莫青璃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爆發了一瞬便沉寂了下去,靠在船艙邊緣默不作聲,忘川河水幽幽而過,三千年往東,三千年往西。
鍾離珞走上前坐在她身邊,輕輕地說道:“對不起。”
莫青璃漠然道:“我不需要道歉。”
“或許你不再信我,但這次是真的,你睜開眼睛,會發現我就躺在你身邊,寸步未離。”
“如果你騙我,”莫青璃轉頭看着她,決絕道,“我會恨你一輩子。”
鍾離珞端目凝視,認真道:“我保證。”
千小影和昭華對視一眼,心道終於把這小鬼給解決了,總算可以安心上路了。
渡船越走越偏離固定的路線,盡頭隱隱有着光亮,好像是從一扇沉黑大門裡涌出來的,在即將到達彼岸的時候,千小影叫住鍾離珞:“阿姐。”
“嗯?”
千小影道:“如果我和姓莫的同時掉進水裡你先救誰?”
鍾離珞:“你。”
千小影:“我不信!”
鍾離珞:“……救她。”
千小影:“昭華,你看她!”
鍾離珞:“……”
通向生途的門前,莫青璃先從船上踏了上去,然後回頭將手遞給鍾離珞,鍾離珞手剛伸出一半,心裡涌起的異樣感覺讓她立刻回了頭,恰好看見千影沒來得及擦掉的眼淚。
她快步上前,將千影一把抱住,在她耳旁鄭重道:“如果她死了我會去陪她,但如果你死了,我會替你報仇,不惜一切代價,哪怕是我的生命。你永遠,永遠,永遠是我最愛的妹妹,沒有人可以取代。”
千影雙手擡起,輕輕回抱她,“阿姐,來生再見。”
說完這句話,她嗓子就啞了,她忘了,她很快就要魂飛魄散,沒有來生了。
眼看着那兩人的身影消失在光亮的最深處,千影怔立在原地,掌心傳來柔滑的觸感,迎面正對上昭華帶笑的眼,她說:“落水了何必要她救你,我也可以。”
千影反手緊握住她的手,微微仰起了頭,像是在迎接什麼,感覺身體開始慢慢消散。
三千里忘川河水,幽幽回回,三千年往東,三千年往西……
連.城在牀前守着,引魂燈忽明忽暗,幾乎要將她的心都要嚇出來,第三日夜晚,莫青璃終於醒了過來,她偏頭看了一眼睡在身邊的女人,虛弱的笑了笑,重新陷入了昏迷。
連.城上去給她把了脈,終於放下了三個月以來吊在嗓子眼的心。
接下來的事只需要調養身體便好了。
此時,洛城鑄劍山莊。
莫思妤正在書房處理莊中事務,便聽得下人通傳有人求見,還呈上了一個信物,莫思妤當即放下手中的事情急衝衝的奔至會客的惠雲軒,下人被她遣了下去。
自繼任莊主以來,她還沒有這麼失態過。
軒裡有兩名男子,一人坐輪椅,一人站着,俱是紗帽遮面。
“妤兒,你都是一莊之主了,怎麼行事還冒冒失失的。”青衫廣袖的中年男子摘下紗帽,話裡是長輩的寵溺與調笑。
莫思妤撲通就跪了下去,哽咽道:“妤兒見過爹爹,見過爺爺。”
然後又看了看門外,似乎是在等另一個人。
莫鼎天道:“行一沒有救回來,就我和爹回來了。”
莫思妤道:“可是爹爹,你們不是早就……”
莫鼎天道:“此事說來話長。當日我被南清築暗下殺手,以爲必死無疑,誰知後來卻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醒來,那裡似乎是囚禁之所,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我發現你爺爺也在那裡。我們想逃出來,但是戒備森嚴,而且琵琶骨被穿,又有人一直餵我們吃軟筋散,直到前些日子,那些守衛不知何故卻將我們放了,我們才能夠回來。我與你爺爺後來推測,或許這一切只是南清築設的局罷了,他想做成一件事,具體是什麼,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莫鼎天似乎很欣慰,“我回來的一路上打聽過,山莊給你打理得很好,爲父就放心了。”
莫思妤怔了一會神,露出個似悲似喜的笑容。
“爹爹,我錯過了一個很重要的人。”
莫鼎天在她肩上恨鐵不成鋼的用力拍了一把,“錯過的未必就來不及,我莫鼎天的女兒,窩窩囊囊的像什麼樣子?!”
莫思妤盯着他,“爹爹,是阿湘。”
“我管她阿香還是阿臭,我只知道我女兒想要的我都會無條件支持,快去吧,有爹在呢。”
“爹?”
莫鼎天瞪她:“還不快滾。”
莫思妤笑着答:“我滾,我滾。”
隨即大踏步出了門,朗聲道:“備馬!”
官道上駿馬長嘶,四蹄飛奔,去往的正是紅葉城邱家村的方向。
這是個民風淳樸、與世隔絕的小村莊,莫思妤牽着雄奇挺俊的白馬一進村,便有路邊玩耍的男童上來詢問客人慾尋何人,莫思妤報上秦湘的名字,那男童便樂於助人的帶着莫思妤到了一家籬笆小院。
馬拴在籬笆樁上,莫思妤推門進去。這裡佈置很簡單卻很有生活氣息,場上曬着金燦燦的玉米和紅薯幹,架子上擺着幾個竹篾簸箕,裡面盛着曬乾的紅辣椒,幾隻肥壯的母雞在院裡追來逐去。院子裡甚至闢了一小塊菜地出來,種着番茄,已經開了花。
裡間的門也沒有上鎖,方桌上放着一套普通的陶土茶具,杯子倒扣在茶盤裡,很乾淨,一塵不染,看得出主人家是個會過日子的人。牀上放着縫製好的衣物,莫思妤心跳漏了一拍——那是一件大紅色十分喜慶的小襖,針腳細密,是給孩子穿的。
阿湘她……有喜了?
爹爹,錯過的是真的來不及了。
莫思妤踉踉蹌蹌的從裡間跑了出來,提繮勒馬便打算落荒而逃,被秦湘隔壁的王大娘看見,王大娘吼道:“喂,你是誰家的姑娘,怎麼亂進人家屋子?來人吶,村子裡來壞人啦……唔!”
她下一句還沒嚷嚷出來,給莫思妤堵住了嘴,莫思妤從懷裡摸出一錠金子來,壓低聲音道:“我和這家的主人是朋友,不是什麼壞人。還有,不要告訴她我來過,那這錠金子就是你的了。”
王大娘接過金子,訥訥的點頭。
莫思妤拉過繮繩,翻身上馬,很快便離開了這方避於世外的村莊。
秦湘和臨彥從山上打獵回來,喂老母雞吃了點食,回房把那件紅色小襖拿了出來,徑直往隔壁的王大娘家裡去,王大娘手裡抱着的娃娃看到秦湘來了,咯咯直笑,露出兩顆小小的門牙來。
秦湘熱絡道:“大娘,這是我給你家樂哥做的小襖,等再大一些就可以穿了。”
王大娘:“我說大妹子,你也老大不小了,不是大娘說你,也該找個漢子過日子了,我瞧同你一道來的彥哥就挺不錯的,小夥子結實又有本事,過日子不愁的。”
秦湘垂了垂眼,復又打起精神笑道:“他是我哥哥。而且我已經有意中人了。”
王大娘嘆道:“算哪門子的意中人喲,這麼久了也沒見他有個影,說不準早把你忘了,男人都這副德行。你還是找個踏實的過日子,這女人啊,最是經不過時間熬的了。”
“我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