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外的,莫青璃對她的碰觸沒有多大的反感,再加上對連城莫名的熟識感,反而從這個擁抱中覺出一種惺惺相惜的知己意味,這是在青衣他們身邊體會不到的,不管和他們再親近,名義上的主僕關係永遠存在着,也就永遠成爲不了知交。
莫青璃道:“自然,不過……你如何知道我是女子?”
連城擡了擡眉,又用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莫青璃,眼睛彎了一下,道:“這易容之術易學難精,你臉上的易容常人可能看不出來,不過義父精於易容,我看得多了也就練出了幾分眼力勁。況且……”
“嗯?”
“你從來沒有刻意隱瞞,不是麼?好了,不管怎麼說,我們現在就是朋友了,作爲朋友,阿璃,送你個見面禮。”
她狡黠一笑,水漾的眸子裡盈盈的,從袖子裡摸出一對精巧的銀質小鈴鐺。
“這是一對銀鈴蠱,分別寄存在這兩枚銀鈴鐺裡,壽命爲三年。只要你搖動其中一個鈴鐺,另一隻蠱蟲感應到,它所在的鈴鐺也會響,南疆的蠱許多都是因情而生,這對蠱蟲便是用來緩解戀人之間的思念之情的。”
莫青璃伸手接過那對精緻的銀鈴,好奇的搖響了其中一個,果不其然另一隻也響了,面上也有幾分驚奇與喜意,想不到這中原人人聞風散膽的蠱也有如此有趣的,但一時手邊也沒甚麼好送的,心思一轉,道:“阿槿慣用的武器是彎刀,也喜歡名刀,最爲欣賞的便是北冥府的‘滄月刀’。我上回見到那把刀,便想着給阿槿弄來,不過現下還不到時機,待我給你找來那把刀,你再送給阿槿,她也許會歡喜。”
莫青璃忽然伸手輕輕懷抱了一下連城的肩膀,在她耳旁道:“保重。”
連城垂在身側的右手往莫青璃手上放了一粒小小的紫色藥丸,衝她輕輕頷首,道:“把它含在嘴裡可以不受七星海棠的影響,保持清醒。”
說完頭也不回的離開了臨江仙,離開了京都,追逐着黃槿的腳步,彷彿永遠不知疲累。
“我等着你的刀,阿璃。”她背對着莫青璃用力揮手,朗聲道別。
莫青璃看着她白色的背影,覺得除了鍾離珞之外,她是另一個能夠將白色穿出不一樣風采的人來,相對於鍾離珞的清雅出塵,連城則是屬於另一種,就像是肆意的風一樣,無拘無束,頗有幾分逍遙的味道,她溫柔的外表下,是一個狂傲不羈的靈魂。
莫青璃站在門口,不知道腦子裡在想些甚麼,等回過神來的時候連城的身影早就不見了,身後也響起了輕微的咳嗽聲。
“醒了?”莫青璃倒了一杯水送到藍諾脣邊。
藍諾臉色雖然仍舊蒼白,但是身體已然痊癒,精神也恢復了一些。
他伸手接過杯盞,咕嘟咕嘟全喝下了肚,莫青璃見狀乾脆把桌上的茶壺拿在手上,喝完一杯她就倒一杯,茶壺都要見底了,藍諾才停下來。
許是這三月在牀上躺得太久,而那隻喚作“小白”的蠱蟲也挺折騰人,他才渴成這樣。
藍諾將最後一口水嚥下,一句廢話也不多說,直奔主題:“主上,受傷的前一日夜裡屬下接到一封密信,正好是關於屬下當時調查的事的消息,便立刻去東郊小樹林赴約,左等右等也不見人來,直到破曉時分,只聽見耳旁一陣風過,屬下便覺胸口一疼,沒了知覺。”
莫青璃道:“你可看清那個人的樣貌?”
“沒有,那個人渾身罩在大大的黑色斗篷裡,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近日可有惹上甚麼仇家?”
藍諾輕笑了一聲,道:“藍堂專司刑罰,只負責對付那些被抓住的人,去哪裡惹仇家?真要說的話,只可能是那些被我折磨的人的親屬。”
黑色斗篷?不知男女?
紅袖的赤堂那裡半點消息也沒傳來,根本沒有線索找出那個人,難不成要把影樓、弒樓和四大山莊的主人都調查一遍?
那個人,到底是誰?
……
連城走後,莫青璃開始調查鬼樓是否出現內鬼的問題,誰在她的房間放了七星海棠,只是未等她查出是誰,有件事便如晴天霹靂砸在了她頭上。
臘月二十日夜,這注定是個不眠之夜,丑時一刻,一道炫目的藍焰從城東莫府飛快的竄向墨綠色的天空,格外的耀眼。
黑暗裡,無數條人影在非城的夜色中上下竄行,往同一個方向而去。
不過半個時辰,鬼衛、所有在京都的眼線,連同仍未離開的紅袖、橙夏、青衣,大約一百多人全部聚集到了莫府庭院之中,一個個站得筆直,面目冷峻,如臨大敵。
樓主急召,不知道是出了甚麼大事。
莫青璃卻背對着他們,一動也不動,背影僵硬得很,也脆弱得很,彷彿風吹一下就會給折斷了似的。
“衆人聽令,停下你們手裡正在查的事,不管是我原先吩咐的還是你們堂主吩咐的,所有人全部出動,把整個晉國翻個底朝天也要把老鬼給我找出來,找到了馬上把他給我帶回來。立刻,我要立刻見到人。”
聲音冰冷卻急促,仔細聽的話還能聽到一絲輕微的顫。
“若是老樓主不願來呢?”,一個還不是很熟悉情況的眼線不要命的問道。
莫青璃轉過身來,身形一晃,在人羣中一把將說話男人抓出來,下一刻,男人的背被死死抵在院中一棵粗壯的柳樹下,她手緊緊勒住那個說話男人的領口,厲聲喝道:“我養你們都是廢的麼?別說他不願意來,你們就把他綁來,就是死了,也要把他從墳裡給我刨出來,給我起來救人!”
森冷的月光之下,青衣他們才發現她眼眶通紅,眼裡全是血絲,盯着那男人的目光暴戾得就像是要吃人一樣。
所有人俱是一驚,屏住了呼吸,頓時死一般的靜。
紅袖趕忙上前握住了莫青璃的手,扣住她的脈門,莫青璃才緩緩鬆開指節發白的手指,有些虛弱地晃了晃身子,斜倚在紅袖身上,青衣見狀,立刻站到她面前,冷聲對着那些還呆站着的人喝道:“樓主的命令聽到了沒有,還不快去?”
“是,屬下遵命”。
不過片刻,院中的人便散了個盡,彷彿從來沒有來過一般,只有風中還飄蕩着的幾瓣凋落的白梅,昭示着這裡曾經發生過甚麼事情。
紅袖忙將莫青璃扶進了房間,讓她坐在凳子上,輕輕拍着她的背,柔聲道:“出甚麼事了?”
莫青璃忽然緊緊攥住她的手,急切道:“對,還有連城,去找連城,找連城救人啊,她在蘇州,你趕快送信給黃槿。不不不,還是我親自來,我去叫藍鷲。”
眼中卻沒有焦距,恍如囈語一般。
她搖着頭跌跌撞撞的站起身來,往窗子旁邊走,曲起中指就要喚藍鷲來,紅袖連忙拉她回來,按住她的肩膀不讓她亂動,在她身上連點幾處穴位,莫青璃終於安靜了,頭低垂着,卻安靜得可怕。
“到底出甚麼事了?要救誰?”
紅袖他們見她這個樣子,一個比一個着急上火。
“她死了,”一道幽幽的嗓音從身下傳來,莫青璃依舊沒有擡頭,死氣沉沉的。
“誰死了?”
“她死了。”仍是沒有一絲波瀾起伏的聲音。
“我求求你,你告訴我她是誰啊?”紅袖急得簡直要撓牆。
“鍾離珞”,莫青璃擡起頭來,已是滿臉的淚水:“她死了,鍾離珞死了。我要怎麼辦?怎麼辦?”
她又像是陷入了魔怔一般,一直在不停的重複着“怎麼辦”、“怎麼辦”的字眼。
青衣從懷裡拿出一方白色絲絹,遞給紅袖讓她幫莫青璃把臉上的眼淚擦掉,又輕聲安撫道:“阿璃你別急,你告訴我們具體是怎麼回事?夫人怎麼會忽然就……”
自己前幾日還與她談過話,她可是要好好保護阿璃的人,怎麼會輕易死去呢?況且以她的身份……他不相信。
莫青璃擡起頭茫然的看着他許久,眼珠才木然的轉了兩轉,臉慢慢漲成了醬紫色,紅袖在她背上猛地拍了一下,莫青璃才呼出一直憋着的一口氣,劇烈的咳嗽起來。
她歇了好一會兒才重新說出話來:“我懷疑有人在我房裡點的沉香中放入了七星海棠,與連城商議後覺得可能是內鬼所爲,我想找出來,於是今夜事先含着連城給的一顆解藥,子時的時候,我發覺阿珞偷偷的從榻上起身,於是便悄悄的跟着她,發現她在一間廢置的屋子裡偷偷的喝藥,然後咬着自己的手臂蜷縮在地上,十分痛苦的樣子,我就推門進去,問她在做甚麼,誰知這時候她擡頭一看是我,忽然吐出一口黑血,一臉急切的說了一句‘我沒事,莫怕’就昏迷過去了,我去探她的脈,發現她已經沒有脈搏了。”
“是我害了她,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如果我不推門進去她就不會有事的,一定是這樣的……”
眼淚又不爭氣的滾落下來,她擡起手胡亂抹了抹。
青衣和紅袖二人對視一眼,問道:“夫人現在在哪裡?我們覺得夫人沒有死。”
正所謂當局者迷,若是鍾離珞真的死去的話,臨死之前爲甚麼要說一臉急切的說“我沒事,莫怕”這句話呢?好像是刻意說的,就是爲了怕莫青璃擔憂她。關心則亂,莫青璃的重心只放在了她沒有呼吸上,很淺顯的道理,她偏偏一時之間想不到,若是給她多一些時日冷靜一下,也許她就會察覺到這點了。
只不過面對所愛之人在自己眼前死去,誰又能夠冷靜下來呢。
莫青璃彷彿捉着了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攥住紅袖的手臂,緊緊盯着她,淺色的瞳仁亮晶晶的,裡面還殘存着水光:“真的麼?”
紅袖的手被抓得生疼,眉也沒皺一下,看着莫青璃目光灼灼的眸子,即使不很確定,也只得點頭,她怕她一搖頭,眼前的主上就要崩潰了。
“好,好,我立刻帶你們進去見她。”莫青璃眼裡重新燃起了希望,精神也恢復了一些,拉着紅袖就往內室走,手卻一直沒有鬆開,彷彿這是支撐她的唯一力量。
鍾離珞一身雪白的衣袍躺在榻上,只是那張臉卻如紙上拓下來的一樣,白的沒有一絲血色,眉目淺淡,脣色蒼白淡至透明,襯着這一身白衣,竟好似要直接離開這塵世似的。
莫青璃一進房來便坐到了牀邊,癡癡地望着她,好像永遠望不夠似的。
青衣上前探了探她的脈搏和鼻息,發現真如莫青璃所言,沒有呼吸沒有脈象,肢體冰冷,的的確確是一個死人了。
他不可置信的往後退了一大步,怎麼會?她怎麼會忽然就死了呢?
不可能的。
紅袖見他這番動作,知道確是屬實,鍾離珞真的已經死了。
下意識的便去看莫青璃,見她還是一直保持着那個姿勢,彷彿根本沒有注意到這邊,於是偷偷拉過來青衣,想三人低低商量怎麼辦。
“她還活着麼?”
那聲音像白慘慘的幽靈一般,空洞的在這個房間響起,令人毛骨悚然。
紅袖一驚,發現莫青璃仍舊坐在牀邊,嘴脣動了一下,卻不確定是不是她發出來的聲音。
“青衣,你說,她還活着麼?”
紅袖仔細盯着她的脣,發現的確是莫青璃在說話。
“阿璃,我……”
青衣剛要說後面的話,卻被莫青璃突兀的打斷了。
“夠了,別說了,我知道她還活着。”莫青璃脫去自己的鞋襪,與鍾離珞並排躺着,拉過一旁的被子將二人都蓋住,閉上眼不再看她們,輕聲道:“天色已經很晚了,我和阿珞也倦了,我們想要歇息了,你們回去罷。”
這回紅袖三人的眼眶都紅了。
“那我們不打擾主上和夫人了”,紅袖聲音壓得很低,卻還是很容易就能聽出其中的哽咽之音。
紅袖三人沉默着都退出去了。
黑暗裡,莫青璃攬過女子的腰,在她冰冷的脣上親了親,低聲呢喃着自語:“好夢,阿珞。”
之後,又將自己蜷縮着窩進女子已經冷透的懷裡,她想彎起嘴角笑,長睫卻慢慢溼潤起來:“好夢,雲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