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未時末。冬日的太陽愈發的暖人,叫人心裡也舒適起來。
街道兩旁店肆林立,商鋪招牌旗幟高高飄揚,年代久遠的青石板散發着古樸的氣息,不刺目的日光淡淡鋪灑在紅磚綠瓦或者那顏色鮮豔的樓閣飛檐上,於這繁榮的江南古城又添了幾分難得的朦朧與詩意。
衣裳華貴的公子佳人緩緩而行,衣着樸素的城中居民穿梭於街裡街外,像走入了一幅畫中。
一城繁華半城煙,多少世人醉裡仙。
莫青璃推着鍾離珞在這街道慢慢走着,輪椅的車輪軋在青石板上發出吱嘎的聲響,彷彿已然走過了幾百年的時光。
“汐兒你看那個……”二人在這街道安靜的走了許久,鍾離珞忽然指着左前方,臉上有着淡淡的欣喜。
“甚麼?”莫青璃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古董鋪子?
“我想吃。”
吃?古董可以吃麼?
莫青璃眼風掃過四周,瞧見那古董鋪子左側有個小小的糖炒栗子攤位,攤後中年漢子手裡一柄鍋鏟用力上下翻炒,兩手袖子高高挽起,旁邊的妻子坐在一旁穿針引線做針線活,時不時拿起手邊的絲帕替丈夫擦汗。
推着輪椅過去,可見鍋裡糖分焦化,焦香四溢。
攤頭站着一兩位客人。
莫青璃低頭,見鍾離珞正擡眸看她,還一本正經的問道:“帶銀錢了麼?”
“沒有。”
說是沒有帶銀錢,莫青璃卻故意推着輪椅往那個方向走,走到了那精巧攤位前。
“大哥,來一包糖炒栗子”,鍾離珞向中年男人道。
“好嘞”,男人寬厚一笑,利落的鏟了一鏟滾燙的栗子裝入防油的小紙袋,雙手在布衫上用力擦了擦,將袋子遞給鍾離珞道:“姑娘,剛出鍋的,小心燙。”
鍾離珞接過小包,擡頭望着莫青璃笑,一絲得逞的意味,然後自己推着輪椅繼續往前走。
莫青璃回過神來,給了中年男人五文錢,追上去站到輪椅的側面,撫額:“我不是說我沒帶銀錢麼?”
“我知道你肯定帶銀子了。”
莫青璃假作嚴肅:“我若是沒帶呢?”
“那就把你押在那裡,給人家打雜”,鍾離珞從油紙袋裡捏出顆栗子,專注的剝殼,而後薄脣輕啓,咬了一口,難得一臉餮足的模樣。
莫青璃挑起右眉:“爲何不是將你押在那裡?”
“你捨不得我,”鍾離珞忽然轉頭看她。
墨色眸子裡彷彿黑暗中的水流在涌動,幽邃深深,內裡卻是翻涌上來的散漫笑意。
知道對方是說笑,卻仍舊說不出話來。
她的確是,不捨得。
六年前,她還有英武的父王,溫柔的孃親,和善的小廝和丫鬟,老實敦厚的管家伯伯,捨不得後院的老槐樹,逃不開門前的桃花香。
放不下過往的人和事。
而今,她只剩下她了。
也只有她一個,還陪在自己身邊。
有些害怕,若是她也離開自己,要怎麼辦?
半晌,莫青璃低下頭,直視女子深沉若海的黑眸,認真道:“是,我捨不得。”
非但捨不得,而且是不能捨得。
原本只是互相開個玩笑,只是不經意間便忘了,眼前的人已經不是當年的人,是自己的錯。鍾離珞微微側頭,瞬也不瞬地望着那個神色肅穆的女子,忽然伸出左手捉了她的腕,輕輕捏了捏,沒有放開,亦沒有說話。
腕上玉般潔白的手指冰冰涼涼,掩在素白的衣袖下,在那蘇州雪錦上繡着的白木槿的襯托下,愈發剔透,莫青璃有些怔。
長久的靜默。
“走罷”,莫青璃左手輕輕反握她的手,右手推着輪椅向前。
“對不起”,有溫柔的聲音散在風裡。
莫青璃沒有說話,只是握着她的左手又用了幾分力。
我知道。
二人這般走着,時間不知不覺的過去,薄暮的夕陽餘暉淡淡的鋪散在道路兩旁,將她們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街邊的小攤小販們臉上都漾着喜悅的笑容,各自準備收攤,這一日的忙碌也到了頭。
“小夥子,鍾離小姐。”
不經意間,莫青璃竟推着輪椅又走到了那賣餛飩的小攤,方纔仗義的老漢用力揮着手熱情的向二人打招呼。
“張大爺”,鍾離珞溫和的回道,莫青璃也衝老漢點點頭。
那餛飩攤還沒有收,但這個時辰大家都已經準備回家了,攤位上也沒有別人。
橘紅色的夕陽映在肆邊小旗上,給這簡陋的小舍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緋紅,平添了幾分靜謐與安寧。
安靜如水的日子,惹人豔羨。
鍾離珞拍了拍莫青璃的手背,示意她過去。
二人在桌旁坐下,張大娘用抹布在桌上來回擦了許多遍後,用粗瓷大碗倒了兩碗茶水過來。
“鍾離小姐,還有這位公子,請喝茶,我們這也沒甚麼好茶水,這茶葉都是我們自家新炒的桂花茶,您嚐嚐?”張大娘佈滿皺紋的臉上竟擠出了一個靦腆的笑容。
“好。”
莫青璃看鐘離珞一臉自如,似乎與這對老夫婦很是熟絡。
擡手端起茶,仔細聞了聞,有股淡淡的桂花香氣,醇而不烈,果然是好茶。
張大娘道:“鍾離小姐,您身旁的這小夥子中午還在我這吃了餛飩呢,我家老頭子還鬧了個笑話,您和他?”
“她啊......”鍾離珞抿了一口茶,輕輕放下茶碗,右手扶着下巴,微微側頭瞧着莫青璃。
莫青璃給看得有些不自在,她笑甚麼?
“大爺大娘,我給你們介紹一下,我身邊這位公子,名喚莫青璃,是我未來夫君。你們喚她青璃便行。”
莫青璃臉登時燙了起來,嘴裡的茶水也咽不下去,卡在喉嚨裡劇烈的咳嗽起來。
“莫急,喝口茶水也能搶着。”鍾離珞湊過去,輕輕拍着莫青璃的背,眼睛卻彎了起來。
莫青輕輕璃瞪她一眼,還不是你害的?
一個時辰前。
“成婚以後,我使喚你夫君好呢?還是喚你娘子呢?”女子吐氣如蘭,呵在莫青璃的鼻尖。
彷彿中了蠱一般,莫青璃下意識的閉上了眼睛。
“紫煙,小姐醒了麼?”
“回老爺夫人,小姐還在歇息。”
門外傳來鍾離丞相與夫人的詢問和紫煙低低的應聲。
莫青璃如夢初醒般睜開了眼睛,女子的臉離她約有一掌的距離,璀璨如黑水晶的眸子裡斂着淺淺波瀾,眼底勾着柔和的笑意。
脣角依稀有甚麼柔軟劃過,是自己的錯覺?
“爹孃來了,我去外面看看,你在裡邊等會兒我。”鍾離珞坐到塌邊的輪椅上,推門出去。
莫青璃坐在牀沿,右手食指撫上脣角,來回摩挲,分不清方纔是錯覺還是真實。
一時有些怔。
外室細微的對話聲不斷飄進來。
“爹,娘。”是鍾離珞清淺動人的聲線。
“珞兒啊,皇上已經賜婚給你和青璃,聖旨已經下來了。”
“這個我知道,青璃她告訴過我。”
“皇上今日上午賜的婚,青璃午間過來了?”是鍾離丞相微微訝異的聲音。
莫青璃聞言一驚,那人,是故意的麼?這麼說不是明擺着她來了相府麼?大晉雖然較爲開明,但是在女子閨房,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同樣會遭人詬病,有損女子名節。
鍾離珞道:“不是的,爹。是殿試之前,青璃說過會讓皇上賜婚的。”
脣角卻蘊着絲笑,目光若有若無的飄向內室。
鍾離丞相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鬚,點頭道:“是這樣,青璃是個好孩子,珞兒啊,你可要好好服侍他。”
鍾離珞溫順道:“是,女兒曉得。”
莫青璃聽到這裡,總覺得女子一直在強忍着笑意的錯覺,服侍自己?自己服侍她纔是正理罷。
“對了,爹,婚期在哪天?”
“瞧我,把這事給忘了,欽天監定好日子了,就在下月初一。”
……
“張大爺張大娘,我與阿珞定在下月初一成親,你們也來罷,就在城東的莫府,離這裡不是很遠,到時我讓府裡派人來接你們。”好不容易茶水嚥了下去,莫青璃跟着道。
張大爺夫婦連道好好,心說難得鍾離小姐的夫君也像她一般沒有架子,無論相貌還是性子,俱是相配得很。
“天色已晚,我們就先回去了。”鍾離珞的茶水已經喝完,偏頭意味深長的看了莫青璃一眼,又轉頭對着那對老夫婦道。
照晉國風俗,如果要成婚的的話,新郎新娘的喜服最好是由新娘親手縫製。離下月初一隻有半個月,卻哪裡來得及,依莫青璃的意思,去城南錦繡坊量身,讓她們做就行了。
怎料鍾離珞卻神神秘秘的讓她別擔心,還親手拿來尺子比量她的身材。
莫青璃看着拿尺在她身上比來量去的女子道:“我說阿珞,你繡藝再怎麼好半月之內怎麼可能做好兩件喜服,我們還是請繡坊的繡娘罷。”
鍾離珞頭都沒擡:“噓,山人自有妙計。”
沒成過親的人,自然不知道成親原來這般繁瑣。
納彩、向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幸好最後兩項不必,日子是欽天監算好的,想必也不會差到哪去,親迎就更好說了。
可就算如此,因爲時間緊迫,前四項都集中在一起,攪得二人是頭昏腦漲。
至於那個衛仲卿,赤堂傳過來的消息與莫青璃猜的八.九不離十。
晉國開國近百年,鍾離家四代爲相,家族顯赫。是以,鍾離珞雖腿腳不便,但是卻是直系中最受寵的獨女,近年向鍾離丞相府提親的青年才俊算來也有不少,而衛仲卿算是其中最執着的一個了,聽說這兩年他統共向鍾離珞提了不下五次親,每次都灰頭土臉的回去,連鍾離小姐的面都見不到。
這個衛仲卿在京都也算是年少有爲,禮部尚書的長子,生得又俊俏,他與鍾離珞的事京都許多不明真相的百姓都津津樂道,甚至還很看好。而近兩個月莫青璃一直往右相府跑,還數次約鍾離珞出府郊遊,儼然一副右相女婿的模樣,朝堂之上鍾離右相甚至親自承認。
所以那日衛仲卿對莫青璃的敵意倒是事出有因,若是不恨莫青璃,倒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本來小小一個尚書之子,莫青璃根本不放在眼裡,可是在翰林院他多次擾她查證當年之事,着實可恨得很。
當然這是後話。
婚期將近。莫青璃與鍾離珞各有各的事情需要忙碌。
莫青璃最大的事情就是佈置喜房了。
莫府裡大大小小的房間不少,於是就選了一間最大的、採光最好的房間,屋前正是那十數株寒梅,窗外正對遠處滿山青翠竹篁。
本來這事不需莫青璃親力親爲,可是她總覺着自己做纔有意義,她和鍾離珞都不喜太過豔麗,便只是在窗戶上貼了些喜慶的雙喜剪紙,牀幃亦只是一層薄薄的紅紗,梳妝檯、書架等桌椅用品,不一而足,皆是仿照鍾離珞本來的房間。
包括紗窗、紅燈籠,賞下人用的紅紙包封,收禮物用的灑金箋謝帖,桌上擺放的全套未名窯青花茶壺,半月形的銀質果盤,以及當日要擺的果品都一一吩咐好。站在房門口往裡頭看,乾淨的紅色,喜慶而不豔麗,終於滿意的點了點頭。
只是見到門口貼着的對子:“映日紅蓮開並蒂,同心伴侶喜雙飛”,皺眉道:“來人,把這副對子給撕了。”
又回到書桌前研磨提筆,筆懸在空中許久,一時也想不到甚麼好對子,只得放下墨筆去外頭透透氣。
穿過那一片花海,推開古舊的木門,沿着幽深小徑步入了墨綠色的竹海中,那座小竹舍仍然婷婷的立在林的盡頭,慢慢走到那方蘭亭中,手指輕輕撫着其上雕刻的圍棋棋盤,冰冷溫存,耳旁是清風搖曳翠竹的動聽聲響,像是誰吹響了一隻巨大的洞簫,演奏着一支綿長的樂曲。
莫青璃閉上不自覺彎起的眼,坐在石凳上,在新竹的清香中,對面彷彿依依嫋嫋的浮現出白色身影,纖指輕動,擡眸淺笑。
……
青衣從外頭回來時,斜陽已經西下,莫青璃搬了梯子放在房門口,手裡拿着兩幅紅紙,瞧見他過來,忙道:“青衣,過來幫我拿下對子。”
青衣在下頭拿着下聯,她自己踩着梯子拿着上聯上去貼。
薄暮的餘暉暈到她淺褐色的瞳仁裡,水波橫溢。
上聯寫的是:“攜一山竹老”,青衣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裡的下聯:“伴一人白頭”。
都貼好以後,他站在下頭望着這簡簡單單的十個字,用的是粗管狼毫筆,墨下得很重,草書飄逸,鳳舞龍飛。
紅豔豔的婚慶對子,自有一派逍遙。
一會兒,青衣疑惑道:“阿璃,怎地沒有橫批?”
莫青璃拍拍手,從梯子上下來,往屋裡瞥了一眼,道:“在桌上擺着了,墨還沒幹。”
“寫得甚麼?”
鏤花的窗櫺吹入一陣冷風,掀起桌案上鋪開的一張紅色熟宣。
“半生逍遙。”
不知道爲甚麼,說起這四個字莫青璃總是有些唏噓之意,好像是從靈魂深處發出來的嘆息。
她自己也無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