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離珞抿了下脣,拉過莫青璃的手,按在自己腿上,迫她半蹲下身來,又看着她清澈的眼睛,溫言道:“告訴我,你剛剛想了甚麼?”
眼中卻是不可抗拒的強硬。
莫青璃剛張口,鍾離珞便輕輕捏了捏她的手指,嘆氣道:“要說實話。”
望着女子墨玉眸子裡勾着的薄霧,莫青璃忽然覺得心裡有些酸澀,嚥下了本來打算說的沒甚麼,薄脣翕動,一字一頓道:“我在想,我要報仇,報仇,報仇。”
一連三個報仇,足見她心裡的怨憤,或者比莫青璃自己以爲的恨意還要深,甚至……
鍾離珞似是料到了,又似是沒有料到,手搭在莫青璃肩上,神*言又止,半晌,道:“汐兒,你不覺得你這樣……很危險麼?”
莫青璃知道女子說的是甚麼,她擔心自己會被仇恨控制而迷失本性。
回她一個放心的笑容:“等報完仇就會好了罷,到時我們兩個便去遊山玩水,東山雲隱寺,南海滄浪閣,北城涼築樓,如何?”
隨即站起身來,替鍾離珞整理了下衣領後繞到輪椅後面繼續往前走,搭在輪椅椅背的右手不經意顫了一下。
竹舍並不很大,如江南少女娉婷,青青翠翠的立在那裡。屋前,本是一片燦爛盛開的白色木槿花,可惜花期已過,只剩下蒼黑色的花籬,橫直在竹屋兩旁,倒顯得有些空落。因着鍾離珞腿腳不便,要坐輪椅出行,所以莫青璃便沒有用鵝卵石鋪就小路,只是在林間隨意開了條小徑。
輪椅吱嘎,順着小徑往前走,穿過屋外圍着的一圈稀疏竹籬,恍恍惚惚便入了夢一般,竹舍左邊一棵高大的桃樹,因爲已經入秋,不見甚麼花瓣,離樹百步之內一方蘭亭,亭內石臺石椅,石臺上刻着圍棋棋盤,古樸沉沉。
“這竹舍乃我親手搭建,阿珞可喜歡?”莫青璃低頭瞧着輪椅中的白衣女子,神采奕奕,頗有些邀功的意味。
“喜歡倒是喜歡,不過瞧你這般模樣,哪裡像一樓之主,與那討糖吃的孩童可有兩樣?若是讓青衣他們瞧見,不定該如何看你呢?”她笑。
莫青璃笑而不語,推着她繼續向前,來到屋前。
我這般模樣,又豈是任人瞧見的?
“墨竹軒?”鍾離珞擡頭看着屋前懸着的竹製匾額。
“因着我在山上的竹屋叫這個名字,所以便也叫這個名了。”
屋內的佈置其實很簡單,一桌一椅一牀榻,一道屏風,一封書架,而已。這本是莫青璃用來夏日納涼的處所,不必弄得那麼複雜。
只在屋內小坐了一會兒,便起風了,風從竹舍的縫隙間透進來,莫青璃探到鍾離珞袖子下,去摸她的手,發現愈發冰冷,這林間本就幽深,如今已快入冬,更是寒氣逼人,擔心她受不得風,於是道:“阿珞,走罷,午膳也該準備好了。”
鍾離珞順從的點點頭,臨出竹林時回頭看了一眼,風幽幽的從竹林穿過,吹下一陣泠泠輕音。
三日後。
莫青璃起了個大早,便去宮門口等候。
今日是科舉殿試這日。
正是上早朝的時辰,宮門口便和集市一般熱鬧,到處都是來來往往的身着各色官服的人,從胸前的各類補丁便可以甄別官吏品級。看着各色面孔的人從自己身前一個一個的走過去,年長的、年少的、意氣風發的、精神萎靡的,莫青璃就如一個看客一般,冷眼旁觀着。
世間最醜惡的嘴臉,在這裡都能一一見到。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迎來了領莫青璃入宮的人,這次倒不是那個“婀娜多姿”的黃公公,而是另一個“身形窈窕”的劉公公,瞧他身上服飾,應當是殿前太監。
這次一起入宮參與殿試的共有十人,莫青璃與其餘二人被安排在隊伍前列,顯而易見那二人是與她同爲一甲及第。
“在下蘇子晉,家父是翰林院學士蘇楚,這位是衛仲卿,禮部尚書的長子,大家同是一甲及第,不知這位同年如何稱呼?”
路上,那二人中較爲溫和的一個便上來自我介紹了,瞧上去文文雅雅,透着一股書卷氣,不似古板,倒是給人很舒服的感覺。卻是他旁邊的名喚衛仲卿的男子,面色冷峻,跟誰都欠他錢似的,不像禮部出身,瞧上去卻像兵部的人。
白白浪費一張好面孔。
“在下莫青璃,江州人士。”莫青璃衝二人回了禮,又溫和的笑笑。
人在世間行走,總免不了要戴各種各樣的面具,有時候我們不能改變生活,就必須爲生活而改變,久而久之,面具下的那張臉,慢慢的粘合、粘合,連自己也看不清。
“江州?那可是個鍾靈毓秀的地方,怪不得莫兄生得如此俊逸。”蘇子晉合了手裡的竹骨折扇,仔細打量着眼前這個自稱莫青璃的同年,身形比自己略略矮了些許,一身靛青色的豎領輕裝,一頭墨發用漢白玉冠束起一半,另一半散落在身後,五官宛若冰刀裁刻,俊朗分明。
果然江州出才俊。
“蘇兄謙虛了,京都纔是養人的地界兒,比起你和衛兄,小弟自嘆弗如啊。”莫青璃連連搖頭表示慚愧,苦笑道。
“欸,大家都是同年,不必如此客氣。以後大家也得同朝爲官,不如這樣,你稱呼我爲子晉,便喚他仲卿好了。仲卿你說是不是?”蘇子晉對莫青璃說完這番話後,左手肘撞了撞衛仲卿的胳膊,示意他表個態。
“是,子晉說得有理。”衛仲卿還是那副臭臭的臉色,沒有多說一句話。
“那蘇兄和衛兄,哦不,子晉和仲卿也喚我青璃好了。”
本着來而不往非禮也的原則,莫青璃向他二人作了個揖,以示恭敬。
蘇子晉顯然對莫青璃很有好感。
“青璃,我聽說江州的琵琶可是天下一絕啊,不知是否名符其實?”蘇子晉又搖開了摺扇,問道。
“當真,子晉若是有興趣,來日抽得空,小弟便同你去聽一聽又何妨?”
……
莫青璃很快便與蘇子晉熟稔起來。
言語間,不難看出這蘇子晉是心地單純之人,因父親是翰林大學士,耳濡目染書生氣甚濃,平素愛些琴棋書畫、鑽研典籍甚麼的。他爲人大方,不喜客套,坦誠直率,倒是很合莫青璃心意,心下便生了一番好感,與他談得愈發投機。
於是宮門口到大殿的路途也就顯得不那麼枯燥,不知過了多久,那劉公公停了下來,向殿前立着的另一位公公低語了幾句,那公公看了莫青璃一行人一眼,便進得殿去了。
不一會兒又出來,領着大家進去拿金鑾寶殿。路上反覆叮囑着待會皇上來了,皇上沒讓你們擡頭千萬不可擡頭,皇上沒讓你開口不可多言,一行人一一應下。
走進大殿,正中是一個約兩米高的朱漆方臺,上面安放着金漆雕龍寶座,背後是雕龍圍屏,方臺兩旁有六根高大的蟠龍金柱,每根大柱上盤繞着一條矯健的金龍。
擡頭仰望殿頂,彷彿是另一個小天地般,那些盤着的巨龍跟活的似的,眼睛一眨就要從這裡飛出去,翱翔雲端。
莫青璃看着這華麗尊崇的金鑾殿還有那高高在上的雕龍寶座,心裡暗歎,怪不得天下有那麼多人想坐上那把椅子,睥睨蒼生,權力的誘惑,有幾個人能抵擋得住。
其實十歲那年,莫青璃進過一次宮,當時正是皇太后的六十壽辰,要求所有王公大臣攜同家眷,只不過當時進得不是這金鑾殿,而是用來宴請的永和殿,也不曾見識這前殿的奢華與奪目,更因着年歲不大,連那永和殿也記不大清了。
那是莫青璃第一次進宮,誰也料想不到,卻也是最後一次,以雲汐郡主的身份。
而今,踏上這金鑾寶殿,腳踩着堅實的大理石,竟讓莫青璃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時光變遷,亦不過是從前,兜兜轉轉,似乎在歷史的滾滾長河中聽見時間嘆息的聲音,深遠綿長。
一切,彷彿都是命中註定。
“皇上駕到......”有太監尖細的嗓音從身後傳來。
“跪”。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莫青璃與蘇子晉他們站在殿中右側,行跪拜禮,山呼萬歲。
莫青璃低着頭,跪在地上,明黃色的身影從身旁掠過去,身上隱隱晉國皇族專用的龍涎香,長靴上的明黃色緞面用金線繡着張牙舞爪的金龍。
“興”。
衆人便都起來,垂首站定。
“金科一二甲進士何在?”子書仁邁着矯健的步伐,龍袍下襬一撩,坐到了雕龍寶座上,開口說了第一句話,溫潤,親和。
蘇子晉、衛仲卿、莫青璃三人站在第一列,其餘人站在第二列。
莫青璃因低着頭,看不清子書仁的臉,但卻能感覺到由上方而來的銳利目光從她身上掃過去,再移開,向後。莫青璃今日的裝扮是鍾離珞親自動手,照例在臉上做了小小的易容。
“今日既是殿試,想必各位都明白,那朕廢話也不多說,”子書仁在上方打量了一下金科士子,特別是一甲進士,個個丰神俊秀,芝蘭玉樹般的人物。
子書仁頓了頓,道:“我大晉立國百年,幾代國君勤政爲民,雖無內憂,卻有外患。北狄一入冬便犯我大晉邊境,南蠻也是一直虎視眈眈,我朝本是以武立國,更因此兵力衆多,卻於國庫帶來巨大負擔,民生堪憂。若裁減軍隊,又恐外敵來犯,各位可有兩全之法?”
莫青璃站在下頭,眉眼低垂着。
北方進犯?是由於缺糧,南方則是大部分未開化之地,貪圖中原先進的文化、發達的經濟。若能和解,便好,若不能又該如何?軍隊裁減會揹負很大的風險。
該怎麼辦呢?
這時,蘇子晉已然上前,面色鄭然,道:“啓稟皇上,草民以爲北狄屢次犯我大晉,不過爲口糧,若能揚我大晉國威,何妨與他們和談,便是與他冬日口糧,來年再奉還給我們。而南蠻在我朝南陲,若能通過商道互通有無,想必可安撫之,再輔之自由通婚,裁減兵士便會大大減少風險。”
“好,不愧是蘇大學士的兒子,”子書仁顯然心情很好,又對着下方另一個大臣道:“蘇愛卿,你可真是有福啊。”
“皇上謬讚了,臣惶恐。”莫青璃左側一個身着紫色官服,胸前繡着白鷳鳥補丁的官員一撩官服下襬,跪下謝恩,嘴裡說是惶恐,可是那喜悅從上咧的嘴角便能輕易看出。
從左而右,按順序第二個人應當是莫青璃了。
不知怎地腦子忽然閃現出許多畫面,一會兒是孃親親吻她時溫柔的笑靨,一會兒是父王在點將臺上意氣風發的雄姿,還有那青草庭院中清脆的笑聲,這些片段慢慢糅合,卻又牽扯着纏繞,慢慢拼湊成一幅完整的畫面。
終於浮現出父王在桃花樹下輕輕溢出的嘆息:“若是可能,父王願意就此解甲歸田,就陪着我的妻女。我手下的兵將也可以分散開來,春日農忙時耕種,農閒時操練,如此,便也能忠義兩全了。”
父王離去的時光對莫青璃來說已太過久遠,如今想來,恍如一個太過夢幻的鏡花水月。她其實已然記不清父王孃親的具體樣貌,卻因着這殿試的題目,突兀的想起他們。
想是冥冥中自有天定。
莫青璃手指緊握成拳,又鬆開。
父王孃親,是你們在幫我麼?
不動痕跡的理了理腰帶和衣袖,莫青璃上前一步,道:“啓稟皇上,草民以爲,子晉兄言之有理。不過裁減兵士依然有很大的風險,不如……”
她頓了頓,似乎在等甚麼,聲音提高了一些。
“不如,將半數兵士解散。”
衛仲卿在旁邊一直看着莫青璃,此時心裡鄙夷的罵了一聲不知天高地厚,卻恍惚見到她脣角隱隱約約的一絲弧度,好像是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