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城逗留了幾日,三人便啓程前往鑄劍山莊,而這幾日再沒有人跟蹤她們,莫青璃與鍾離珞料是既已到了洛城,風無影覺得無甚必要了。
鑄劍山莊位於洛城之西靈渺山,依山而建,山門中央一柄巨劍自崇高天幕中直降下來一般,氣勢恢宏,古舊山石上刀劈斧鑿出四個大字:鑄劍山莊。
入得山門,便是一級級的青石臺階,高高延伸上去,極目遠望,方可瞧見上面彷彿幾重天外白玉砌就的樓宇,足見鑄劍山莊的富足與底蘊。
江湖上武林大會四年一屆,每屆自會選出一任武林盟主,基本不出鑄劍山莊、清羽山莊、無定山莊、靈霄山莊四大山莊的莊主之外,現任武林盟主是鑄劍山莊的莊主莫鼎天,而君曦口中提到的莫淮陽,是莫鼎天的爹,數年前,莫淮陽與人比武,鬥了個兩敗俱傷,現今傷勢雖痊癒,卻也只能坐着輪椅出行。
莫淮陽已年逾古稀,兩鬢斑白,卻精神矍鑠,此時正在練武場教導弟子武功,雖是不能行走,武功卻還在,時不時的還要與弟子比劃兩番,真真是愛武成癡。
“臨風,我若是這般擒你右手,你當如何?”
“臨予,若敵人藉此機會打你肩井穴,你該如何?”
“哎呀,錯了,錯了,你若這麼用‘平沙落雁’,豈非上去送死?”
“這回可對了!孺子可教也!”
莫淮陽正手把手教得起勁,衆弟子也在他的指導下尋着法門,漸入佳境,心中寬慰,耳旁卻忽聽得一聲稟告。
“啓稟老莊主,有位姓莫的姑娘自稱是故人之女,求見老莊主。”
姓莫?莫不是玥兒的女兒?
莫淮陽一拍輪椅扶手,連連道:“快,快請她到萱芷軒,把我珍藏的明前茶也取出來,給她泡上。”
“是。”
傳話的小廝剛要下去,便又被叫住了,就見他們老莊主又猛地搖頭道:“等等,還是我親自去請,你,快快帶路。”
自小跟在莫淮陽身邊侍候的老奴看了看他身上灰撲撲的袍子,心笑少爺從少莊主都成爲了老莊主,還是這般不拘小節,便出聲提醒道:“老莊主,您的着裝,怕是不宜見客,現今代表的是偌大的鑄劍山莊,最起碼得乾淨整潔罷,不然莊主若是知曉了怕是要不高興了。”
莫淮陽眼睛瞪得銅鈴大,高聲道:“我是他老子,當年老子當莊主的時候也是這副模樣,也沒見我鑄劍山莊的名聲損到哪裡去,不照樣是武林盟主,在江湖上鼎鼎有名。我莫淮陽怎麼就生了他這麼個兒子,莫鼎天那個迂腐性子,除了武功繼承了我的,哪裡有半點我的灑脫脾性。”
他聲音洪亮,又中氣十足,衆弟子似是習慣了般,齊齊低頭悶笑。
說起來也奇怪,莫淮陽生性豪放,爲人灑脫,對門下弟子們從來不擺甚麼架子,特別是退任莊主後,就更是成天與這些弟子混在一起,口無遮攔,常常大聲罵莫鼎天生性迂腐,端架子,一口一個兔崽子的罵,其實莫鼎天只是行事嚴謹,喜歡凡事規規矩矩的,他爲人極爲孝順,知他這個老爹性子,對他的話也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聽過就算了,反正他那些弟子都是明事理的。
衆弟子對師父莫鼎天心懷敬畏,在他面前一口大氣不敢出,倒是在莫淮陽這個師祖面前比較放得開,平日裡處得像是忘年之交,自是不顧忌的齊齊低笑。
莫淮陽不管這個,急急對身後老奴道:“快推我去會客廳,我要立刻見她。”
老奴點頭稱是,一路上莫淮陽還一直催促着,可到了會客廳門口,他又踟躕了,玥兒的女兒是不是會同她年輕時一樣好看?有着細長的眉、清雋的眼,和一張會說話的嘴。她的女兒又會不會接受她這個外公,會不會怨他當年沒有救下她娘?
想着想着,心中悲楚,老淚就下來了。
老奴司空見慣般,也不管他,徑直走到門裡咳嗽了幾聲,莫青璃三人轉過身來,莫淮陽忙擡手抹了抹自己的老淚,端正的坐在輪椅上,推着進了門去。
只一眼,莫淮陽便認出了莫青璃,與莫連玥足足七成相似的一張臉,清麗婉約,就連眼角微微挑起來的弧度都一模一樣,妖而不媚,一襲修身的黑色華服,比當年的莫連玥多了三分冷清,少了一分溫柔。
與此同時,莫青璃也在打量着莫淮陽——她那個傳說中的“外公”。
人陷在輪椅裡,灰撲撲的袍子覆在身上,兩手合握置於膝前,鬢髮斑白,一把長髯服服帖帖的垂下,和尋常老人家並無不同,只那雙眼銳如寒星,莫青璃凝眉,躬身喚道:“外公。”
聲音疏淡而有禮。
只聽得老人低低嗚咽了一聲,莫青璃訝異擡眸,就見那雙剛剛自己心裡還誇過銳如寒星的眼老淚縱橫,莫青璃嘴角微抽,這是遇着第二個老鬼麼?下意識捂住自己的袖子往後退了一步。
莫淮陽哽咽道:“讓我先哭一會兒。”
於是便痛痛快快的一邊抹淚一邊嚎啕大哭了起來。
莫青璃:“……”幸好沒扯我的袖子。
鍾離珞:“……”汐兒的外公竟是這樣子。
長安:“……”這老爺爺是怎麼了?
莫淮陽身旁的老奴擦了擦額角的汗,出來解釋道:“老莊主怕是見了小小姐太過激動,才至如此,往日裡,老莊主不會這般無常,小小姐勿要見怪。”
莫青璃道:“自是不會。”
好容易等莫淮陽哭完了,纔開始正常的說上話。
而莫淮陽的眼睛也終於看到了同莫青璃一起的鐘離珞和長安,道:“這兩位是……”
心裡卻暗道,若是那位樣貌出衆的白衣姑娘是個男子的話,倒是像極一家三口了。
莫青璃先向莫淮陽介紹鍾離珞,眼裡微微帶了點輕柔笑意,道:“這位姑娘姓鍾名離,是我的同門……嗯,師妹,至於這孩子,名喚長安,是青璃認的乾妹妹。”
莫淮陽皺皺眉,道:“師妹?君曦師妹又收徒弟了麼?何以不曾聽聞?”
鍾離珞眸子輕輕勾了莫青璃一眼,方道:“回莫老莊主,小女師父乃是天山老人的另一徒兒。機緣巧合之下與師姐相識,相熟,關係頗爲親密,便同行至此。”
莫淮陽原也不是愛想太多的人,便爽快道:“既是青璃的師妹,那便也不是外人,喚老莊主未免太見外了,同青璃一起喚我外公就好。”
鍾離珞從善如流,立刻接道:“外公。”語氣卻是比莫青璃還要親熱。
莫青璃睜大了眼睛,竟然……糊里糊塗的就也喚上外公了……
“哎,”莫淮陽眯着眼,應得也挺順理成章,一副享受的樣子。
“對了,你們想必一路上舟車勞頓,今日先好好休息,青璃,我帶你去你娘生前住的地方,她出嫁後,那裡每日都派人定時打掃,同當年並無二樣,如今你住進去,外公也……”莫淮陽說着說着覺得有些鼻酸,便不再往下說。
連穿過好幾進院子,終於來到一處偏僻別緻的院落,白牆黑瓦,花草叢生,像是單獨闢出來的一方幽靜天地。
無憂居。
只是站在門口,便能聞見花香撲鼻而來,不知是甚麼品種的花,淡而醇香,莫淮陽領着她們進去,入目處便是大片的花木,那些花瓣皆是白白的、小小的,形似梨花,卻又不是梨花,莫淮陽輕聲解釋道:“這是無憂花,你娘十九歲那年種的,當時還沒有這樣多,開得也沒有這樣好。”
“她當時似是有些苦悶,在院裡種下無憂花,希望‘一夢無憂,往事皆休’。”
十九歲?
鍾離珞忽然開口問道:“外公可知她爲何事憂愁?”
莫淮陽看着她,眼神驚訝。
鍾離珞語含歉意道:“是晚輩唐突了。”
莫淮陽擺手,道:“無妨,玥兒當年的心思我也能猜上些許,想是爲了靖王和……”他忽然止了話頭,沉聲道:“俱是前塵舊事了,況且說來話長,等你們歇息好,我們明日再談罷。”
將莫青璃三人送至莫連玥生前住的房間門口,莫淮陽輕聲道:“人越老就越是容易想起以前
的事情,外公怕觸景生情,就不進去了,你住這間,其他兩間我也讓下人收拾好了,外公先回去了。”
說完便轉動輪椅,向院外走。
只是進了一次無憂居,莫青璃便覺他的背影似是又弓下去了幾分,彷彿一瞬間老了十歲。
莫青璃收回視線,緩步邁入這座她娘生前待了二十年的閨房,基調是溫暖的淺黃色,牀前垂下的長長流蘇、屋中央豎立的六扇翠玉屏風,一方銅鏡、一張梳妝檯,臺上還有魚紋雕花的首飾盒。
琳琅滿目的書架,卷軸林立的青花。
這些簡單的陳設,使得莫青璃心裡那個原本已經模糊了印象的娘又重新清晰起來。
莫青璃閉上了眼,脣角隱隱泛起淺弧,似是回憶起了一些美好的東西。
她娘是一個滿腹詩書的才女,是世上最最溫柔善良的人。
鍾離珞在一旁看着她,眼神柔和。
不管先前來鑄劍山莊是甚麼目的,鍾離珞覺得,能夠見到莫青璃此刻舒心快活的模樣,就已經比甚麼都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