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兮 【貳】

“忘川,你是何時知道這些的。”我背對着他,淡淡地問。

“在我見你時便知,我還知若我不先下手,你早晚也會殺了我入香成全你自己。因爲你與我一樣,不過也是喝了孟婆湯,過了奈何橋卻又不能投往輪迴的魂魄。”

“原來如此,原來你早就知曉這些,只是裝作那般罷了……”我笑了笑,在心底鬆了一口氣,同時也有些自嘲和悲涼,原來一切皆是假的。

“我與你,一切不過是做戲。”終於,忘川說了這句話,直白而坦然。

我閉目,再無猶豫,自袖中取出那日從十八層地獄盡頭摘下的彼岸花,迅速轉身,狠狠地剌進忘川的胸口。

“我告訴過你彼岸花骨可殺魂魄,但你卻不知,只有十八層地獄盡頭的最後一朵纔可以。”

我平靜地說着,緩緩擡起頭,我以爲你會看到他驚訝,或是悔恨,再或是不甘心,但我如何也不曾想到的是,見到的竟是他的微笑。

溫柔而憐惜地看着我微笑,一如昨日,似乎這一切的發生就如看我碾香一樣自然。看着

他眼中的平靜淡然,我在瞬間的滯愣後突然明白過來,隨後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後退。

“你是故意的,你知道這些花骨不能殺我,爲何還要……”

“我們之間,總要有一個入香的……”忘川的臉開始變得縹緲虛無,聲音如遊絲一般。

“爲何呢,我們不過才兩日交情,我根本不會什麼施夢之術,我不過全是在騙你,我騙你留下,騙你信我,我只是想用你的魂魄入香成全自己……”我垂首,不去看他。

“織憶,你我又哪裡真的只是兩日相交呢?其實你知道是我的,對嗎?你知我是誰,我在河中,你在岸上,已然太久太久……”

我擡頭,一時驚慌失措。

“哪裡真會有魂魄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還能有執念呢?若要制這施魂香,總要有一個能帶着些記憶的魂魄過河來做香引……你送我的香球裡放着攝魂香,只是爲了讓我能有一日上岸來。”

我不敢置信地連連後退不敢看他,雙手抑制不住顫粟。

是的,那個香球是我的,在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只能留在三生石畔無法投胎後,當我第一次見到划着渡舟而來的他時,我便送給了他,那裡面裝着攝魂香,他每與我搭訕一次,我便會用一次笑容加一份攝魂之力,直到他被這攝魂香所迷惑棄舟登岸。

忘川依舊只是微笑,如從前一樣向我伸出手來,我想要去握住,卻只是抓了個空。

忘川的魂魄在我指間凋零,紛飛着化成碎末盡數被我手中的香球吸附,隨後我手中的香球散發出馥郁的香氣,瞬間漫布忘川河岸。整個忘川彼岸的彼岸花全部快速枯萎,隨後又自地面長出細芽瘋狂的開始生長,開出發出幽藍光澤,帶着香味的彼岸花。

我製成了施夢香,但卻沒有一絲預計的欣喜,坐在忘川河岸邊許久,覺得似乎自己比以前更寂莫了,那種深深的,濃濃的寂莫。

我去奈何橋頭,站在三生石畔等渡舟,縱然知道他再不會來,可是還是從午夜到清晨,然後癡癡地問在橋上當差的鬼卒,又向在鬼吏們打聽,問他們知不知那渡舟的男子何時再來,他們皆是搖頭。

“他可是忘川河裡爬起來的精魂,離不了那河,若是不在河中,興許便是煙消雲散了吧。”守橋的老鬼吏沙啞地向我解釋,我才恍然想起,這竟是我第一次探聽關於那魂魄的來歷。

“他在忘川河上多久了?”我問。

“似乎是很久之前了,多久我也不記得了,只依稀記得那時彼岸花還很香,這河也只是條沒名字河,有一日突然河中漲了大水,將整個忘川彼岸都淹了,等水退了這裡的花便再沒了香味,他好像就是那是開始在河上渡舟……”

老鬼吏聲音飄渺而嘶啞地說着,我盯着不遠處的彼岸花海和流淌的忘川河,突然記憶如一棵花芽破土而出,開枝散葉。手中的放着施魂香的香球散發出光芒,我的腦海中記起了一個名字,我每日念着的名字,卻從來不曾留意的名字。

我飛快地朝河岸跑去,在我常常發呆的忘川岸邊,我果然見到了那個渡船的男子。他坐岸邊,旁邊是連綿着堆起的森白花骨,和那隻花骨製成的排舟,神情安祥而憂傷。聽到聲音,他側過頭來,衝我招了招手,如無數個平日路過同我搭詘時的模樣。

“你不可以上岸的,趕緊回去,快回去。”我說着,聲音忍不住的哽咽。

“我本是忘川河岸的種花人,在河岸種花,制香,直到有一日你出現,你本應隨忘川河水而下入地獄,我卻逆天將你自河中救起。是我想讓你就這麼待在岸邊,才用這滿界彼岸花香封了你的記憶,彼岸花失香,忘川裡惡魂肆虐不服,我去河中渡船爲那些魂魄指路平息,只是想每日路過這裡一次。我以爲這樣你就可以留下來,一直留在這裡,我可以一直這樣,每日路過一次,見你一次……

“爲何不早些告訴我,若你告訴我,我可以不制施魂香的。我只是在這裡太寂莫,我只是想知道自己忘記了什麼,我不是故意的……”我捂住自己隱隱發痛的胸口,淚水悄然滾落。

“你在這裡並不快樂,你總在忘川河邊發呆,我每日邀你一次,你從不應允,我想也許……也許是我太自私了吧。”

“現在,你可以去投胎輪迴了,做一個普通的魂魄,這樣就好……”

“忘川告訴我,你後悔嗎?你後悔對不對,你並不是故意成全我,你不是故意的,只是我陰謀得逞,我算計了你,成全了自己,你對我並沒有情,一絲一毫都沒有,對嗎?”我泣聲向他問着,如一個乞求者。

忘川笑着看我,一直笑着,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我看着他的身子一點點滑進深不見底的忘川河中,無數厲鬼涌上來將他撕扯着一點點淹沒。

“我……只是想多看看你。”忘川淡淡的說着,隨後完全消失在忘川河中。

“爲什麼?當初爲什麼要救我上岸,現在又爲何助我離去?是因爲愛嗎?可是我和你都沒有心,我們都只是亡魂……若是因爲愛,那麼我用盡心思的算計又是爲了什麼?你死了,我現在的執念又要怎麼辦……”我再也忍不住,我伏倒在那些彼岸花骨上,淚水放肆流出,嘶啞地一遍遍追問,可再沒有誰能回答我,只有那川流不息的河水在流逝。

遠遠地,我看到孟婆站要奈何橋頭,她看着我,依舊是那副淡淡的模樣,眼中帶着些許憂傷和憐憫。

“你本是這裡負責守河的河靈,日日路過河岸與在岸上種植彼岸花的他搭訕,心生愛慕便偷上河岸,冥王罰你下地獄受罰一日,不想他竟將你救起,犯下大錯。你將所有記憶掏出製成一段攝魂香,放進香球,並留答應留在河岸制香,只求能每日見他一次路過……這便是你孜孜以求的前世記憶。”

“原來,我一直在等的,在求的,一直就在身邊,一直都被握在手中,只是我從不曾留意而已。”我不禁失笑。

“就如你也一樣固執着想要那些記憶一樣,他自開始便知你是算計他的,卻還是固執地每日與搭訕一次,妄想有一日你能改變心意,不再想要離開。卻不知,事世哪有完美,圓缺自有定數,你求得前事之時,就毀了現世之事。”

我起身,看向那些不停開放又不停凋零的彼岸花,走向奈何橋,在橋頭停步,端起那碗已經涼透的孟婆湯一飲而盡。

我將自己所有的記憶取出,連同施魂香一起點燃,剎那間,香氣將整個地府瀰漫,那些重新散發出香味的彼岸花紛紛枯萎。忘川河水翻涌起數丈高的巨浪,年老的鬼吏驚呼着四下跑散,大聲地叫着這和當年一模一樣。

醒來,我在三生石畔,我不記得自己是誰,不記得從哪裡在來,有一個帶着淡淡憂傷的美麗女子站在我的面前,她告訴我她叫孟婆。

孟婆說我是一個有着執念,在三生石畔等待着的魂魄,不能投入輪迴,也不能回到往生。如果我想離開這裡,就要讓彼岸花重新散發出香味,找到一個心存癡纏不肯投胎的魂魄入香,那時我可以製成一種香爲自己施夢,讓自己記起前世,如果願意,我就可以投往來世。

我成爲了忘川河岸一個制香的魂魄,我希望有一日能記起自己是誰,希望能製出施夢香讓自己記起前世,投入輪迴……

午夜時分,有一個男子划着排舟自忘川河上而來,他一身素淨的白衣,淡笑着與我搭訕,我對他微笑,將放着一段攝魂香的香球贈與他……

我在等一個魂魄,等一段故事,等下一次輪迴,唯獨我忘了自己在等誰。