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青璃白他一眼:“我有說有甚麼麼?”
“你……我……”蘇子晉一張俊臉白了又紅,紅了又青,青了又白,端的是山花開遍,奼紫嫣紅。
莫青璃見他面色變了又變,心下倒是愉悅,但也自知不可太過,便輕咳了一聲,肅聲道:“放心,我不會在意的,你也不必替他道歉。”
蘇子晉放鬆的點了點頭:“那就好,那就好。”
此事就此揭過,接下來真該談正事了。
莫青璃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道:“子晉,此番相邀,我有要事請你幫忙。”
蘇子晉目光灼灼看着她:“但說無妨,只要我能幫得上的,一定盡力。”
“我想”,莫青璃看了他一眼,聲音壓低了一些:“幫我查一下當年靖王爺謀反的事情。”
“啪”的一聲,青瓷杯盞跌落在地上清脆的聲響,蘇子晉面色嚴峻:“你說甚麼?”
“你爹是當年的史官,你應當能看到更多的史料纔是,我想請你幫我查一下當年的詳情”,莫青璃看着他烏黑的眼睛,一字一句重複了一遍。
蘇子晉從一旁的杯具中又取了只杯盞,斟滿酒,緩慢道:“爲甚麼?”
“實不相瞞,青璃本是靖王爺的義子,六年前靖王府滿門被滅之時我正在山上學藝,幸而留得一條性命,學成之後,便一直想着查明實情,爲義父昭雪,若我也死了,義父之冤何人能平。”
半真半假。
六年前,莫青璃僥倖在滅門一案中撿了一條性命,被君曦救回雲夢山,便一直在山中學藝,十五歲被獲准下山,卻要在江湖歷練一年,十六歲才踏足京城,而真實目的的確是爲了平反。
莫青璃接着道,語氣誠懇:“可是,書中對於靖王爺的記載太少了,我根本無從下手,不得已想請你幫忙。”
蘇子晉沉默着,眼裡烏黑沉澱,光芒閃耀,盯着莫青璃的眼睛,彷彿想將她看透般,心裡卻有自己的考量。
良久。
他溫潤的眉眼攢出一絲笑來,輕輕道:“好”。
“不過,你可得許我七十年的女兒紅。”
“這又何妨?”
“兩壇。”
“一言爲定。”
這有何難,臨江仙窖裡還有幾十壇呢,便是全送他又何妨?轉念一想,樓裡愛喝酒的人不少,特別是那個師祖老鬼,簡直嗜酒如命,他應該快到京都了,少說也得給他留幾壇,若是發現沒了好酒,恐怕當場二人就得過起招來,自己可沒那個閒心跟他打,特別是自己目前還勝不了他,都活成精了。
酒足飯飽,當然酒是一直蘇子晉在喝,莫青璃酒量不是很好,只是偶爾品酒,並不常喝。看着蘇子晉一杯一杯的喝,莫青璃擔心他喝多了會不會要自己送他回去,青天白日,自己送一個男子回家,這情景,怎麼想怎麼詭異。
雖然在旁人眼裡,自己也是男子。
不過幸好,他沒喝醉,看來酒量好得很,喝了那麼多臉也沒紅一下,莫青璃正想和他道個謝就此分別,只聽蘇子晉走到浮雕紅木屏風後面的書案前,把袖子挽起來,大咧咧道:“筆墨伺候。”
“你這是做甚麼?”莫青璃不解,卻還是順從地拿了墨硯,心裡隱隱約約一個念頭浮上來。
不會罷?
“你等着看罷”,蘇子晉神神秘秘地笑了笑,賣了個關子,接着筆走龍蛇,在宣紙上飛快的落下了幾行俊逸的字,待寫好後,提起來吹乾上面的墨跡後,遞到莫青璃面前。
那上面寫的是:“和甫五年,帝與晏狩於雁蕩山,同寢同食,或之人謂之無禮。帝曰:‘晏者,廣而儉,文而有禮,必有大成,子姑待之,無需多言’”。
和甫是先帝子書和在位時的年號,子書和二十五歲登基,改年號和甫,史稱和甫元年,當時子書晏十一歲,並未封王,住在皇宮。和甫五年,子書和而立之年,子書晏當時只封了個逍遙王爺,稱長安王。從蘇子晉這行字不難看出,那個時候子書和與長安王的關係十分之好,不管真心還是假意,至少表面功夫是做足的。
依莫青璃看來,那時長安王並沒有功績,只是掛着逍遙王的頭銜而已,而子書和登基時先先帝晉穆宗的所有兒子中只留下了兩個:一個是齊王子書和,一個是幼子子書晏。而那時子書晏不過十一歲,而且身後沒有勢力,對子書和構不成威脅,所以子書和才一直留着子書晏在培養?又或者是手上血腥太多,單獨想放過幼弟?
後來長安王爲其征戰沙場,馬革裹屍,五載而回,改封靖王。就算功高震主,自己又不是男嗣,不可承父爵位,難道非要滿門抄斬麼?
是因爲當年靖王聲威太過?還是由於別的原因,那又會是甚麼呢?
日頭漸漸西斜,窗口吹進來一陣冷颼颼的風,貼着莫青璃的臉頰,直鑽進領口,莫青璃打了個寒顫,思路也就此中斷。
蘇子晉見莫青璃終於回過神來,習慣性拿起桌案旁的摺扇,右手一揚,隨手打開在胸前輕搖,耳旁垂下的烏黑髮絲染上了陽光的金色暖意。
好不瀟灑道:“我爹一直有寫手札的習慣,這是我偶然在他書房看見的。”
“偶然看見?然後一字不落的全記下來了?”莫青璃無意識地盯着他扇面的山水畫,隨口問道,心裡還在繼續着方纔的思路。
“其實不是”,蘇子晉有些不好意思的收起摺扇,白皙的臉龐也帶了一絲赧然,道:“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大丈夫就應戰死疆場,馬革裹屍,這纔是真正男兒的活法,我雖爲一介書生,但也不例外。當年,靖王爺幾乎爲全大晉所有青年男子所崇拜,月白戰袍、紫色方巾、一柄流雪紅纓槍,成爲大晉最時興的裝扮。因着爹和王爺同朝爲官,我曾去王府拜見王爺幾次,至今記憶尤深,不似將軍,倒似儒生,只是耍起槍法時就跟變了一個人似的,這纔是在疆場風沙鶴戾中打磨出來的真正的一柄槍,無堅不摧。”
臉色黯了黯:“當年靖王府以意圖謀反罪被滅門,莫說朝中,就是百姓也沒有多少人相信,我曾經試圖在暗處蒐集一些證據,只不過事倍功半,就這幾行字,還是我趁爹不在的時候偷偷去他書房找見的。”
莫青璃心裡有些悵惘,半晌,道:“你可還記得我父……義父生得甚麼模樣?”
有時候,我們越想記住一個人,那人的身影便越如同隱在鏡花水月之中,隔了一層看不透的迷霧,窮盡所有力氣,也看不分明。靖王府一事出的突然,頃刻之間,滿門被滅,一點遺物也沒有給莫青璃留下,除了後來那柄喚作“青璃”的短劍,還是君曦後來去王府找來的,所以,她對那柄劍便格外在意,以前都是日日擦拭,從不離身。
“記得倒是記得,我給你畫下來罷,不過青璃,事情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了,好歹放開一些。”
蘇子晉手搭上莫青璃的肩,輕輕拍了拍,以示善意的安慰,誰知她卻像是觸電般的向後疾退了兩步,避開他的手,不免有些愕然。
莫青璃並非有潔癖的人,蘇子晉她也並不討厭,反而是真心將他當做朋友,只是面對突如其來的碰觸,身體永遠比大腦先反應過來,連忙不好意思道:“抱歉,子晉,我只是有些不習慣。”
蘇子晉不在意的擺了擺手:“不打緊,不打緊。不過你這一下真是有些傷人,像我蘇子晉好歹也是京都數得上的翩翩公子,在你眼裡彷如猛虎般避之不及,傷我倒不礙事,若是以後哪位大人要拍你肩膀,你可別像現在這樣,不然,容易得罪人吶。”
因爲這個小插曲,莫青璃一時興致有些降下去了,也知道蘇子晉一番好意,於是點了應了一聲好。
待他畫好畫後,二人便在臨江仙就此分別。
窗外的日頭落到了天的盡頭,依然在釋放白日的最後一絲熱度,莫青璃走出客棧,看着喧嚷的人流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薄涼的餘暉灑在她的臉上,有着微微的暖意。
該回家了,家裡還有人在等着自己。
不過還有件事兒沒辦,先前在臨江仙提及女兒紅,莫青璃纔想起十歲時埋在王府後院桃樹下的兩壇酒還沒有挖出來,當時二人約定待對方出嫁時便拿出來,上天其實也挺有趣的,鬧到最後竟讓她們二人嫁給了對方。
城南,靖王府舊宅。
莫青璃走到偏門,沿着階梯拾級而上,推門而入,院內冷冷清清。
邊擡頭望了望天邊快要燃盡的夕陽,不由得緊了緊衣襟,奇怪,剛剛還覺得有些溫暖的陽光灑在這荒涼的院子裡,莫名的寒意凜然。
後院的荒草瘋長了幾年,冬季又全部凋零,一眼望去,盡是頹然的枯黃色澤,斑斑駁駁,佈滿了整座後院,再細細、輕輕的,在空氣中腐爛,呼吸間都是叫人不舒服的氣息。
軟底長靴踩在上面,那些枯萎的秋草層疊綿密,擠壓着發出細微的討人厭的聲響,吱吱呀呀,就像羣蛇在灌木叢間潛伏行進的聲音,聽在耳裡毛骨悚然。
莫青璃擡眸往前看了一眼,有些老舊的鞦韆架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幾步之遙,卻總覺得有甚麼東西牽扯着她,永遠到不了似的。
別過去!
停下來!
它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